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魄江湖逢仙人
大晟皇朝四十七年,冬。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尚不满十二,举国上下,一片哀悼。
初雪过后的长安城白茫茫一片,街头巷尾人烟寥寥。
城外雪落得比城里厚,清冷的郊外,更是看不见半个人影。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却见从城里赶出一辆马车。马车行驶地极为匆忙,但出了城门不到十米便停了下来。不一会,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寒风无情的吹摆着他的衣袍,他却笼着袖子,深一脚浅一脚有目的在雪地找东西。等他停下脚步,只见他眼前的雪地里蜷缩着一个小人。
“你想活下去吗?”
沈乔被冻的意识涣散,无法思考,说不出想还是不想。
活着说不定能改变所有,死了就什么都没可能了。可死也是解脱,也可以早点到黄泉见到父母。
可如果就这样死了,她三年的屈辱和父亲之死不就白白挨了。
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像是能撞击沈乔的心灵,“我能让你活下去,让你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一切都得重头开始。”
“我能帮助你,只要你想。”声音又蛊惑。
同时,沈乔脑海中又回旋起父亲临死时的话,“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两种声音在沈乔脑海中一直回旋,直到最后两个声音重叠成一个,“活下去。”
音落的之际,沈乔想睁开眼,却无力,气若游丝道:“我……死了吗?”
声音冷静又带几分温润地回答道:“没有。”
沈乔努力想睁开眼,发现依旧是白费力气,她现在被冻的全身麻木,此刻更是连呼吸都困难,怎能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尽管如此,她也能察觉到眼前人再用真气护她命。
于是问道:“这般费力,对你有什么好处?”
岂料那人反问:“你也曾修过道?”
渡气续命最不该分散注意力,可他好像不把它当回事。准确来说,不把她的命当回事。
沈乔道:“不曾。”
她之所以能察觉,不过幼时因贪玩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差点被淹死时,被一路过的小道士所救,那种感觉她记得,跟此刻一模一样。
“为何救我?”
沈乔又问了一遍。世上任何事都有它的代价,救个半死之人可能是人之本性,但耗损真气救个鬼门关里的人,很难说。
那人轻描淡写道:“兴致,一时兴起想看看能不能逆天而行。”
沈乔感觉到了声音中的几分轻狂,迷惑道:“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想知道为什么是要付出代价的。”又低问:“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沈乔试探性问道:“什么代价?”
那人回道:“告诉我九龙印在哪?”
沈乔思绪混乱,努力想了想,如实回道:“你所说之物我未曾听闻过,怎会知晓在哪?”
沈乔说完后,那声音便沉寂了。那股续着她命的真气,也停止了。就在她准备咽气时,似那声音又道:“坚持住。”
昏迷状态中她分不清前后是否是一个人,隐约记得最后那句“坚持住”少了之前的那份温润。当真气再次入体,她也彻底失去意识。
沈乔再次睁开眼,入眼的是一片漆黑……
她一惊,这是什么?抬起头,仔细一瞧,原来是人的后脑勺。又觉得身体在晃动,再一瞧,原来她被人背着。
沈乔有点迷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回想了一下之前,她记得她快冻死时似乎被什么人给救了,但那人又给放弃了,最后那人又救了她……
沈乔怎么想都想不清楚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了看左右,身边掠过的尽是树木,显然,她此刻正被人背着飞奔在树林中。身下背着她的人疾步如飞,她往前看去,前面还有一个少年拿着剑在开路。少年的剑法十分俐落,每挥一剑,挡路的花草树枝就被扫飞。
两少年装束一样,长发半披半束,发髻上绑着浅蓝色的发带,白色衣袍用跟发带相同的蓝色滚的边,像是哪个门派的门服,不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沈乔更困惑了,她到底是死是活,这又是去哪里?
她想开口问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干的发不出音。试着发了几次音,害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你可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
沈乔转头,只见后面还有个骑着牛的青年。
青年扮相与前两者不同,头顶乌纱帽,身穿云鹤图案纹样的官服,一双极勾人的桃花眼,眼梢上挑,牵连出一片风流。眼神却专注的瞧着沈乔,黑眸中满满映着沈乔的脸。
他瞳孔中的人脸上布满灰尘,身上衣着破旧不堪,整个人瘦弱至极。
青年看着有些心疼,又关心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乔警惕的看着青年,摇了摇头。
背着沈乔的少年道:“柳大人,这个还小。”
心道:终于醒了,背了几天老一惊一颤,就像刚才,所以他并不当她醒了,只当跟之前一样,是做了噩梦什么的。
青年用手里赶牛的树枝打了一下背着沈乔的少年,“小兔崽子你乱想什么呢,这可是我恩公的女儿。”
恩公?他认识自己的父亲?
沈家三年前被血洗,她侥幸活了下来,且她二叔一直隐瞒着她的身份,这人的‘恩公女儿’怎说?是别有居心,还是认错了人?
沈乔的警惕又提高几分。
前方开路的少年忽然停下,道:“柳大人,你悠着点,这迷阵是有人特意而为之,我们起码要在这里消耗许些时间。你在折腾,可别没到崆峒就毒火攻心。那时,就算我师父有起死回生之术也救不了你。”
背着沈乔的少年点头赞同道,“柳大人,我大师兄说的很对。”
身下的牛似也听懂,也哞了两声。
柳大人神态甚悠闲,漫不经心回两少年道:“无碍,大爷我可是有‘仙体护身’。许久未尝生不如死之味了,此番,再尝一次,权当回味。”
话听着轻巧,细听的话里面却流露出莫名的哀伤。
柳大人又接着道:“还有,你们两小子真当你师父是神仙?赶紧给大爷破了这迷阵,我家阿影还等着我呢。”
前面少年闻言没发一语,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一道剑光劈出,长剑又斩断了挡路的树木。
背着沈乔的少年开口道:“柳大人,人家叶老板都快成婚了,你就甭惦记了。”
柳大人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这会不是还没嫁……”
“走开。”柳大人说着说着脸色蓦然一变,一把将少年推倒。
猝不及防,少年连带沈乔齐齐翻倒进树枝堆里。
沈乔被摔得两眼冒金星。
“柳大人,你……”
少年屁股被树枝石子硌得生疼,还未来得及叫骂,便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长生教的人追来了。”柳大人简单说明,一跃而起,一把抓起沈乔跟少年,极力躲开极速射来的几只利箭。却因身中剧毒,这一剧烈运动,毒气一下扩散到心脉。
柳大人勉强将手中两人全安带落到地,昏迷了过去。
牛也中箭而倒。
前方开路的少年飞掠过来,舞起手中剑抵挡后续而来的箭支。
“零星,保护柳大人先走。”
沈零星这才反应过来,又见软塌塌的沈乔,手足无措道:“杜师兄,那这姑娘怎么办?”
“交给我,你带着柳大人逆风往东走,出去后到山底陈家镇汇合。”说着一把将沈乔拉到背上,左手的剑一刻都没停。
沈零星点了一下头,背起柳大人,纵高串低,几个起落便已不见踪影。
“抓好。”
杜玉衡道了一声,也一跃而起,与沈零星背道而驰。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从眼前急速飞掠而过的林木,沈乔更加晕乎。
一时也没消化刚才那柳大人所谓的长生教。
刚开始他们尚有路可循,渐渐,竟是荆棘密布。杜玉衡背着沈乔极力压低身子,在荆棘丛中急掠而过。
身后,紧追不放的十几个黑衣人,每人都身背弩筒,箭支一刻都没停过。
黑衣人出手极其狠辣,箭箭都要穿心。且他们追了一路,默契地不发一语,显见是讯练有素。
杜玉衡身手虽然敏捷,可惜身上背了个大活人。时间一长,那渐转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回荡在沈乔的耳边牵连着她的心跳。
天色逐渐转暗,树影幢幢,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奔走逃命。
黑衣人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有时被远远抛下,可只要杜玉衡稍一停顿,他们立刻会如鬼魅般从身后冒出来。
显然,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不达目的绝不回头。
慢慢的,沈乔发现,那些人的目标居然是她?射出的箭里,十支有九支是冲着她而来的。
二叔?
念头刚冒出来,一下又被否定。
她何德何能能让她二叔这般大费周章。
那又到底是谁?又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惜出动如此大的阵仗要除掉她。
血洗她家的那伙人……
沈乔想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冷颤,眼里渐渐流露出恨,转而又被悔给替代。
不知杜玉衡还能支持多久?沈乔只知,再这样下只会拖累杜玉衡,在这光线暗淡的深山老林里,她是那些人醒目的目标。
“杜公子,放我下来,你先逃。”
当杜玉衡再一次甩掉尾随的黑衣人,停下来稍做休息时,沈乔冷静地提出了建议。
“虽不知你与长生教有何恩怨,但柳大人的恩人就是我杜玉衡的恩人。”杜玉衡喘着粗气,一边扶着树干休息,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不混迹江湖,沈乔并不知长生教是个什么门派,她却牢记那晚她家被血洗的画面。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如此,她怎可拖累一个无辜的人。
沈乔道:“可这样下去,死的会是两个人。弃了我。”
杜玉衡转头看了眼背上人,丝毫没放手之意,倒是张口道:“姑娘挺深明大义,可惜我师父从没教过我什么是弃。”
“他奶奶的。”杜玉衡说着说着低骂了一声,咬着牙拔出肩上的箭。
血腥味一下飘进沈乔鼻子里,她的五脏六腑顿时一阵翻江倒海,本就全身软绵无力,这下几乎让她瘫掉。
“将我的发带扯掉。”
沈乔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急忙伸手扯掉杜玉衡发髻上的发带。在这个生命悠关的危急时刻,哪能容她扮娇弱?
杜玉衡将沈乔放下,用发带将伤口绑住,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箭,面容微微一变,手指一弹,那枝沾着他鲜血的箭便呼啸而出,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倒射回去。
“啊……”
一声闷叫从高空传来,随着“砰”地一声巨响,一个黑衣人从隐藏的大树上急坠而下。
黑衣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顺着箭的入口慢慢流出。
杜玉衡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了个瓶子,倒了颗黑色的药丸扔到口中,小心翼翼的向黑衣人走去,俯身检查黑衣人是否真的死去。
确认后,杜玉衡回到沈乔身边,动手将从黑衣人身上解下的披风系到沈乔身上,“只能鱼目混珠了。”背起沈乔又要上路。
“多谢。”
对于眼前人,沈乔不知该怎么表达,她能说的只有这两个字。她要知道,只要他放手,她必死无疑。
“此时说谢谢未免还早了些,等我们活着出去再说也不迟。”
一杆师兄弟们,杜玉衡算跟了他师父的脾性,不怎爱管闲事。但只要摊上他师父跟柳风的事,他都会管。他觉得不管是他师父的教导之恩,还是柳大人的救命之恩,他此生都无以回报。所以,他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时间按着它亘古不变的节奏流逝着,夜色悄然降临,天气也越来越冷,慢慢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此刻,他们也已安全出了那片林子。杜玉衡方向感和轻功很好,他之所以在林中消耗许久,为得是给沈零星争取时间。又冷又饿的沈乔,一直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
杜玉衡看着围着他们的十几个黑衣人,给沈乔道了句,“抓紧。”
便和黑衣人动起了手。
双拳难敌四手,外加杜玉衡胳膊上有伤,没打一会,就被砍了四五刀,他却将沈乔护的好好的。
“小心!”在沈乔的惊呼声里,杜玉衡赶紧闪身躲避,大幅度动作令伤口加大撕裂,疼痛让他一下载倒到地。万分紧急下杜玉衡一把搂住沈乔在雪地上翻滚闪躲,狼狈万分地躲过一轮攻击。
突一黑衣人从杜玉衡背后举刀砍去,在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听见“叮”地一声轻响。
沈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御剑而行的男子从空中急速落下。
男子落地后,脚下的飞剑迅速挡住了另一黑衣人而来的弯刀。
“师父。”杜玉衡问候来人。
男子用真气将后续而上的一群黑衣人震飞,关心问候道:“你没事吧?”
杜玉衡摇了摇头,耳边忽传来“嗖嗖”的声响,转眼只见铺天盖地的羽箭又疾射而来。
男子长手一挥,将一柄宝剑舞得密不透风,似结了一层保护罩,将他们三人的身形全都笼罩在他的保护之下。
箭支被反弹回去,十几个黑衣人倒下。停了不到片刻,林中如鬼魅般又涌出十几个黑衣人。
领头道:“陆掌派,我长生教与你崆峒派素无恩怨,为何出手打搅我教办事?”
男子声音清冷道:“素无恩怨,可牧堂主这样下去怕是会生点恩怨。试问牧堂主在我崆峒地界,长生教有何要事要办?”
领头明白过来,他怎忘了出了迷鬼林就是崆峒地界,忽拱手道:“在下办事有点过头了,还望陆掌派海涵。”
话刚落,林中又出来一伙人,带头壮汉不知死活的嚣张道:“牧龙王你怕个黄口小儿干么?别说小小崆峒,就是昆仑地界老子都敢闯。”说着轻蔑看了一眼男子,继续嚣张道:“老子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没见过阎王是怎么取人性命的?黄口小儿,今日不妨叫你爷爷我开开眼界,看看你这玄门活阎王的威力?”
前后两人分别是长生教青龙堂堂主牧野和白虎堂堂主申屠猛。二人因性子与做事风格不同常年不合。
牧野道:“猛虎,今天之事到此为止。你要跟我较高低,不在这件事上。”
申屠猛狂妄大笑道:“哈哈,可老子向来喜欢干你害怕的事,今日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阎王来索命是怎么被反索命的。”
申屠猛自以为是,他真不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有传说中那样的神奇。
在他看来,所谓玄门活阎王多半是昆仑伪君子江云鹤造的。江云鹤素来与朝廷私交甚好,眼前这小子亲爹是宋国公宋子仪,养父是凤阁阁老陆惊鸿,三年前的那场仙剑大会江云鹤身为玄门之首,肯定因这小子的身份注了水。
至于这小子徒手斩杀崆峒恶兽三头蛟之事,怕也是江云鹤暗地里帮了他一把,借机拿来虚张声势。
申屠猛手下也哈哈起哄起来,“我们也想知道阎王杀人是用鬼将还是自己,依刚才之见,多半要亲力亲为了,哈哈哈……”
面对这样的挑衅,杜玉衡先按耐不住,举起手中剑,指着申屠猛怒道:“闭上你的狗嘴。”
男子倒温声道:“玉衡去照顾那娃娃。”
闻言,杜玉衡收起剑,将快奄奄一息的沈乔从地上扶起来。
男子恢复清冷道:“做了长生教多年鹰犬走狗,你们可曾学会如何咬人。”
说着手中长剑飞了出去。
申屠猛破口大骂:“娘的,找死,敢骂老子是狗。”
牧野突放声道:“小心,他那可是太初剑。”
两伙人立马提起精神预防。那便是与无弦琴并名第一的邪物。
那料男子的剑没出一米,就插到一颗树上。
众人松了一口气余,白虎堂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笑声未落,男子已盘腿坐在树上的剑上,背着的琴也已在双膝上。
笑声中掺杂进一声琴音。
琴音只响了一下,男子便收起琴,飞落到地上,剑也凭空消失。只听他对杜玉衡道:“走罢!”
杜玉衡迟疑,“……他们?”
“死了。”男子简单二字,说完抬步向北行去。
杜玉衡不敢再迟疑,点了点头,背起不省人事的沈乔尾追男子而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一阵寒风吹过,方才那些人伴着雪沫随风而逝,唯留牧野和申屠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