第八章 拦江
午后,雨停。白衣女子带着许恕之前往渡口一家客栈。
即将见到师父儿子的许恕之心情复杂,隐约还有些期待。至少对他来说,师父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那师父的骨肉,自然也是应该亲近的。
许恕之怎么看都觉得白衣女子不像是多管闲事的人,原本大可以告诉他一声地址,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只是饭桌上许恕之提到过日后计划的路线,她恰好顺路到蓟州,便提出来可以同行。
这古怪女子虽然自称与陆青云并无交情,但对他的态度并不差,起码许恕之觉得是挺感激的了。
以他的半吊子功夫,万一背上的“诛刃”“青冥”露了馅,或是更严重的身份暴露,那还不得死无全尸?如今世道太平,可江湖并不太平啊。
所以再看这女子也就顺眼了许多,面冷心热的,多半是个好人。
客栈就在驿道旁,往北一里多路就是一个小码头,前后通达,生意一直很好。
跟着白衣女子进门后,许恕之还没来得及环顾一下四周,就听见一声大喊:“爹!”
接着便看到一个高度差不多到他胸前的少年,咧着嘴冲了过来,张开双臂,飞扑抱住了许恕之,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对两人见面的所有期待都瞬间破灭,许恕之面如死灰。
客栈本来挺安静,加上地方不大,少年这一嗓子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尴尬的僵在原处,伸手提住少年衣服后领,拉开些距离后才挤出一丝微笑道:“真乖。”
许恕之甚至忍不住想问,这儿子到底是不是师父亲生的?可白衣女子光是站在旁边,给他的压力就足够巨大,他便识趣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师父那是多精的一个人?哪次打赌不是师兄们输得精光,要么就是饭点时只能眼巴巴看着师夫吃肉,其余人两个瘦鸡爪都要你争我抢个半天。反正在他的记忆里,师父就从没干过吃亏的事。
面前这个孩子倒好,男生女相模样俊秀不说,脑子还不怎么灵光,半点“乃父遗风”都看不见。
白衣女子似乎习以为常,柔和笑道:“讳林,这是你爹的徒弟,你可以叫他师兄。”
许恕之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露出这么和善的表情,有些意外,随后只好自我安慰,女子肯定是娘家人,对自己这个“婆家代表”做不到一视同仁那是情有可原的。
少年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万分委屈地撅起嘴:“那我爹呢?”
“你爹他……”
许恕之望向白衣女子,本以为她会有一番得体的措辞,或是美丽的谎言。
结果女子果然是个洒脱性子,毫不犹豫就说出了下半句话:“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并没有像许恕之猜想的那样嚎啕大哭,而是蔫巴巴地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哦。”
这种藕断丝连的父子情,还没有期待多久,就被拦腰截断。少年对那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父亲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母亲的描述,在他本人而言,体会并不深。
少年名叫徐讳林,十五岁,父母双亡,上头还有个不认他的外公。白衣女子简单几句话,就算是把这个孩子交到了许恕之手上,随后便径直出门。
见她这番动作,许恕之当然不会傻到再去问孩子为什么不姓“陆”,而是招呼了一声没精打采的徐讳林,跟上女子的脚步。
踏上渡船后,女子独坐船头,不敢打扰的许恕之只好待在船舱。徐讳林坐在对面,不时偷瞄他一眼,许恕之抬眼刚好四目相对,两人便开始大眼瞪小眼。
终究还是师父的儿子,许恕之本能生出了亲近之意,打破沉默道:“师父他,就是你爹,人蛮不错的。”
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徐讳林其实是满肚子的好奇,只是少年脸皮薄,不知道怎么开口。见许恕之挑起话题,徐讳林眼睛终于泛出光彩,支吾道:“那,我爹他长什么样?”
在陆青云的熏陶下,许恕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学了几分,眉头都不皱一下,昧着良心道:“师父素来是一袭青衣,但仍遮不住他的宗师风范。”
徐讳林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绽开笑脸:“我就知道是这样,师兄,你再跟我讲讲我爹呢,比如说平时都干些什么,怎么教导你们。”
罪恶的萌芽有了开端,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安抚好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师弟,许恕之绞尽脑汁去挖掘师父的优点,讲到最后才发觉,自己说的好像是别人,分明就跟师父没半毛钱关系啊。
口干舌燥的许恕之头一次说谎说的如此不安,奈何这个师弟还意犹未尽,精神头足的很,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船行一个时辰后,由富春江逆流而上进入主流,水流渐渐变急。虽然无法与钱塘江入东海的一线潮相比,却也使得行进速度大大减慢。
船舱两人谈兴正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喊声,才注意到小船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白衣女子站在船头,衣抉飘飘。
许恕之走出船舱,隐约可见岸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只是河道太宽,小船距离岸边有数里之遥,看不清那些人在做什么。
一会会的功夫,徐讳林已经和师兄混熟了,也跟出来凑热闹。还是他眼睛好,率先发现不对劲,拍拍许恕之肩膀指向远处。
顺着徐讳林的视线,许恕之骇然,才发现原来水面上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位于江心,离他们所在的小船不远。不出意外的话,小船这儿倒是个观战的绝佳场所。
船夫哪见过这等凌空踏浪的本事,早就震惊得忘了划桨,只顾着瞪大眼盯着江心。他自然不曾注意到,在这江流湍急的河面,小船始终纹丝不动。
光是这一手立足江面的轻功,已经表明此人绝对是上三境的绝顶高手,所以尽管不见动静,岸边人还是越聚越多。
天庚王朝改号延平后,大力整顿武林,便有了五年前的那一场诸神之战。此后,真正顶尖高手之间的交手,其实已是难得一见。
今天在场之人算是撞了大运,有幸目睹高手对决,说不定还是玄珠境级别的宗师,怎能错过?
江心男子肩上搭着一把刀,麻衫草鞋十分另类,好事者交头接耳,还是没个头绪。
剑为百兵之皇,江湖中使兵器者,素来以剑居多,顶尖高手之列中也同样如此。
五年前的那场诸神之战,出了一位“人间真无敌”,他的兵器却是一杆长枪,一时间掀起了用枪的热潮,无数拥护崇拜者纷纷效仿。
至于用刀的高手,甲子之前倒是有位臻至化境的刀法宗师,人称“南刀”,独步武林无人可敌。如今嘛,别说十大高手中没有用刀的前辈,上三境的成名高手里,也没听说哪个用刀的大人物啊?
观战的人群吵吵闹闹争论不休,小船这边徐讳林已经拉着许恕之坐下,晃悠着脚准备看戏,小家伙倒也没忘记喊上一声:“陈姨,你也坐下来看呗。”
“没事,你们在这待着,我去看看。”许恕之现在才知道白衣女子的姓氏,抬头时注意到这位陈姨说话间正在往前走。
也不见她有多大动静,脚尖轻点甲板,船头只是微微一沉再弹起。随后,就见一道身影拔地而起,冲向江心。
没见过世面的许恕之目瞪口呆,徐讳林愣了一下后赶紧拍手叫好。
女子习武,本就是少数,女子宗师更是自古罕见,所以仅仅这一刹那的白虹飞遁,不少观战者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现如今的江湖,气象壮观就好比当下的延平盛世,高手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冒头。到底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的不在少数。
武库在去年年末评出的十大高手中,大半都是不足四十岁的青壮派,就已经证明了什么叫后生可畏。
唯一在十大高手之列的女子宗师,是出自北方草原的慕容月。她最广为人知的身份,应该是“南征”的领袖,隶属于草原霸主呼延平山帐下,乃是唯一一个非军队编制的组织。
如今天庚正值国力强盛,草原蛮夷要想南下绝非易事,各处关隘都有重兵斥候镇守,何况还是当今天子最为在意的慕容巴图?
显而易见,此时出现的这位女子宗师,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听雨楼陈余落,刚入江湖,便连败数位大派俊彦,声名大噪。十年后以女子身份步入脱胎境,听雨楼楼主提前传位才三十四岁的陈余落,使得她年纪轻轻就可与各大门派的掌门平起平坐。
两年前败于楼官之手后,陈余落渐渐淡出世人视野,慢慢也就没人提起。
但没有人会因此认为她不强,十年闯荡,陈余落无数次证明了她不愧宗师之名。只是不凑巧,打败她的那个男人,刚好是当今武林公认的人间无敌。
此时陈余落再度以她独有的白衣打扮示人,岸边旁观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始沸腾起来,听雨楼楼主重出江湖,不知要让多少仰慕者痴狂。
还没等大伙儿安静下来,人群中有眼尖的急切大叫道:“快看,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