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另一个恶魔,另一个哥哥
虽然人们总喜欢说,瞧,那位锁巴的小殿下,但其实亚米利本人对锁巴并没有什么记忆。那时候他也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大卫破了锁巴之后,哈大底谢的旧部带着他和母亲一路逃至基述;而当时还不是基述王的达买,没有一丝迟疑地接纳了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也一并留下了那些锁巴亡臣。
曾经亚米利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别的王孙是一样的。因为达买王并不是那种介意出身的人,基述血性的风气也只敬畏强者,加之旧部的爱护,很少有风言风语能传到他的耳中。对亚米利而言,他的整个世界就是艾萨玛逊,虽然不大,却也已经恰到好处。
直到亚米利六岁那年,玛迦王女带着押沙龙回基述探望她的父亲,令世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展现在他的面前。
那可真是……众星拱月啊。
亚米利至今仍记得那个不爱笑的表弟,坐在玛迦王女的身边,也不怎么理人,但总有人愿意笑脸相迎,争相将自己平日里根本见不着的宝贝献上。押沙龙看起来真得体,对那些珍奇玩意儿一点兴趣也没有,最后只象征性地抓起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无所事事地把玩着。
为什么同样是外孙,押沙龙能得平日里冷漠的官员们关注,而自己却无人问津?亚米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扭头却只看见母亲悄悄哭泣的脸。
那一刻,尚且年幼的亚米利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你确定要全部放进去吗?”
亚米利被惊得手腕一抖,一把硫磺全泼进了黄铜的火盆里——
一道蓝紫色火焰猛地蹿向天空,在灰蒙蒙的天光映衬下,显得诡谲又神秘。扑面而来的热浪令亚米利一屁股跌坐在庭院的石砖上,差点就被火焰烧了眉毛。他恼火地抹了把脸,就看到始作俑者蹲在一旁,托着腮仰望明亮的蓝火,发出快乐的赞叹,“好漂亮啊……这是要做什么,亚米利?”
“燃烧剂……你到底为什么还在这!”
“押沙龙这几天出远门了,我很无聊啊。”
“……关我屁事。”
拍拍屁股站起来,亚米利捡起事先准备好的黏土板,用木条刻下方才的现象以及用料配比;再之后他会仔细地誊写到莎草纸上,挑出最好的几个结果交给老师。所罗门凑过去,见亚米利似乎不准备理会他,又凑过去一点,踮着脚尖看。
亚米利从余光里打量着男孩的侧脸,心想这消肿还挺快,几天就便看不出痕迹。
然后他又想起这一切发生的缘由,心里只觉得更讨厌了。
“这里——”所罗门指着一小块楔形文字,“孔雀石熔化后已经是液体了,应该被划分到水的范畴哦。”
“?”
“你是按照五芒星的划分方法吧?最初看阿卡德的文献时我就在困扰了,因为如果单纯按照地水风火还有精神来给元素分类,‘地’将拥有最多种类的物质,太不平衡了;而且它们之间的转化也有很多问题,必须修修补补添加很多算式,一点也不简明。所以我认为,五芒星原本的意思应当是表示物质的状态——”
“什么鬼?”
“地-固体,水-液体,风-气体,火-比气体更加稀薄的状态,最后是精神-灵素。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进行分类,那么元素本身就不必细分,也可以按照从密集到稀疏的状态依次转化,还能刚好跟五芒星的顺序对上,简洁又优美。”
“一边去。”眼看男孩要挂到自己手臂上了,亚米利立刻嫌弃地抽回手,以免自己在冲动下再次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书读的太少,脑子里想得太多,就容易像傻子一样瞎想。别以为仗着自己有点天赋就能为所欲为,前人们钻研无数岁月总结的知识,也是你随便想想就能推翻的?”
“嗯——哼,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毕竟也只是分类上的不一样。所以,燃烧剂又要用来做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巴兰说——”
“不要随便直呼老师的名字。”
“哦,老师说——”
“你还不是他的学生。”
所罗门露出了你怎么这么麻烦的表情,“唉,我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所罗门笑眯眯的,已经摸准了和亚米利说话的套路;那笑容在亚米利看来,简直一肚子的坏水。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只能艰难地振动声带,一点生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我在寻找……”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什么天赋,老师也从未对他抱有希望,所以才从不责备他,甚至纵容他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我在寻找……即使普通人也能使用魔法的方式。”这更像是一个可笑的借口,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无能。好了,可以嘲笑他了。
“喔。”
“喔?”喔是什么?“然后?”
“祝你成功……?”所罗门试探性地开口,“还是要说点别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小鬼怎么乱七八糟的?
这莫名其妙的对话并没能继续下去,因为一只灰黑的游隼斜斜掠过上方,翎羽撕裂了天空,尖锐的爆鸣震颤在耳际。亚米利仰头,即使是冬季,这个时候还是这种天色有些奇怪了。他回过神,眼疾手快地揪住所罗门的帽子,阻止了男孩跑向钟楼的脚步。
“你干什么?”
“去看看风和鸟儿带来了什么消息。”
“别去打扰老师。”
“可是,巴兰没说不能打扰啊,等他生气了再溜不就好了。”所罗门已经被抓出了经验,一个金蝉脱壳从斗篷下脱出来,一溜烟跑远了。他的身影转瞬即逝,没入旋转石梯的黑暗之中,声音远远地飘来,“为什么要在被别人否定之前,你要率先否定自己?”
亚米利一愣。
他默默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试剂,耐心,细致,谨慎;但其实,他根本没把注意放在它们上面。他只觉得做孩子真好啊,从来不必考虑那么复杂的事,说出来的话也天真得叫人羡慕。
因为,自己已经被无数次否定了啊。亚米利在心里轻声回答。
只听见钟楼顶上一声炸响,亚米利难以置信地看见尘埃从那爬满了枯藤的窗户里喷涌而出,为什么自从所罗门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一切就不能好好地按照正常的轨迹进行?亚米利不自觉地迈开步伐。尽管非常信任巴兰的能力,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就一眼。
“都说了让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只吗!”沙哑的女声正暴躁地指责,“现在连我也过不去了!”
“这阵法这么脆弱难道是我的错?”另一个声音不屑一顾地回应,“若不是你阻挡,我早就把他拽回来了。”
亚米利放慢脚步,用衣袖捂着口鼻,绕着陈旧又狭窄的旋梯悄悄向上。金属镂空的扶拦上攀附着灰绿色的锈渍,触手一片灰尘。在那逐渐散去的尘埃中,亚米利只看到两只恶魔的身影逐渐清晰。蚀刻在地板上的铭文已经随着媒介的破坏而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但是在那之前,巴兰已经通过阵法离开了。
所罗门也……?
金眼的恶魔锁定了闯入者,“他们去哪了?”脚步开始接近亚米利,意识到唯一能约束自己的人不在的时候,久违的自由令恶魔不禁露出愉悦的笑容。他的手慢慢探向这个渺小的人类的前额,打算做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亚米利就像被钉在了地上,一点儿也动不了,恐惧和绝望盈满了他的心。可怕。根本不必思考,他的每一束肌肉、一根毛发都在颤栗,尖叫着要从这个地方逃离。这是一种被深深铭刻在潜意识中的本能,在他面前的就是人类的天敌,就像猫在戏耍老鼠,鹰隼锁定毒蛇。
“你收敛点。”阿尔玛冷静地挡在他们之间,“这里毕竟是伯阿勒的神庙。”
马加锡亚连以色列的圣殿都敢闯,又怎么会被一个古神唬住?但是他觉得女巫的说法非常好笑,“你是真的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阿尔玛有些不安。
“哪里还有什么伯阿勒,难道那个老酒鬼的的话你没听明白?”马加锡亚懒洋洋地嘲笑,“这片土地的神,早就已经陨落了。”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尘,视野也灰蒙蒙的。
巴兰从空间魔法那令人作呕的扭曲感中缓过来,拄着杖,从尚且安全的山脚远远地观察山火的蔓延。他的目光透过幢幢的树影,直视滚滚黑烟中明明灭灭的火光,红色如熔岩般蜿蜒流淌,淌成一条沸腾的弗莱格桑河,所有的罪人都要在那地狱的光景中受罚。巴兰无声地笑了,为自己竟然会想起“地狱”这个比喻,他不是早已见过比地狱可怕的光景了?
“你把这边的铭文刻哪儿了?”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男孩正困惑地打量四下柔软的草波,黑色的灰烬正一点一点飘落上头,“这边应该也有一个吧?”
“这就是秘密了。”巴兰说,“你过来就过来,为什么要把我的阵法弄坏?”
“呃……对不起……好像是马加锡亚被卡住了……”所罗门耸肩,马上想到了解决办法,“但是你可以教我怎么做,然后我就可以帮你修好它啦!”
“你这个小东西,鬼主意倒不少。”
巴兰哼了一声,从他那耷拉的眼皮下观察所罗门,对于男孩主动地跟过来,还是有些惊讶的。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这里没有寸步不离的魔神,也没有软弱无能的女儿,唯有自己和面前命运送来的祭品。
对他不能使用魔法。巴兰冷静地扼住了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并没有因为这忽如其来的幸运产生任何波动,沉着地思索对策。
“你这是准备要灭火了吗——?”
巴兰举起拐杖,划出一道遒劲的弧度——而后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男孩太阳穴上!
头骨碎裂的声音是如此沉闷,小小的身体飞了出去,在柔软的草波中无意识地轻轻抽搐。老神官喘了口气,年迈的身躯因剧烈的运动在嘎吱作响,就像一辆即将散架的牛车。他又慢慢走过去,心中没有一丝怜悯,那种东西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消失殆尽。他抡起拐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血花飞溅,化开的血泊又慢慢渗进土里,直到男孩的身体再也没有反应,这才疲惫不堪地歇着气。
接下来只要——
巴兰伸手的动作一顿,无声地颤栗起来。
黑暗中一双金色的眼睛亮起,威严如同炽热的熔岩滚滚倾来!
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那纯粹的熔金色,磅礴的力量汹涌而出。他……不,祂并没有在注视自己,仅仅是庞大的存在本身便足以毁灭一切!巴兰无法呼吸了,他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一身老骨头在挤压中咔咔变形,随时要在这可怕的压力中爆裂!
竖瞳缓缓锁定了渺小的人类,将古老而野蛮的语言诉说——
『——』
“你这是准备要灭火了吗?”所罗门好奇地问。
巴兰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完好无损的男孩,对方歪歪脑袋,正因老神官的举动不解。
刚刚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不,不可能,那确实已经发生了。巴兰还能感觉到鲜血从脸上淌下时粘稠而又温热的触感,那并不是某种错觉。但是他也不会简单地认为整个世界的时间被回溯了,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力量;更关键的是,自己的记忆并未随之消失。
啊……一点小把戏,是自己的时间线被往回拉了一格。
“没事吧?”低沉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落在男孩小脑袋上,带着稳健而沉着的力道,“你总是这么不小心。”
所罗门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你不是卡在那边了……?”
“我有我自己的办法。”马加锡亚如此答道。
所罗门微微皱眉,确实是马加锡亚,可也有一些地方不太一样,具体却又说不上来。见状,恶魔避重就轻地询问:“你不是想看魔法么?”
所罗门马上被转移了注意,满心期待地看向老神官。
被这一大一小齐齐注视,老神官内心一阵古怪,谨慎地忖度现状。现在那魔神收敛了威压,变得平平无奇,一丝危险的气氛也察觉到不到。但是……为什么?如果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意图,为何现在表现得如此稀松平常,甚至不打算警示男孩?
还是说……他不想?
这就很有意思了。巴兰想。这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对于这些古老而神秘的生物而言,人类不过是渺小又无能的牲畜。有谁会对牲畜臣服?不,不可能的,那不过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
但是巴兰这头牲畜偏偏就要恶心这些傲慢的神祇。
“所罗门,”巴兰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还有其他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在你的理解中,魔法的本质是什么?”
“操纵元素?”
“错!”巴兰斩钉截铁地说,“人类的力量是有限的,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操纵元素的天赋上胜过诞生于自然的精怪。”尽管在自己面前的或许是一个小小的例外,但同样被人类的身躯所局限,“但是相较于只会依赖本能使用力量的他们,我们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天赋,那就是智慧——『智慧』才是魔法的本质。”
碧绿的眼睛亮晶晶。
“就以降雨这个简单的魔法为例。如果是你,要如何实现?”
“命令大气中所有的水汽,让它们成为雨水。”
“错!”巴兰再次否定了所罗门的想法,“那只不过是简单地将元素堆砌。人类的意识不可能控制这么庞大的元素,但是,这正是魔法的意义所在。”巴兰挥动他的拐杖,一蓬稀薄的水雾萦绕在他周围,“我对一小部分水汽施以第一个概念——『凝聚』。”他又挥挥拐杖,水雾朦朦胧胧扩大了几分,“我对『凝聚』这个概念施加第二个概念——『扩散』。现在,我对这个概念的集合体施加最重要的一层概念——『循环』。”
“用数个简单的概念控制庞大的元素,这是魔法的其中一种形式。但是大部分魔法远比这要深奥复杂,为了简化这个过程,我们会将已经编织完成的魔法用某些方式固定下来,用更为便捷的方式调用,可以是铭文、仪式、物品,亦或是最为常见的咒语。”巴兰双手拄杖,一位耄耋老人立于大地之上,忽然生出了一股不可思议的精神气。“而我将这个魔法命名为——『诸水降临』。”
空气一阵轻微的震动。所罗门睁大双眼。
一扇崭新的大门,正缓缓向他敞开。
伴随巴兰的最后一个命令,无形的力量以他们为中心急遽膨胀,如洪流般洗刷过戈兰高地那延绵的群山。先是一片死寂,连漫天的灰烬都为之静止——而后黏稠如油的水雾争先恐后从空气中涌出,顷刻便化作狂啸的雨流席卷四合八方!
那是男孩生平仅见最为美丽的景象。细碎的银丝浮动在滂沱的雨幕中,光华流转,织就细细密密的罗网。在巴兰所创造的领域中,无数水汽凝结坠落,又有更多的水汽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填补空缺。所罗门听到了呼吸的声音——消耗的元素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自然当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就是世界本身,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阴影笼罩在男孩身上,马加锡亚单手撑开了斗篷,不动声色地替他遮去雨水。
“所谓的魔法,就是人类利用自己的智慧,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伟大创造。”巴兰疲惫地说,疲惫却无法掩去他发自内心的骄傲,“人类拥有人类自己的道路,从不需要依赖任何神祇。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老人咳了一下,“好了,再待下去要湿透了,回去了。”
“我——”
“他不会跟你走。”马加锡亚冷漠地替所罗门拒绝了。
“你要让那种东西替你做出决定吗?”巴兰反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是……那个……”所罗门有点羞赧地说,“空间阵法有点恶心……绝对不是嫌弃的意思!啊,对了,押沙龙好像在附近,我想,我可以跟他一起回去的。”
巴兰气得连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能把嫌弃说得如此坦荡,怕是只有所罗门一人。
所罗门纠结地站在石头上,不知道要往哪里下脚,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泡子,踩下去一定又湿又冷。他看着湿答答的草地,一边想着果然应该先去找押沙龙的,一边又若无其事地说:“刚刚就想问了,你是未来的马加锡亚吗?”
恶魔哑然。他不知道方才做了什么会暴露的事,但即使与这个时代的自己有所不同,一般人也不该往这么奇怪的方向去想。可所罗门可不就是个不一般的人类么?最终,马加锡亚也只是无奈地轻叹:“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真能做到这样的事啊,”这下轮到所罗门惊叹了,“你来到这个时代是要做什么?”
马加锡亚张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恶魔只得摇头,于是男孩明白了,这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事。但是他实在是太好奇了,这穿越时间而来的旅行者,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那么,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马加锡亚怔怔地看着男孩。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关于那些晦暗不明的未来,那些本可以少走的弯路,那些本可以避开的痛楚。但那是不被允许的。而其余的,即使现在告诉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理解吧。
“怎么啦?”所罗门眨眼。
“没什么。”马加锡亚摇头,小心地将斗篷又撑开些,“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原来这个时候的你只有这么小。人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长大,一眨眼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他看着尚且年幼的所罗门,一想到这样稚嫩的肩膀将要肩负的,忽然窒息般的痛楚忽然笼罩,“对不起……”金色的眼中闪过伤痛的痕迹,这对所罗门而言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马加锡亚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我很抱歉……我犯了一个错……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原谅……对不起……”
“这个错是对我犯的吗?”
“……”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代替未来的我原谅你啊。”所罗门天真得近乎残忍地告诉他,“那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吧?”
“啊,没关系的。”马加锡亚沮丧地点头,“我早已做好不被原谅的准备。”
“但是……”所罗门抱住马加锡亚,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又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去取暖。真不可思议啊,他真的是从未来而来吗?这份温暖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不过,如果是现在的马加锡亚,恐怕早就开始抱怨了。“原来那时候你还在我身边啊,我以为我会解放你的……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后,我觉得好开心啊。”
恶魔颤栗起来,猛地拔开黏在身上的男孩。他跪下来,按着男孩的肩膀,急切而又恳求地注视他。雨水灌进他们之间,迷蒙得男孩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依稀能分辨出那耀眼的熔金色。
“所罗门,你听我说。仔细听我说。不要相信——”马加锡亚嘶哑地悲鸣,声音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所吞噬。他咬紧牙关,肌肉紧绷,面容狰狞得似要吃人,“——”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但是所罗门知道马加锡亚受伤了,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伤害。他想制止他,却被死死地掐住肩膀,痛得只能叫出声。
马加锡亚短暂地闭上双眼,正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对抗;再度睁开时,摄人心魄的金色跨越了漫漫时间长河,炽热得几乎要将时代融化。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拼尽一切徒劳无望地挣扎,只为一个渺茫的可能——
“离开押沙龙!”
他消失了。
如同被阳光下的泡沫,转瞬即逝,无声无息,仿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
所罗门愣愣地站在石头上,冰冷的冬雨迎面扑来,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真的曾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马加锡亚……?”他跳下岩石,一脚踩进了水洼里。“马加锡亚——!”宽阔的高地上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空空落落的。
如同未来的恶魔所想那般,尚且年幼的所罗门,并没有办法明白这声警告背后的意义。他的努力是徒劳而毫无意义的。男孩只觉着有些担心,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应该……没事吧……?
押沙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广袤的草坡上,形单影只,孑然一人。他小心地收集好散落的躯体,安置在那半边尚且干燥的茅草房里;又不顾俄瑞抗议的叫骂,把他也扔了进去。拉伊想要跟在他身边,但是押沙龙觉得没这个必要,拉伊什么也没有做错,犯不着跟着自己遭罪。
押沙龙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停下。也许他只是无法面对那对无辜的母女,一刻也无法忍受,所以不得不狼狈地逃出来,逃之夭夭。似乎只要逃得够快,那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就追不上自己,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喘口气。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把老乌鸦送上绞刑架,在战场上砍下野蛮人的头颅,用更多的鲜血洗刷曾经的屈辱。这并非什么无能狂怒,而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实,押沙龙会让它成为现实的。
可押沙龙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头一次产生了某种困惑。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直到此刻押沙龙也如此坚信;牺牲是必须的,用最少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好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押沙龙——!”
但是,另一种选择就是错误的吗?某种本应泾渭分明的信念,在他心中慢慢模糊了。
“押沙龙——!等等我——!”
押沙龙一顿,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错觉。
他迟疑地转身,恰看见所罗门面朝下啪叽一声跌进水洼里。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押沙龙疲倦地想,心里已经生不出更多情绪了,就这样停下来,无动于衷地看着男孩和勾住脚的草绊子抗争。等到所罗门终于摆脱了纠缠,一跛一跛连蹦带跳地蹿到自己跟前时,押沙龙下意识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下雨。”所罗门试着把脸上的泥抹掉,但是到处都脏兮兮的,怎么也擦不干净,“押沙龙,我跟你说,巴兰真的好厉害啊……”
“不要说了。”押沙龙摇头,转身往回走。他真是傻透了,把老乌鸦一个人丢在那,指不定已经溜到不知哪里去了。
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魔法感兴趣,而他知道押沙龙恰是如此。眼看押沙龙要走远,他赶紧小跑着跟上去。他想叫押沙龙走慢一点,可是一张口,冰冷的空气便灌进肺里,刺痛得眼泪鼻涕都要呛出来。
押沙龙实在没有办法分给所罗门一丁点注意,他的内心已经被更为沉重的事物所占据,光是克制自己已经竭尽全力。
“押沙龙、押沙龙……你慢点走……”
“押沙龙……你等等我……”
“押沙龙……”
少年猛地回头,这烦人的小尾巴究竟要黏自己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就是不能给自己留上那么一点清净?他盯着撞进怀里的男孩,厉声让他站好,不要软得跟没骨头似的,总是不分场合地撒娇。
男孩老老实实站直了身子,末了,绿眼睛从泥水之间小心翼翼地瞅他,“你是不是不高兴……?”
“啊,是啊。那又如何?”够了。安静。不要再说了。不要像个失败者一样,将怒火倾泻在无关的人身上。押沙龙闭上双眼,他听到一颗暴躁的心在胸腔里跳动,仿佛有一个丑陋的怪物挣扎着要扑出来。“不关你的事。回你的城堡去。”
“噢,我明白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押沙龙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头受伤的野兽正虚张声势地试图保护自己。他根本不在乎所罗门说了什么,也在乎自己正在说什么,他只知道,“泡在蜂蜜罐里长大的你究竟能明白我什么?还是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会令你感到『有趣』?”又来了,又是那样的眼神,稀薄得近乎透明,映出一个丑态毕现的押沙龙,“啊,你当然会觉得有趣,因为你什么都不想要,看着我们这样的凡人纠结于无聊的事物,可不像看戏一样有趣么?”
“我没有——”
“够了!够了……不要再这样……”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押沙龙无法控制地将伤人之语吐露,“不要装出一副你能够理解的样子……这会让我觉得……恶心。”
所罗门一下安静了。
他低头,不知所措地盯着脚尖,盯着上头黏着的泥巴和草碾子,左脚蹭右脚,无声地扒拉着。
押沙龙确实感到了一丝懊悔,喉结滚动,最终却没能再说些什么。他不会道歉的。
然后,所罗门道歉了。
“对不起……”男孩轻声说。
“你对不起什么?”押沙龙下意识反问。
“我确实不明白,所以对不起。”
押沙龙如遭雷劈,倒退了一步。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个孩子甚至要为他不明白的事道歉?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押沙龙看着所罗门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又惊讶地发现,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撒都把他保护得太好,以致他从未面对过任何恶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应该是很美好很善良的;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一定是他自己的错。
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这样肆意伤害他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这个事实令押沙龙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他没有办法再面对这双眼睛,一分一秒也不行。押沙龙又后退一步,再一步,定定地看了所罗门一眼,忽然转身就跑。
“诶?!押沙龙——!押——!”所罗门又绊倒在草丛里,连滚带爬地蹿起来,“等等我——!”
“不要跟过来!”
押沙龙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直到没入了那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再也看不到一点踪迹。所罗门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所罗门又打了个喷嚏,往树下缩了点。
他也曾试着把衣服拧干,但是马上又被打湿了。雨水夹着冰雹滴滴答答敲打在枝头上,如果不是太冷了的话,他会喜欢这种自然的声音的。但是现在,所罗门又饿,又困,又冷,又无聊,心里说不出来的委屈。
唉,阿尔玛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呢?
男孩颤抖着蜷起来,被雨水打到的地方又痒又疼,身体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牙齿也开始咯咯打颤。他不得不漫无边际地瞎想点什么转移注意,一会儿是撒都和温暖的被窝,一会儿是在雨中舞动的银丝,一会儿又变成了恶魔双眼那炽热的金色。
『离开押沙龙』
即便这样跟他说,他也不可能明白啊。
但所罗门确实觉得押沙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陌生又疏远,只消一眼看上,就比这刺骨的冬雨还要寒冷。人类都是这样复杂的吗?转眼就会变成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模样?男孩一点一点埋在臂弯间,耷拉着双眼,一阵沮丧,呼吸间也渐渐见不着热气了。
这可怎么办啊……道歉也不行吗……
雨忽然停了。
所罗门后知后觉地抬头,恰对上一双比霜雪还要冰冷的眼睛。
面色冷峻的少年踩着树根,伸出一只手臂撑着树干,斗篷撑开一片不大的阴影,恰到好处地将男孩拢在其中。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冰霜凝结在押沙龙的睫毛和发梢上,随着眨眼的动作扑簌簌地飘落。
“你的斗篷……也在滴水……”水滴进他的眼睛里,所罗门一边揉一边抱怨,有些口齿不清了
“闭嘴。”押沙龙呵斥,“你在这装什么可怜?怎么不叫恶魔带你回去?”
“不在……”
“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
押沙龙一阵错愕。虽然他是因为察觉到不对劲才折回来的——因为男孩跌了那么多跤,却没有一只恶魔现身拎起他——但是确认了这个事实后,少年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他就这样把他丢下了?丢在一个随时会出现群狼和野蛮人的地方?
……如果他没折回来呢?
“你还在……生气……?”
“……”
“不气了?”
他看着男孩惨白的嘴唇,还有手臂上冻出来紫红色的小血点,畏畏缩缩想凑过来取暖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一时间怒上心头,破口大骂:“我他妈要被你气死了!”他忿忿地一脚踹在树干上,一泼大雨忽的把他浇了个透湿。所罗门有点想笑,被押沙龙一眼瞪缩了回去,又不吱声了,就这么静悄悄地瞅着。
少年甩甩头,解下斗篷,拧出一大把水。虽然还是会湿,但聊胜于无。他冷着脸,把男孩裹进去,用力把绑绳勒上,咬牙切齿似要把他勒死。所罗门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押沙龙只是抹了把脸,什么也没说。于是所罗门试探性地凑近了一点,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哆哆嗦嗦靠过去抱紧。
好温暖啊……原来押沙龙是跑过来的……
“为什么不早点说?”押沙龙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他拧头发,那金发竟然都被冻得绑儿硬,拧起来像冰渣子似的,该不会回头就糙得跟稻草似了吧?“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可是,有你在啊。”
所罗门抬起头,碧绿的眼中不见一丝阴霾,全然的信任令它们熠熠生辉,好似两颗绚烂至极的绿宝石。
押沙龙噎住了,按着男孩的脑袋埋回自己的胸膛,泄愤似的搓揉他的金发。
他才不是相信自己。他只是相信任何人。
但是,这也是你得到的第一份信任。一个声音在押沙龙心里悄悄说。和母亲无条件的爱不同,和妹妹懵懂的憧憬不同,来自一个此前与你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他看见过你最狼狈的样子,也知晓你的软弱无能,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把信任交给你。
只因为你是押沙龙。
只因为你是你。
“走了。”押沙龙松开他,“先去躲雨。”
“我走不动了。”男孩马上开始得寸进尺,哼哼唧唧地诉苦,“脚疼。”
小孩子这种生物,最会看人脸色,给他一点面子就能蹬鼻子上脸。押沙龙皱着脸,心里想着可不能纵容他,男孩子就是要吃苦,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蹲下来,不甘不愿地托着手示意。
所罗门欢呼一声,跳了上去。
“你这家伙……就知道用撞的吗!”
雨势小了不少,只剩朦朦胧胧的细丝,轻飘飘地浮动在空气中,又将高地草坡染成湿漉漉的深绿。年轻的兄长背着他的弟弟,行走在茫茫原野之上,柔曼的草波轻轻荡漾,为他们分开又聚拢。
“啊,押沙龙,我刚刚想跟你说,巴兰真的好厉害啊……”
“你非要把这个话题说完?”
“不能说吗……?”所罗门小心翼翼地问。
即使不必侧头去看,押沙龙也知道男孩现在是什么表情。他翻了个白眼,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那样一双眼睛。“算了。你说吧。”
所罗门开始跟押沙龙分享在巴兰的故事,一旦开了话头,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虽然并不能听懂,但是押沙龙还是听明白了一件事的,那就是他真的很开心。当意识到自己也跟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时,押沙龙有些惊讶。不知为何,连带的自己躁郁的心情也舒缓了些许。
“对了,押沙龙,马加锡亚跟我说不要相信你哦。”
为什么这番话似曾相识?
“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的我考虑吧。”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男孩又马上跳跃到下一个话题了,“我饿了,有吃的吗?”
“……袋子在腰上,你自己摸摸看。”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所罗门解开袋子,发出一声嫌弃的低吟,奶酪干泡了水化开了,黏糊糊的一坨看着异常恶心。押沙龙心头微微一窒,动了动嘴唇,告诉他:“有这个就很好了,还有很多人吃不上的。”
“喔!”
虽然觉得这话由押沙龙说出来怪怪的,所罗门还是从里头扒拉出了一小块鹿肉干,老老实实地咬了下去。
“……”
“怎么了?”押沙龙侧头去看男孩扭曲的表情,又觉得,因为自己的错而要求他一起承担,是毫无道理的事。“算了,待会给你打只兔子吧。”
所罗门摇头,哭丧着脸,吐出一颗带血的牙。
押沙龙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押沙龙轻轻哼着歌。
在王都的时候,偶尔也能听见父亲拨着怀竖琴,吟唱着还是牧羊人时创作的那些诗篇。那时候他还很小,满心崇拜近乎全能的父亲,咿咿呀呀以模仿为乐。他生就一副好嗓子,就和他的父亲一样;而现在,他哼着冬祭时听到的祷歌,跋涉在泥泞的土地上,慢慢往前走着。
“牝牛惜犊,
雌羊恋羔,
亚拿特思恋着伯阿勒。”
男孩睡着了,口水一直淌到他的肩膀上,傻乎乎的。押沙龙只觉得背上的重量沉甸甸,时不时将他的身体往上托上一点,却又因此感到了久违的宁静。笼罩着他的不是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再动摇的信念。
“她捉住那摩特神——
用刀将他劈开!”
而押沙龙要让他们的血……流遍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