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时隔半个月，陆青云的死讯终究还是传了出来。

  老一辈江湖人，至少还讲究个师出有名，便是当年陆青云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冠上了“邪魔外道”的帽子，也不曾听说有多少人无缘无故参与追杀，多半都是正道联盟指名道姓的几家出面。

  一晃二十年，江湖多变，义字当头这种犯傻的事，没几个人会做了。

  所以陆青云龙游浅滩之时，各路鱼虾都想来啃一口，就演变成了如今这种混乱的局面。

  这其中，借着浑水来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好汉们，可是大有人在。

  陈余落深居简出，几乎没有露面过，此时突然下车喝茶，倒是让盯梢的几批人都有些意外。

  天庚尚武成风是众所周知，九寺与刑部更是豢养了数目可观的武道高手以供差遣。这其中，自然也有朝廷想要加强对江湖武人约束力的想法。

  自古至今，女子行走江湖都很罕见，现如今倒是没那么严重，却也还是少得可怜。除了有限的大门派会有女弟子出门历练，寻常独自一人闯荡江湖的女子，终究是少数。

  陈余落一身白衣，样貌不算出挑，但气质使然，总让人有股捉摸不透的神秘感。这些人各自揣着别样心思，谁都不想马失前蹄，所以直到陈余落老神在在喝完两壶茶，依旧没谁率先有动作。

  这些人出乎意料地耐得住性子，陈余落便觉无趣，也懒得打发他们，视若无睹地自顾自上车，继续赶路。

  ……

  绕过驿道后，远远便能见到山脚向阳处立着一块石碑，风吹雨打已有数百年。

  虽说陈余落三人早早就在此处山脉地界转悠，可目的地委实不起眼，若无这饱经风霜的石碑引路，确实难找。

  许恕之终于下车，在他面前，是佛门四大圣地之一的九华山，半山腰上，更有早已夺下白马寺“天下第一古刹”名头的九华寺坐落山巅。

  佛盛道衰无非是朝代更迭，九华寺得益于崛起于南朝的赵家天子青睐，后来居上，彻底成了佛门执牛耳的领袖门派。

  照理说佛门当讲究清净，可今日的九华寺内尤为喧嚣，天王殿慈眉善目的弥勒佛面前，是剑拔弩张的两方江湖人马。起因，大概就是那个看着楚楚可怜，却是此时在殿内唯一还有心思去计较杯中茶水寡淡无味的绝色女子了。

  世间佳丽不少，全国各地也都有成名一方的美人，可林京华之所以能被世人骂上一句“红颜祸水”，自然也不是一般的风华绝代。

  林京华有多美，在场的江湖人拳头都比脑子大，可想不出佳句来什么形容。只不过即便清汤挂面不施粉黛，又皱着眉头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还是掩不住林京华的妩媚天成。不仅大多数雄性春心荡漾，便是连一旁探头凑热闹的小和尚们瞧见了她的模样，当下就有了为这个女人还俗下山娶她回家的冲动，哪还顾得上六根清净心如止水。

  九华寺罗汉堂主持鉴真大师是今日场中辈分最高的一位，也充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饶是有着一甲子有余的阅历，初见女子之时也难免惊为天人。

  林京华，确实足够名动京华。可惜出身微寒，做的又是勾栏戏子之类的低贱行当，何去何从哪还由得她自己？

  默默叹息一声，鉴真确实有些为难。

  一方是沧州本地的大派宗门，底蕴之深几乎可与江南姚家堡这等大势力分庭抗礼；一方是北方士族豪阀，家门长辈中光是一品大员就有两位。真要动起手来，这些个年轻一辈的出了点什么岔子，还不是搬出背后靠山来各显神通？

  九华寺虽然不理俗世纷争，可毕竟身在江湖，又与双方都关系不浅。好在九华寺再怎么低调，毕竟是皇家指定佛门正统，双方多少要给点面子，也不算太令鉴真大师难做人。

  本地门派万剑宗的弟子身份不差，却不是因为自身有多天资出众，无非是仗着有个武功之高据说长江以北可跻身前五的父亲。

  要不然，也不会让爷爷是文渊阁大学士的林权百般顾忌。

  林家五代为官，百年根基附于赵家大树之下，钱权驱使，卖命的手下也不少。只是对上地头蛇的大门派，难免失去了主场优势。

  其实这两人纨绔也好、浪荡也罢，都不是只会败家的登徒子，心中一杆秤明白的很，真要为一个祸水两败俱伤，代价太大了点。一盏茶的功夫，七嘴八舌下鉴真也明白了一半，问题还是出在这女子身上。

  林家年轻人南下游历，初遇林京华，哪能料到江南水乡还有如此白璧无瑕不输京城佳丽的绝美女子，难免失了心窍。林京华即便是无意撩拨，可她这种天生媚相的女子便是简单的一颦一笑，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哪能招架得住？

  作为沧州江湖中顶尖的大派嫡传子弟，刘大少视林京华为禁脔已是太原临汾一代人尽皆知的事了，要不是知道潇湘馆幕后主人是当朝王爷，刘大少早就下嘴了才是。现在竟然有个外地小子敢跟自己抢女人，自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些年为了她没少在潇湘阁砸银两的刘铭大少爷瞳孔一缩，一掌拍碎茶几角落，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这一手敲山震虎的本事，寻常练家子可做不到。

  林权一介书生，虽说手无缚鸡之力，可到底出身摆在那，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自然不会三言两语就被镇住，面带微笑却字字诛心道：“那又怎样？刘大少爷若不是有你爹在背后撑腰，你看看这些人，谁把你当个人物？”

  刘铭环顾四周，多数人不敢与之对视，无疑坐实了林权的所言不虚。

  但是，那又如何？

  即便是卖他老爹面子，这个面子也已经足够让无数江湖豪杰对他低眉顺眼。

  彻底让他起了杀心的，是林权火上浇油的另一句话:“说起来，我与大理寺的新上任的项大人还算是世交，改日定要叫他去贵派造访造访。”

  天王殿内，落针可闻。

  ……

  九华山属地藏王菩萨道场，寺庙错落，飞鸟走兽密布，由于天庚崇佛抑道之风盛行，别称“九子山”的这里香客倒始终不少。只不过今日并非什么特殊日子，所以山间小道拾阶而上的三人就格外醒目。

  当先一人磊落白衫，自然是落雨楼楼主陈余落。身后是没心没肺就顾着奔奔跳跳爬台阶的徐讳林，与心不在焉的许恕之截然相反。

  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他这算啥？救当年一直跟他师娘抢男人的婆娘？这是什么道理？

  可惜身旁这位修为与性子同样深不可测的女子打定主意不开口，许恕之也不好多问什么。

  只不过许恕之难免腹诽，那什么姓李的花魁，眼光也实在一般。师父那副渊渟岳峙的高人风范，撑不过片刻就露馅，还不都是从其他门派高人那偷师去的？

  就凭师父那末流长相、猥琐的气质，竟然除了师娘还有个红颜知己，难不成是自己太年轻看不懂。

  临近山门，天王殿里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就传进了许恕之耳朵里，偷偷瞥了眼身旁女子，一如既往的神色漠然。只是在陈余落眼底，多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江南士子林权或许是真的鬼迷心窍，眼见刘铭有动手的迹象，竟是率先护在了林京华身前。似乎为了这个实际年龄远超过容貌的女子，便是强龙压一次地头蛇也在所不惜。

  这次跟他来的是家门内地位不低的供奉王良，据说左手刀火候已经到了一定地步，在广陵一代还真数不出来有几人能稳胜他。事先调查过对方底细的林权自然也问过自家供奉，对上大名鼎鼎的万剑宗宗主刘操不说旗鼓相当，想来也不至于落入下风。

  刘铭这方有三名门内高手，武功较其余人明显高出一筹，虽然单对单碰上王良都没有把握，三人齐上则又是另一番场景了，毕竟多年同门养成的默契并非简单的一加一可形容。

  在沧州横行无阻的刘大少爷何时被人如此无视过，见王良负手而立于大殿正中，深知宗主极为护短的三人纷纷上前一步，针锋相对，气势不落下风，丝毫不肯退让半步。

  罗汉堂住持鉴真虽德高望重，可这两家都不是寻常势力，眼看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倚老卖老也未必能镇住场面，便打算遣弟子去后山请位说话还算管用的出来。

  可谁知就在双方气势冲撞濒临出手的一刹那，不由发现已经调动起来的气机无故溃散，气血翻涌之下，都吃了不小的闷亏。

  刘铭一方三人中一位轻咳一声，咽下喉头鲜血，面色铁青。

  境界最高的王良稍好，望向站在门外的三位不速之客。能强行以气势就能破坏自己内力运转的，踏足江湖二十余载，王良还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虽然强压住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来者，自然是之前登山的陈余落与徐讳林。至于许恕之，陈余落指了条不起眼的小路，让他先去后山等着。

  陈余落瞥了眼还在我自犹怜的林京华，淡淡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可惜没等来姓陆的，林大美人是不是很失望？我看在素心面子上，替你擦这次屁股，不过还是劝你少惹事。”从始至终，这名白衣女子不曾正眼看过在场的诸多江湖好汉。

  随后便是徐讳林狐假虎威跳了出来，盯着林京华笑眯眯道：“林阿姨，我们正在找你呢！”

  林阿姨？强忍怒气的林京华暗自咬牙，世故老道如她自然还是一副颠倒众生的笑容，心中恐怕已经把这个小兔崽子骂了千万遍，他难道不知道女人最忌惮提及年纪？表面上仍是妩媚一笑，温柔道：“哎，乖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