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三条道路
在押沙龙壮志酬筹要用复仇之火燃尽野蛮人的时候,现实给他泼了一点小小的冷水。
他被比拿雅赶出了巡逻队。
押沙龙背着所罗门回到雅可辛的小屋时,巡逻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不仅将母女埋葬好,还把拖回来的十八具野蛮人的尸体排成一排,挨个砍下头颅。断首的身躯只流了一点乌黑的血,剩下的都已经凝固了。他们用秸秆编成绳子,把头捆好,挂在马屁股上,一串一串的像是丰硕的葡萄。
比拿雅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兽皮上擦干净自己的阔剑,狠狠地插进地里,这才慢条斯理地打量迟归的队员。发现少年还背着个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男孩时,稍稍错愕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你放的火?”
押沙龙点头。
“你放下他。”
押沙龙明白了。他颠醒了熟睡中的男孩,让他迷迷糊糊地站到一边去,转头便被比拿雅一拳揍翻在地。剧烈的震荡中眼冒金星,一时之间对不准视线,嘴里也尝到了血的味道。所罗门一下清醒了,看看押沙龙,又看看比拿雅,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押沙龙摆摆手,自己爬了起来。
“不服从指挥,擅自脱队,纵火,把敌人引到平民当中……”比拿雅一项一项数落着他的罪状,每说一项,平静下潜藏的怒意便汹涌上几分,“我现在就应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跟那群野蛮人作伴!”
“我拒绝。”少年抬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比拿雅。
这还由得你拒绝?比拿雅气笑了,正要再给他一拳醒醒脑子时,便听到少年倨傲地回答:“我要留着脑袋,把那群野蛮人都杀干净。”
“你还想报仇?”比拿雅利索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就你这副刺儿头样,上去就是送的。”押沙龙飞快地站起来,也不还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青年看。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要的东西,除非得到手,否则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但比拿雅偏偏不吃这一套,他踹也踹了,气也消了,冷漠地去给马匹调整马鞍和辔头。“这个冬天,你都不必和我们一起行动了。”
“什么意思?”
“需要我说得更直接点?你被逐出队伍了。”他轻描淡写地宣布。
“你不能这么做!”押沙龙震惊了。他可以什么都不怕,什么惩罚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是这样,把他排除在战局之外。
“我拒绝。”比拿雅嘲讽道,提起阔剑,翻身上马,“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祝好运,不用再听从我的指令,当个快乐的独行侠,做你的英雄梦去吧。”
这两个人又开始了。利逊头痛地想。
他牵住有些焦躁的马,一遍又一遍刷过湿漉漉的皮毛,尽量把水都捋下去。现在确实不是上路的好时候,先前才让它们跑了一天一夜,血气才刚刚凉下来,再要日夜兼程往回赶,不晓得撑不撑得住;况且已经先放了游隼回去送信,也不急这一时。
正当他愁着如何劝说比拿雅至少缓一个晚上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东西黏在了自己身侧。他低头,发现是跟在押沙龙身边的小男孩,此刻正不停地打着冷颤。利逊顺手摸了一把,竟然湿冷湿冷的。
“你快到屋里去,里面已经清干净了,别在外面吹风。”
所罗门摇头,困惑地看着争执的方向。
“没事的,他这是在帮押沙龙殿下。别看现在揍得厉害,要是真追究起责任,可就不止这么点惩罚了。”利逊拍拍男孩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要是他说大声了,比拿雅该恼羞成怒的。“我跟你说,殿下不见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现在看到人好好的马上就变了副脸色。别担心,男人就是这样交流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长大了要挨更多打……?”所罗门顿时露出微妙的神色,“那我不要长大了。”
“说什么傻话。”
青年摇摇头,准备催促他往里头去,忽然反应过来马屁股上还挂着的一串串人头;男孩仰着小脑袋,鼻尖几乎碰到结了冰的血肉,正好奇地伸手去摸——他关注的并不是争吵,而是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利逊忙攥住他的手按下,“你都不知道害怕的吗?”
“害怕?”所罗门抬头,并未流露一丝畏惧。“害怕什么?”
“别看了。快进去。”
“这是应该害怕的吗?”所罗门不解地问道。如果是平时,那样一双闪烁着纯粹好奇的眼睛会令人喜欢的;但是此刻,只叫利逊感到一阵寒意涌上。“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些不是人类,只是有着人类形状的血肉而已啊。”
一时间,利逊竟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这究竟该算作孩童的天真还是残忍了,但他确信这绝对不是正常孩子能说出来的话。紧接着,男孩说出了更为惊人的话语:“不过好像还有一个灵魂留着——”
异变突生!
利逊一个弯腰抱着所罗门滚了出去,在他们身后,栗毛战马疯狂地尥着蹶子跳跃,险些让押沙龙交待在当场。比拿雅夹紧马腹,靠着精妙的驭马术堪堪留在马背上咬牙坚持,但是,离被甩下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屁股!屁股!”利逊大喊。
“什么鬼!”比拿雅大吼。
利逊不再理他,朝士兵们疯狂挥手:“压倒它!”
几个壮汉会意,分散成圆寻觅空隙。其中一人逮到机会从侧面偷袭扑了过去,猛地将马撞翻;其余人得了口令似的默契补位,抱头的抱头,压腿的压腿,哼哧哼哧把口吐白沫的疯马摁在地上。他们这才有机会看清,竟是一颗人头死死地咬在马屁股上,黑血从撕裂的皮肉中涌了出来。
“我操这什么玩意儿!”有人破口大骂。
押沙龙抽出短剑,径直从脖颈的断面刺进大脑,颌关节咔哒活动几下。没用。他又将短剑从齿缝间卡进去,翻腕一撬,面容狰狞的头颅翻了个面,在绳子的牵挂下微微晃动。
“这简直是……蝗虫。”那已经不是一张人类的脸,五官扭曲变形,反倒更接近某种凶猛的兽类,贪婪地咀嚼血肉的姿态,令押沙龙想到了蝗虫。
“还有灵魂在里面吗?”利逊扭头问所罗门。
“有。”所罗门点头。
这下所有人都毛了,一半是因为怪物,一半是因为男孩。
“我记得就是抓他的时候折了些人手。”利逊打了个冷颤,“这玩意儿邪乎得紧,我看,还得找神官看看。”
“烧掉。”比拿雅一瘸一拐走来。他滚出去的时候膝盖磕到了石头,即使有护甲,还是龇牙咧嘴半天没缓过劲来。“这种东西,除了烧掉,没有任何办法。”
他又看了一眼所罗门,想起这孩子是押沙龙从圣殿里偷出来的,不再多问。
“这是什么?”押沙龙用剑拨动它,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剑被咬到。
“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些地方会用巫术改变人的体质,弄得不好就会出现这种怪物。也不想想,万物生存的姿态都是有理由的,哪轮得到他们瞎折腾?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点火!”尽管狼狈不堪,但是当比拿雅开口的时候,众人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气氛一下和缓了不少。甚至有人开始嘲笑小队长滚出去时的不雅姿势,被比拿雅连蹦带跳追着跑了几圈,一脚飞踹,这才老老实实开始干活。
阴冷的雨后,生火着实困难了不少,但对于经验丰富的巡逻队而言,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绊住手脚。负责生火的士兵往柴堆上洒了些粉末,一擦打火石,焰光蹭的一下便蹿上了天。这还是押沙龙第一次见到这种方便的东西,他决心也要弄上一些。
温暖的火光并没有驱逐掉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寒。当头颅被扔进去的时候,爆发出了一种介乎于嘶嚎和尖笑的声音,阴仄仄地回荡在他们心头。
“至少还有两个。”押沙龙盯着焦黑碳化的头颅,忽然说道。
“什么?”比拿雅抱着双臂,微微侧目。
“我在河谷看到二十个野蛮人。”
比拿雅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如果只是两个“人”,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是其他……他飞快扫了眼同伴,受重伤的几人在茅屋里躺着,虽不致命,却也失去了行动能力。现在就应该撤退,重整态势再做下一步打算。
按照正常速度,支援过来应该还要两天;虽然只是短暂的两天,可这两天里,谁来保护民众?
火光映照着比拿雅坚毅的面孔,在眉宇间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原地驻扎。”比拿雅做出了他的决断。
伤员和孩子都待在干燥的半边屋里。还有一个俘虏。
夜半的时候,押沙龙端着碗浓汤,跨过睡得七横八竖打着呼噜的伤兵,来到屋角蹲下。男孩傍晚前便昏昏沉沉地睡下,错过了晚饭。现在他蜷在垫了兽皮的干草堆上,蔫蔫的,像一棵枯萎的植物。押沙龙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并不烫,但是汗涔涔的,和预想的一样,有点低烧了。
这让押沙龙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靠着墙壁就地坐下。
“我觉得离开巡逻队并不是一件坏事。”粘稠的声音响起,所罗门闭着眼,模模糊糊地哼出鼻音,“所以,也不一定要想办法回去。”
“我没问这个。”
“你想问这个。”
“既然有力气说话,就起来吃点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所罗门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可以加点盐吗?”
“不可以。别看我。喝你的汤。”押沙龙利索地把碗塞到他怀里,言简意赅地让他闭嘴。
“喔!”
不仅是长相上、性格上也截然不同的兄弟俩靠坐在一起,分享着冬夜里的一点温暖。尚未铺好茅草的那半边屋顶透落着疏朗的星光,又被方格状的木质檩条所切割,稀稀落落,未免有些冷清。一旦陷入安静的境地,押沙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这里本应存在的声音。
但是马上,愁绪被噪声打断。碗太烫了,男孩翻来覆去换着手,嘶气时仿佛一只被烫得吱吱叫的小老鼠。押沙龙受不了了,劈手夺过陶碗掂着,搞不懂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也能被所罗门玩出花来。
所罗门搓了一会儿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才懒洋洋地开口:“被逐出队伍确实失去了一些优势,但是换个角度想,不是也正好摆脱了监视吗?”像是注意不到押沙龙惊愕的目光,所罗门恹恹地注视从明火变为闷烧的炭堆,火光明明灭灭。忽然间,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自顾自地开心起来。“成为一支无法预料的奇兵,在关键时刻登场,这种不同寻常的发展也很有趣啊,简直像传奇故事一样。”
押沙龙短暂地兴奋了一下,旋即清醒过来,自嘲地摇头,“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押沙龙,我读过很多书。很多很多的书。我看到乌鲁卡基那施行改革,被平民推举上王位,从拉格什、吉尔苏到妮娜无处不传唱他的名字;我看到萨尔贡园丁出身,跟随基什王四处征战,开创了阿卡德王朝的辉煌;我看到乌尔纳姆不过一介渔夫,却以乌鲁克为根据地,打下了新月沃地全境……纵览历史,能留下姓名之人,无不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功业。”谈及这些历史时,所罗门的瞳仁里仿佛落进了星星,一闪一闪发着光,“时代在变化,一昧追寻前人的道路是行不通的;而人类最了不起的地方,正是不断的革新与变化。”
这是将自己和那几个国王相提并论了?押沙龙心情微妙地想。正当他要反驳时,只看见所罗门弯起眼角,笑得跟小恶魔一样。
“而且,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押沙龙沉默了一会,猛地把碗戳到所罗门脸上。
“……喝你的汤。”
男孩一边抹着溅到鼻子上的汤汁,一边觉得押沙龙似乎会错了意。
不过,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暂时就这样吧。
猫头鹰发出瘆人的咕咕声,偶尔又像咳嗽的老人,一口浓痰哽在喉中,上气不接下气。
守夜的哨兵一下惊醒,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颤动。他无声地扯了扯滑落的斗篷,确定自己依旧很好地藏身在灌木丛的掩护中,这才冷静地观察入侵者。黑影漫步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中,朦胧的白雾从月光中升腾起,马蹄踏碎了零落的枯枝。
哨兵双手交握凑到嘴边,猫头鹰般的预警声融入夜曲中,不一会又传来回应的暗号。他舒了口气,知道伏击已经准备好,而自己的任务也到此为止了。
敌人忽然停下。静悄悄的。漆黑的影子在黑夜中延展,枯枝招摇如同野兽的爪牙,絮状的松萝轻轻荡漾成幽魅鬼影。哨兵屏住呼吸,无端地感到一阵战栗。不可能的。隔得这么远,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猫头鹰叫以外的声音,不可能被发现的。
但是敌人慢慢转动头颅,一双泛着血光的眼睛锁定了他。
不,不——!
哨兵惊恐地睁大双眼,那根本不是什么骑兵,那个人竟没有下半身,直接“长”在了马背上!但是他再也来不及发出第二道预警,因为一尾尖刺无声地刺入了胸膛,脱开时勾出的心脏稳稳地落在怪物手中,鲜活地跳动,蝎子般的尾巴这时才滴下血来。哨兵呆滞地看着利齿猛地撕咬开自己的心,后知后觉地踉跄了一下,仰面倒去。
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阴影掠过哨兵再也无法闭合的眼睛。但是人生中最后一个问题依旧盘旋在停滞的大脑中,和他枉死的灵魂一样,久久无法散去。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比拿雅心中也生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他既没有时间思考怪物的来历,也没机会考虑这背后的意义,一个照面丢掉两名队员后,他只能声嘶力竭地怒吼:“上马——!弓箭手准备——!”
马蹄声响,轻骑兵如候鸟般散开在稀树林中,以『蝗虫』为中心旋转奔腾,一人被追上便由另一人放箭补位,交替掩护进攻。比拿雅的判断是正确的,尾刺的爆发力确实恐怖,但只要离开它的攻击范围,轻骑兵的速度优势便完全发挥出来。慌乱的战局逐渐演变成冷酷而缜密的围杀,怪物的狂怒不过是力竭前的虚张声势,已然颓态初现。
一声巨响爆裂在他们身后!
比拿雅猛地回头,只看见烟尘飘散,石头垒起的茅屋轰然倾塌。营地被偷袭了。但是只此一个停顿,蝗虫的尾刺再次勾中了一名骑兵,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草地上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惨叫声令战士们红了双眼,利逊当机立断一箭射中怪物后背,停滞的阵型再次运转起来。比拿雅踟躇片刻,知道此时应当快速剿灭眼前的怪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选择。
巡逻队没有选择,但是押沙龙有。
一骑黑影冲出废墟,尾流拽出一道漂亮的线形烟尘,被激怒的第二头蝗虫紧跟其后,半截箭矢穿过它的眼眶从后脑透出来。比拿雅稍稍松了口气,知道那匹漂亮的小黑马没那么容易被追上,而押沙龙知道怎么溜一圈后兜回来汇合。
然而,第三头蝗虫出现了。
他们并未看见它的存在,但是遥远的村落燃起红色火光,浓烟滚滚涌向天际。
利逊一箭将晃动的尾刺钉在地面上,策马驰过,凶险却又精妙地一剑劈下蝎尾,扭头向比拿雅吼道:“你带队过去!”见对方有所犹豫,又满不在乎地笑道:“这边已经没有危险了。更何况,如果不去保护民众,又该保护谁?”
最后一丝犹豫消失,比拿雅不再多言,只留下连同利逊在内的三人,带着部队疾驰而去。
失去了尾刺的蝗虫不再具有最初那般骇人的威胁,虽然力气大了些,总的来说还在可以控制的范畴内。三人小队很快完成了收尾工作,最后一箭由利逊射出,于是那畸形的怪物便轰然倒地,挣扎却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一名士兵翻身下马,剑芒闪烁,猛地劈向怪物的头颅。
但是这剑终是没能劈下去,因为一只箭矢从后颈一直穿出至喉结,切断了他的颈椎。另一名士兵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接踵而来的箭矢穿透了颈侧,鲜血从裂隙里喷溅出来,躯体重重地跌落在草地上,马儿发出一声畏惧的嘶鸣,垂头拱了拱主人的身体。
利逊蹲下来,为士兵合上双眼,无声祈祷。血泊汩汩冒着热气,在潮湿的土地上停留片刻,这才缓慢而粘稠地渗下去。
蝗虫转动眼珠,被鲜血的味道所刺激,张开口狠狠地撕咬下去,贪婪地吞吃着。利逊微微皱眉,没有阻止,随便找着上风处的石头坐下,又摘了点草叶子,习惯性地想擦拭武器。他忽然又觉得太干净不妥,这才作罢。
怪物流血的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伴随一阵奇异的咔哒声,一条崭新的尾刺猛地从马臀伸展出来,包裹在上头的半透明白膜迅速风干破裂,柔软的新生肢体也在空气中逐渐坚硬起来。
它站起来,走向利逊,关节发出某种金属般的声响,那令人畏惧的身躯竟如此轻易地向这个平平无奇的人类伏下。
“首领。”蝗虫顺从地说。
“你们来做什么?”
“那个基述人还活着,我们来杀死他。”
利逊点头。这是正确的,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俄瑞已经活得够久,而自己并没有机会悄无声息地结果他。但是,他很快又感到了一丝不满。利逊看向另一侧泛红的天际,虽然没有昨夜的山火骇人,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那边的是谁?”利逊扬了扬头。
“伯尔辛。自从转化以来,他一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次行动也完全不听指挥,擅自冲到村落去了。”蝗虫将额头贴到手背上,恭敬又虔诚,“等任务结束,我们会好好教训他的。”
“倒也发挥了一点出乎意料的作用。”
利逊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知道在比拿雅带队的情况下,伯尔辛不会有被教训的机会了。而在之后,只要能及时抛出俄瑞那条线,火便暂时烧不到自己头上来。事实上,利逊也并不是很在意俄瑞的死活,毕竟在这件事上他还留了其他后手。
但是不安依旧如影随形,利逊总觉得有什么即将发生,那对他而言不是会什么好事。
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曾救了他无数次,而最关键的那一次,正是带着亚米利殿下逃离锁巴的流亡之路。他们沿着法珥法河逆流而上,一路奇迹般地避开了重重设卡,淌着冰冷刺骨的河水,身后是经久不散的血味。当他们站在高地上回首,只看见锁巴被滔天的火光淹没,而那素来美丽宁静的加利利海,被火光和鲜血染成了恶臭的深红……
首领的沉默令蝗虫不安地甩动尾巴,悄悄抬起头,窥了一眼。
利逊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自从押沙龙来到基述,神庙里上演了那惊人一幕,利逊便隐隐感到不妙。那个年轻人实在太耀眼了,只要他一出现在基述,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投向他。与之相比,即便是有望成为下一任大神官的亚米利,为基述做出不少贡献的殿下,也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如果只是押沙龙的存在,倒没什么。基述从来不乏蛮狠之徒,一昧地逞凶斗狠是无法治理国家的。假以时日,只要他将驱逐野蛮人这份功绩奉送给殿下,再加之神庙的支持,殿下也未尝不能争夺基述的王位。
真正压垮利逊的,是比拿雅改变了原本的巡逻路线。
他们是八年的朋友了。
八年。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也已经足够利逊了解这个看似精明、实则一根筋的老朋友。只要多灌几杯酒下肚,比拿雅能把自己睡过的女人胸脯上的一颗红痣都给你抖出来,这样的傻子在利逊面前根本就没有一点秘密。他知道比拿雅对以色列那一套有多么不屑一顾,也知道他为了朋友谋杀贵族才遭到驱逐。曾几何时,在利逊所设想的未来里,他的朋友也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会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比拿雅竟开始怀疑他了?
……还是在他心中,一直藏着对以色列的忠诚?
不过眼下,利逊并不愿意过分深究。他只是想着还有机会,要打消比拿雅的疑虑有的是办法,他愿意给自己的朋友这样一个机会。
“去追那只老乌鸦吧。”利逊摆摆手,他早就注意到俄瑞已经趁乱逃了,但是他知道对方根本不可能逃过这场注定的死亡。但是他又忽然出声把蝗虫唤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朝这里刺。刺深一点。”
蝗虫一阵犹疑。
“一切为了殿下。”利逊冷厉地说。
“一切为了殿下。”蝗虫明白了。
炙热的剧痛炸开在左肩,尾刺抽离时倒钩又刮起片片碎肉。利逊眼前一黑,滚倒在地上剧烈地翻滚。蝗虫正欲扶他,却被一双坚毅的眼睛死死地瞪视。利逊咬紧牙关,青筋暴起,半天才憋出一个字——
“追!”
俘虏跑了。
权衡了一下“挨押沙龙骂(很可能是打)”与“一探究竟真相”在心中的地位后,所罗门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飞快地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跑进了黢黑的夜里。
尽管他既不会骑马,也不擅长跑步,但委实是对方跑得太慢,以致一个娇生惯养如所罗门这样的废物,也勉强跟上了俄瑞踉跄的步伐。想来也并不奇怪,老乌鸦毕竟上了年纪,又遭到押沙龙重创,颠簸间根本没机会好好休息,能动弹已经值得赞叹了。
两只不逞多让的菜鸟,一前一后,就等着看谁先倒下。
显然,精力旺盛的小孩还是有那么一点优势的。
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倚在树上,两腿打颤,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开口,便猛地被唾沫呛住,弯腰咳了半天,这才喘过气来。老乌鸦伏在树根上,抬眼,发现追来的是个毛头小子,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但是他一笑,肩膀便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不得不龇牙咧嘴地把头埋了回去。
“押沙龙说你把铁器贩卖给了野蛮人。”
“哼。”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所罗门蹲下来,又把散落的金发捋到后面去,“如果你真的打算交易,为什么不把剑柄上的铭文给磨去?随便一个野蛮人失手,比拿雅他们就能顺着铭文找到来源,这不就暴露了?当然,你手下也是有很多人的,随便找个谁顶罪并不难。不过,这就更说不通了,能让下属做的事,你为何要亲自下场?”他托着腮,有条不紊地分析给俄瑞听,每说一句,老乌鸦的脸就抽动一下。“然后你又要反驳我,这么危险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前来交易,到底能运多少货物?比起这么点金钱,你应该有办法更轻松、更安全地获得更多利益吧?”
俄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轻蔑地耻笑道:“你个小毛孩子能懂什么?我劝你,要是想活命,现在滚还来得及。”
“这就是你逃跑的原因?”所罗门忽然换了问题。
“什么?”
“那些怪物是冲着你来的,如果你继续留在营地,所有伤员会陷入危险。”
“……你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俄瑞古怪地盯着他,眼角的细纹皱成一棵老树,铅灰色的眼睛冷漠地审视这个藏在孩子皮肤下的怪物。他的心态发生了某种变化,由轻蔑,到慎重。这是面对敌人的慎重了。“为了他们?那群恬不知耻的异族人?你倒是想得天真。”
“可是冬祭的时候,你不是把自己的剑扔给押沙龙了吗?他也是异族人啊。”
“我扔的东西多如繁星,自己都记不得,用得着你多嘴?”
“确实如此。”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东西,男孩莫名笑了一下,“艾萨玛逊的人都说,老乌鸦这个吝啬鬼,送人的东西尽是些自己不要的破烂。”
“……”
“好啦,这个话题已经持续得够久了。”所罗门换了个姿势,把重心挪到另一只脚;如果不是土壤冰冷潮湿,他恐怕早就坐下去了。“你当然可以继续解释,我也能不断地反驳,但是这样浪费时间实在是无聊,还不如去睡觉。让我们直接一点——”
“俄瑞,你的妻子和女儿上一次露面是什么时候?”
你见过一个人崩溃的瞬间吗?
所罗门见到了。
先是一阵呆滞,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俄瑞愣愣地看着所罗门。男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俄瑞一个冷颤回过神来,忽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道,猛地卡住所罗门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又烫着般松开手,一阵不知所措。
“你知道……?”
他干瘦的手颤抖了,小心地替男孩抹掉脸上沾上的灰,又拈掉枯枝落叶。他跪下来,端端正正地跪着,满怀期盼地对上那双不谐世事的眼睛。希望和恐惧糅杂在一起,令这个一贯傲慢的男人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了。
“好孩子,你知道什么?快……快告诉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数之不尽的金子,稀奇古怪的珍玩……或者你可以到我那去挑,看上什么尽管拿走!”
所罗门摇头,“我只知道,尽管很多时候,人类的某些行为是毫无道理的;可如果即使违背自己的利益也要去做,那背后必然有其他原因。”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戏弄我……?”希望熄灭了,一团沉沉的灰烬中翻搅着无尽的恐惧,老乌鸦尖利的嗓音划破黑夜,“滚你蛋去吧!快滚!和比拿雅那贱种一起,有多远滚多远!你们这些肮脏的异族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跟比拿雅又有什么关系?”所罗门愣住了。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如果不是那个疯子……如果不是他……他为何三番两次用我的妻子来警告我?”俄瑞憎恨地辱骂着,极尽污秽下流的词汇喷薄而出。他咒骂比拿雅,咒骂押沙龙,咒骂无法保护他们的基述诸神,一时间竟有些错乱癫狂。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钥匙压下锁舌,机簧弹出利箭,而所罗门得到了拼图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渐渐窥得了事情的全貌。谁能在王城无声无息偷走一名大臣的家眷?又是谁能让一名老谋深算的大臣放弃求助王城守备,孤注一掷地顺从所有命令?
那当然是……王城守备的人啊。
老乌鸦忽然向所罗门伸出手。已经被扑了一次的所罗门下意识倒退几步,力竭的老乌鸦动不了了,颓然地趴在树根上,小心翼翼地跟他说:“我不动你……别怕……你别怕……但是求求你,出去之后什么都别说……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对你没什么坏处的,不是吗?”
“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就是所罗门无法理解的部分了,“你要替那个人把罪行都担下来?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你妻女的安全啊。”
“可以的……可以的……”俄瑞颤抖着说道,“只要我死了,她们一定会安全的……杀死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没必要的事就犯不着做了,不是吗?”他露出一种迷梦般的欣慰笑容,欣慰背后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深深的恐惧。但是如果不这么相信,他马上就会死去。既然都是死,怀着希望去死不是很好吗?“回到王城后你可以去找我的家宰,他知道我把好东西都放哪,只要你答应我什么都别说,我就告诉你接头的暗语。”
“可是,我不需要啊。”除了这句话,所罗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俄瑞慌了。他打一开始就是慌的,否则以他摸爬滚打多年、和那么多人勾心斗角的经历,哪能被一群野蛮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看着所罗门,小孩子真是麻烦啊,永远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给女儿上好的衣服、精致的食物,可她偏偏喜欢跑到野地里,爬到树梢上,在印染华美的裙袍上留下一朵又一朵泥花。可是只要看见她的笑脸,所有的责骂便飞到天边,一点踪影也瞧不见。
俄瑞没有办法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他只能爬过去,一点,再一点,生怕这个烦人的小子被吓得跑没影了。他终于抓住了所罗门的靴子,轻轻的,手指搭在脚踝上,卑微地吻下去,又把额头贴在鞋面上,一位老父亲在颤抖。
“求你……”他抬起头,哽咽了。除了卑微的乞求,什么也说不出来。“求你了……”
所罗门睁大双眼,弯腰捧住老乌鸦的脸庞,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抚摸他湿润的眼角。那是温暖的,美丽的,一阵难以言喻的颤抖涌进他的内心,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某种东西的存在。
那是令阿尔玛的眼泪流了百年不曾干涸的东西。而如今,也令一位父亲哭泣。
“为什么……”所罗门无法理解,从未有人告诉他这是什么,“为什么你愿意为了别人失去生命?”
“这还用问?!”俄瑞爆出嘶力竭的怒吼,“没有理由!”
大地忽然震颤起来。老乌鸦一惊,松开手,看到一袭翻滚的黑影朝他们涌来。他忽然松了口气,瘫倒在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没关系了,现在我们都要死了。”他感到了一点愧疚,不过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做尽了一切能做的。“愿伯阿勒接纳你的灵魂,死亡之后是另一场新生。”
所罗门茫然地仰头,透过稀疏的红松枝条,能看到群星行走在冰凉如水的天空中。蝗虫的马蹄正在逼近,裹挟着死亡的烟尘扬上天际,但是他仿佛感受不到威胁似的,只是一如既往平静地注视星辰的轨迹。
世界在他眼中是如此简单。构成物质的元素,构成精神的灵属,一切都遵循简洁而优美的规律运行。它们是确定的,规则的,永恒的,由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转化,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一切生命在这自然的规律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个体的存在、种族的存在、乃至生命的存在都毫无意义,它们只是重复地存在又消失,生和死也不过是一种状态的变化。而掌握这些规律,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意义了。
但是现在,所罗门忽然发现了一种即使是自己,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它既不是物质,也不是灵属,甚至没有任何办法证明它的存在,可所罗门又确信它是存在的。无论如何坚硬的外壳,在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那是一种会使人类变得软弱的东西,只会带来无尽痛楚。
可即使疼痛,也无法放手。
“俄瑞,”所罗门不再仰望星空,他垂下头,望向人类之所在。他的声音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你不会死,她们也不会,这世间还存在着第三条道路——”
在男孩身后,一双金色的眼睛亮起,猛地钳住高扬的马蹄,偌大的冲劲竟无法撼动他的脚步半分。金眼的恶魔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低劣的后生种,也敢俯视我?”
蝗虫退缩了,它不明白自己为何畏惧,它从不了解任何关于那个世界的知识,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控制住它,令它不由自主地后退。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它开始皱缩,开始枯萎,就像生命被抽走似的,所有属于它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它开始逃跑。落荒而逃。但是跑没两步便滚倒在地,四肢已经干枯折断了。它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就连尖叫也是干涸而微弱的,像是婴儿的低泣。
然后,它消失了。
宛如从未存在。
这个夜晚对俄瑞而言,真的像梦一样,一切都如此扑朔迷离,不可思议。但是令他记住的不是蝗虫狰狞凶残的姿态,不是恶魔那诡异得无法理解的力量,甚至不是濒临死亡的绝望。俄瑞只记得那个可恶的小东西,用他这一生听过的最为动听的语言告诉他——
“一起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