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教拳
铜陵县在淮南东南角,靠近钱塘江源头处,远近皆是山峰翠林,居民不多。
县城郊外有家生意一直挺好的客栈,依山傍水而建,进深极大。各间客房都有独栋院子,静谧又宽敞,最受长途跋涉的旅人青睐。
陈余落看中院子宽敞,当然不是自己图个视野开阔,之所以如此,还是想让许恕之能有地方伸展拳脚。
傍晚后,许恕之按照陈余落的事先建议,打了一套拳。小院没有光照,但对于在场两人倒是都没有影响,烂熟于心的许恕之不需要,境界超然的陈余落更用不着。
迎着月光站在廊前的陈余落脸色始终如一,直到许恕之收功才点点头开口道:“这套拳桩的内里玄机不简单,不愧是百年难遇的人物,不过陆青云恐怕是站得高看得远,自己反而灯下黑了。”
许恕之面带疑惑地看着她,静候下文。
“这套拳法的初衷想必是锤炼窍穴、运用气机,可是陆青云没有考虑到你的修为。”
不明所以的许恕之轻声道:“请前辈指教。”
陈余落自嘲一笑:“指教可谈不上,也就陆青云这种鬼才能想出这种功法,我这辈子拍马难及。只不过,他恐怕忘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一切武道技巧,都需建立在自身修为的根基上。”
“你如今这点内力,别说运转气机,能否支撑全力出手三次都成问题。没有深厚内力做根基,任你技巧再多,旁人只需一力降十会,便能轻易打压,有什么意义?”
已经吃过苦头的许恕之后知后觉,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陈余落走进宽敞院内,左脚踏前一步,摆了个起手式,认真道:“我教中一孤本拳谱上有几招相当高明的招式,早年闭关时我一并学了下来。攻则一往无前,防则不动如山,静动转变极快,最适合实战对敌。拳法之类我并不擅长,所以不曾施展过,今天倒是可以教给你,看仔细了。”
眼前女子拳脚分明、步步清晰,可看在许恕之眼中,总觉得静动之间互为根本,浑然一体。出拳时,似慢实快,有破空声入耳。收拳时,足下生根如山,难以撼动。
前后共三招拳法,都可算作出拳,也可算作守势。反正站在许恕之的角度来看,每一拳他都挡不住,每一拳也都攻不进。
回身立定的陈余落负手而立,淡淡道:“招式都记得清?”
许恕之常年修习那套配合引气诀而生的拳法,正因为格外晦涩艰深,所以如今再看陈余落教给他的三招拳法,反而不觉得有多难了。
稍稍回想一下,点头道:“记下了。”
陈余落确认他不是开玩笑后,嗯了一声,修长身子往客房门前一站,慢慢道:“凡世间修行,逃不过‘心体气术势’五大流派。虽说是公认的佛门重‘修心’,道家重‘术法’,但往往随着境界攀升,习武之人都会刻意兼顾其他。你虽然修为尚浅,但心、体、气是修行根本,务必要三者兼顾,等结丹过后再考虑其他也不迟。”
“要想站上巅峰,也不得不如此,瘸着脚走路,能走多远?所以顶尖宗师终究是少数,相比于在他们之下的多数人,任何一方面都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光是听着就头大的许恕之叹息道:“那这些高手,岂不是都譬如完人?也对,前辈你不仅剑法厉害,拳法也很厉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若是把她那“不擅长拳法”的话当真,许恕之早年四处混迹的经验就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拦江的赵长陵最有体会,仅交手的几息时间内,陈余落就施展了剑诀与明王印两门神通。便是在江湖上身份不低的几位真人高僧,也未必能如她这般信手拈来,毕竟陈余落之所以没有位列十大高手,很大原因是因为她涉猎太广,武库老前辈们看在眼里,可是都替她觉得可惜。
就像听雨楼老楼主当初说的:“要是她肯一门心思练剑,哪能轮得到陆青云独领风骚?”
即便是这样,江湖上也始终传言,下一届十大高手的一席之位,陈余落已经收入囊中了。
难得有兴致多说几句话的陈余落笑道:“等你到了同等高度,自然能看得出区别,现在我和你说再多你确定不是对牛弹琴?”
被揭穿老底的许恕之尴尬一笑,挠了挠头。
“武道宗师之间,差异只在各有所长而已。若说气机浩大,清风阁的齐宣凰稳胜他人一筹;比术法神通,武当山的张禄离一枝独秀;论体魄雄壮与内力深厚,楼官独步天下,号称近身者死。这些顶尖高手,除了沙场战阵厮杀出来的楼官被誉为真无敌,其余人并无明显高下之分,差距其实都在毫厘之间。”
陈余落似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你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去洛阳白马寺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要来‘龙象功’参悟一番。若是如此,再加上陆青云传下的这门逆天功法,倒是很有希望达到这几人的高度。”
很有希望,那也只是希望而已,许恕之心中甚至没有半点期待。像他这样师父才领进门,就被迫开始扛起担子,哪里有那么长时间给他修炼。
自古都是穷文富武,世家门派能长盛不衰,依赖的正是后继有人。
相反,也正因为世家门派的深厚底蕴,才有足够资源来培养出色的人才。
再财大气粗点的,孩子三岁起便有精通药理的医师揉筋推骨,聘请各方名师传授武技,家中还有供奉自小喂招与讲解技巧。
等到踏上江湖,自己摸索修炼后出来闯荡的年轻人,碰见这些个大门大户出来的少侠们,谁不自惭形秽?
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权势这东西,真能决定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
就好比今天陈余落简单的几句指点,有背景门路的可以花代价得来这些金玉良言,身世平平的,兴许一辈子都听不到这点心得。
雪崩式、撼山式、大静式,这三招拳法,以陈余落这种一教之主的眼界,都能放在心上,价值不言而喻。
许恕之并没推辞,与人交手时,许恕之心如明镜,算是彻底对自己有了认知。也正因此,陈余落的每一句话,他一个字都不放过地记在了心里。
十余年看似白用功的修行,是厚重的积累。陆青云的真元牵引,是诱发变化的引子,随着许恕之的周身气府打通后,功力渐进是水到渠成之事。
看出蹊跷的陈余落当然不会画蛇添足,所以没有提及功法,而算是颇为用心地教给了许恕之当务之急的拳法。
传授后亲眼验证一遍,许恕之出乎意料地悟性高,竟然没出什么差错。陈余落满意点头,便提议让许恕之回去后闭目冥想,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一招一式,短时间内不要练手。
许恕之自打练功开始,从没偷懒,如今这浑然天成的拳桩,可都是他日复一日一招一式练出来的,还从没听说谁家的功夫是想出来的。
本想问个究竟,可陈余落已经踱步离开,没有得到答复的许恕之只好悻悻然。
……
有家大业大的陈余落在旁,接下来的路程只需要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上便可,许恕之肩有包袱不敢放松,所以多数时间都在吐纳运功。
其余时间,许恕之尽力摒除杂念参悟拳法。刚开始自然是无计可施,光是静下心来都很难。
徐讳林这小子缺德的很,每每到了饭点就手拿大鸡腿,一边吧唧着嘴啃,一边自得其乐地跟许恕之倒苦水。说他以前娘在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潇洒,现在虎落平阳,一起玩的那群人一个个都敢给他脸色看了,如此云云。
从小在高门宅邸里长大的孩子,从心性到外在,无一不被身份显赫的长辈们熏陶渲染,看得多了懂得多了,做事情的时候便自然而然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许恕之混迹市井的时候,见多了形形色色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对他们的浅薄城府一清二楚。所以对于徐讳林的赤子之心,许恕之才更觉得难能可贵。
过了几天,许恕之发现无人打扰的时候,他心无旁骛入定,真能进入一种玄妙境地,脑海中演练三式拳法。寻一处空地施展时,自然而然就按照想法使出来,并不比身体力行来的差。
等到绕过九华山,进入池州城,已是小半个月后。许恕之已经能自如控制感官,静心片刻便能入定,拳法招式更是随时随地都能在脑中冥想。
有徐讳林这个不知停歇的捣蛋鬼加话唠在身边,无疑大大提高了许恕之的修行进度,一比较,才知道陈余落算是真正的惜字如金。
很少露面的陈余落一直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难得停下来歇息时会出来透透气,这会儿靠近一处茶摊,便临时起意出来喝口茶。
这个陆青云的传人,短短时日,已经让她刮目相看。
纳一吐六,是结丹境武人才能堪堪承受的笨拙养气法子,许恕之不仅是运转自如,反而还无师自通地连同胎息一气相连。
外人看不出来,陈余落却很清楚,许恕之修炼之时,约莫已有了“天根地窟常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的玄妙体会。
她仅是坐在一旁,气机感应下就觉得遍体舒爽,而且还是许恕之内力平平的前提下。
此等气象,已是不输道家“上玉京”“大黄庭”的精深境界。
所以许恕之近来多数时间都在马车内,陈余落已经见怪不怪,招呼兴致缺缺的徐讳林跟她一同在茶摊坐下,喝茶看戏。
不出意外,茶摊上一人,以及后面尾随的三批人,多半都是盯上了许恕之。这种好戏,怎么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