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隼与笼
围杀在接近天明的时候结束了,巡逻队又付出了五人的代价,这才彻底剿灭了这一批野蛮人。尽管新出现的敌人短暂地引起了不安,但是在已经有了应对方法的前提下,他们更多地感到的是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重担。当押沙龙提出由他押送俄瑞回王城时,比拿雅未作多想便同意了;以他们目前的精力,确实无法分心顾及更多,能少一事便尽量少一事。于是他们在距离最近的主城塞琉亚分成了两拨,一拨修整队伍,另一小撮踏上了回王城艾萨玛逊的道路。
归程中,所罗门安静得反常。
押沙龙觉得有些不习惯,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一整天没见到男孩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男孩好好地待在马背上没栽下去,黑裙的女巫替他攥紧了缰绳,又把他牢牢地夹在怀里。目光旋即掠过这两人,在他们身后,伤口已经愈合的俄瑞被解开了双手,却老老实实地紧跟队伍,只不过阴仄仄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看,叫人浑身不舒坦。
押沙龙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盘桓在绝壁之上的城墙跃过树梢,映入眼帘,再过不到半天他们便能抵达目的地。一旦回到王城,就不是押沙龙能够控制的领域了。
“怎么,想不出办法了?”押沙龙轻扯缰绳,拉伊会意地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行走起来,“王城附近已经是安全地带,你要是累了,先歇一晚也行。”
“嗯……嗯?!”所罗门忽然抬头,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你说什么了吗?我刚才在发呆……太无聊了……”
押沙龙默默夹紧马腹,拉伊长吟一声,如黑色的波涛般扬长而去。路边一蓬又一蓬野荨麻上的薄霜被扑簌簌扫落,红松鼠如跳动的火焰跃至树梢另一端,惊疑不定地嚼着腮帮子。被这么一吓,它又忘记自己把松子埋在了哪儿,来年将会长出几株新树。
“他怎么又生气了?”所罗门仰头问阿尔玛。
“这不叫生气,叫闹别扭。”阿尔玛摸摸他的小脑袋,又埋头闻闻,一阵臭烘烘的。
“闹别扭?”
“我忘了,你不知道这个。”她时常讶异于男孩的不近人情,他只知道“快乐”和“不快乐”这两种粗浅的感觉;而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分类,也总是更多地被快乐所占据。阿尔玛偶尔会想,男孩一定是被深爱着长大的。“快乐,愤怒,悲伤,恐惧,生命自诞生伊始便拥有的本能情绪,在这之上又衍生出更多复杂的情绪。总的来说,你可以认为押沙龙现在是快乐的,只是表达方式和你不太一样。”
“噢,我明白了。”所罗门若有所思地点头。阿尔玛不大确定,他究竟明白了什么。
先前安静的时候倒还好,眼下这毫无紧张感的对话令俄瑞再也按捺不住,策马蹿到前头来,谨慎却又难掩焦躁地发问:“所以,你打算怎么把我的妻女找回来?”
“为什么要‘找’?”所罗门歪歪脑袋,“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基述的领土也不小,虽然确实有办法找出来,但是怎么看也不可能赶在你罪名落地前找到啊?”若不是阿尔玛瞪着,老乌鸦马上就能在所罗门脑门上啄出个洞来。男孩若无所觉继续说着,“而且,消息传回王城的速度比我们的脚步要快得多,对方一定早已布置好眼线。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这也是为什么你只能毫无办法地妥协吧?”
老乌鸦啐了一口,瘦削的颧骨上颊肌微微抽动,“那就用你的恶魔想想办法!他不是能隐身吗?不是有无所不能的力量吗?”他既像乌鸦一样倒霉,又像乌鸦一样聒噪,“想要什么你尽管拿去,钱、权、女奴,甚至是我的性命,所有我能许诺的都属于你。”
“那就这么约定了。”
这回答让阿尔玛一愣,她不觉得那些凡俗之物能打动所罗门,正如同你无法用黄金诱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他想做什么?他从这只言片语的线索中又发现了什么?
男孩仰头,孤隼掠过天际,小小的黑点倒映在他翠色的瞳仁里,空气里浮动着雪后清冽的松香。他又垂下头,再度注视男人惶急的面孔;仅仅是那宁静的视线,便奇迹般地令老乌鸦安下心来。他会让事情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这不是一个空口无凭的承诺,而是即将发生的、毋庸置疑的既定事实。
“游隼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鸟儿,即便如此,却还是被人类所驯服,成为了捕猎和传递消息的帮手。”他是如此沉着、平稳,比起一个八岁的稚童,更像是八十岁的智者;但是下一秒笑意飞上眼角,又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了。“既然没有办法抓到那只隼,就只好让它主动飞进笼子里啦。”
天际红霞如玫瑰般绽开,为湿漉漉的城墙镶上一道耀眼的金边。伴随傍晚最后一声苍凉的号角,城门在盘索的牵引下渐渐上升,到了要闭城的时候了。守城的士兵悄悄松开长矛,调整了一下垫肩的位置,好让冰冷的铁甲不那么硌人。他一边活动着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体,一边从城垛眺望上山的道路。冬季的暮色来得愈来愈早,他甚至觉得午餐还没来得及消化,夜色便已然笼罩大地了。
然而在那影影绰绰的暮色中,一骑黑影忽然跃入了他的视线。
“等等——!”士兵给推动转轴的同僚打了个信号,大门又重新被慢慢放下。
自冬祭那一晚,还有谁不晓得押沙龙和他的黑马?那般俊俏的坐骑,整个迦南地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匹。士兵颇感困惑地打量这支奇特的队伍,倒没有多少戒备,毕竟对方只有三人……不,四人。随着队伍靠近,士兵看清了还有一个小孩,和女人共乘一骑。
“押沙龙殿下。”门下,他们的长官特哈拉正上前示意,数十名执矛的士兵围拢过去,却又犹豫不决。他们接到了押送俄瑞的命令,但是对于忽然多出来的女人孩子,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士兵倚在城垛上,好奇地探头张望。
“我想先送她们回去。”俄瑞看着神色憔悴的女人和孩子,刻薄的目光柔和了些许。褐发的女人似乎遭了不少磨难,脸上、手上都是结了痂的伤痕,神情有几分恍惚呆滞;但是当士兵和长矛靠近时,她马上惊恐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用斗篷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没事了,萨拉,没事了。”俄瑞连忙安慰道,“已经到艾萨玛逊,马上就能回家了。”他恳求地望向押沙龙,“就让我送上一程吧。马上就要闭城了,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
押沙龙勒住马,迟疑地踱了几步,最终点头,“可以。”旁边的特哈拉似要劝阻,押沙龙摆摆手,“没事。出了问题,有我担着。”像是看出了特哈拉的为难,他又补充道,“再借几个人给我吧。”
这下,特哈拉再也没有拒绝的必要,卖殿下个人情有何不可?他点了几名士兵跟上,一行人就这么招摇地进城。三三两两的路人开始驻足围观,守城的士兵从城墙的一边跑至另一边,一直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有什么好看的。”另一名士兵走过来,一边搓手,一边评头论足,“一定是老乌鸦带着婆娘孩子逃命,半途被捉了回来。”他摇摇头,“这押沙龙可真够厉害的,难怪被以色列赶了出来;这要在基述多待几天,还不得给他搅个天翻地覆?”
“那小殿下哪有这种能耐?”又一名士兵凑了过来,“八成是在外面的猎狮者抓的,那群外国佬还是有点本事的。”
“你别是嫉妒人家吧……”
最初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加入谈话,将方才的疑惑抛之脑后——俄瑞是黑发,他的妻子萨拉是棕发,为什么他刚才似乎瞥到了斗篷下的一缕金发?不过隔得那么远,黄昏的阳光又晃花了眼,看错也是难免的事嘛。
『当你发现自己的东西出现在别人手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所罗门甩着俄瑞的钱袋子玩,在他身后,阿尔玛已经根据俄瑞的描述完成了变形。看呆了的俄瑞这才回神,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挂在那儿的小袋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被顺走了。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计划,『你要营造出我已经救回了萨拉和妮娜的假象;为了确认人质是否还在手上,他们必然会去藏身地检查。你不关心叛徒是谁、潜藏在何处,你只需要得到最后的结果。』
『这是第一个诱饵。』所罗门点头。
在俄瑞思索的间隙里,男孩摸出一枚银币,被上面的龙形图案吸引了注意,翻过来一看,背面是冬青树的叶子。他把银币揣进自己的小口袋,那里面已经又添了一些浆果、松脂,还有一颗小小的牙齿。押沙龙对那些小玩意儿已经熟视无睹了,他们的房间里甚至还有个小箱子专门放破烂。
『不,行不通。』虽然俄瑞的主职是王宫家宰,但他毕竟是个老家伙了,一眼看出其中问题,『他们确实会去查看,但是你要如何从人群中找到那几个特定的人?』
『这就要看撒饵的时机了。』所罗门收好袋子,把钱袋还给俄瑞。俄瑞哪里稀罕,转手丢回去,催促他快些说。『艾萨玛逊也有夜间闭城的规定吧?也就是说,一旦关上了城门,想要把消息传递出去就只剩有限的几种途径。无论翻墙还是擅自开门,都太容易暴露自己,如果对方真的能在基述藏这么久,不会这么做的。那就很好判断了,最方便安全的道路只有一条——游隼。』他微微一笑,『马加锡亚,麻烦你去守隼塔啦。』
『……你不会在糊弄我吧?我怎么觉得你这计划漏洞多得跟筛子似的?』俄瑞狐疑地眯起眼,虽然能理解妻女已经离开了艾萨玛逊,毕竟藏在王城中目标太明显,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隼塔,而不是私人养隼户?』
『那当然是因为,要藏起一粒沙子,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藏在沙漠中啊。』
风会令游隼飞得更快,这也是为何为它们建起高高的隼塔,经受高山凛冽的寒风吹拂。尽管每日都有人清理,塔楼里还是弥漫着鸟类粪便发酵的臭味,空气也因此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温暖。游隼是白天活动的鸟类,但是为了特殊情况,也有经过夜行训练的品种。但是此刻,所有鸟儿都因不速之客的造访躁动起来,紧张的咕咕声滚动在喉间,此起彼伏。
“嘘——嘘——”驯鸟人亚希低声安抚着,打开一面笼子的门,让灰褐色的游隼在隼架上落脚,又用脚绊子将它牵住,丢给它一只红嫩的乳鼠。趁着游隼撕开猎物的时候,他在它的腿上绑上小小的信笺——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比呼吸更短暂,比眨眼更迅捷,一双金色的眼睛亮起,而后驯鸟人被扼住咽喉高举在空中。群鸟尖利地嘶鸣起来,疯狂地拍打翅膀,羽毛散落一地。马加锡亚单手举着人类,任凭他悬空的双脚不住地晃荡,影子被月光斜斜拉长,一直延伸到塔楼深处的黑暗当中。
“这也行……?”
比起驯鸟人的惊恐,恶魔眼中的惊愕更甚,对于事情竟然真的按照所罗门的预想发展,他还是难以置信的。他也觉得所罗门在糊弄那只老乌鸦——毕竟,人类想不到这一层很正常,但要说所罗门想不到,就很奇怪了——看到那群野蛮人的巫术,尽管简陋得令人想要发笑,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通信用的巫术?就这么笃定对方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切就像是无数个巧合铺就在一起,最后竟真的给所罗门碰上了恰到好处的结局,怎么看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对于仅凭力量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极少需要思考的恶魔而言,只觉得事情的走向愈发难懂了。
振翅的噪音唤回马加锡亚的注意,他向游隼伸出手,只听见细微的咔哒一声。
“……”
完了。
他忘记了鸟类空心的骨头有多么脆弱,以至于只是轻轻一抓,灰鸟便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再也没有一丝动静。不过转念一想,给所罗门添点麻烦、看他困扰的样子也挺有趣的,于是恶魔毫无愧疚地抓起游隼的尸体,带着驯鸟人,一并消失在黑暗之中。
“总之,就这样了。”
马加锡亚把冰冷的死鸟和俘虏从窗户扔进房间,栽在了地毯上。他施施然出现在壁炉边,期待着所罗门目瞪口呆的模样。
所罗门哪里来得及目瞪口呆,他正坐在床边专注地啃油汪汪的鸡腿,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过分娇惯的胃适应不了粗糙的食物,他已经饿了好几天,都快笑不动了。他一边咀嚼,一边盯着死鸟看了一会,含糊地吐出几个字,“那就没办法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阿尔玛,“这个好吃吗?”
“别动、别动。”关好窗户的阿尔玛又重新跪在床上,继续用布匹替男孩将湿漉漉的头发拧干。鸠占鹊巢地占了俄瑞家房子作为临时根据地后,女巫压根不在意如何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她只命令他们准备好食物和热水,又命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允许踏入房间。“猛禽的肉很有嚼劲,非常鲜美。”她回忆道,思路马上被所罗门给带歪了,“但是可能会崩掉你的牙。”
“哦……”所罗门沮丧地放弃了他的打算,见马加锡亚仍呆立着,纳闷地询问,“怎么啦?”
问就输了。马加锡亚僵硬地扭头,注视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短暂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木头窗户又被吱呀一声拉开,炉火轻轻摇晃。押沙龙从窗户翻进来,迅速将爬索收好,这才甩甩头,掸掉肩上的雪,打量屋里的情况。
“达买那边结束了?”所罗门问道。
“……你这穿的什么?”押沙龙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所罗门晃荡了一下小脚丫,酒红色的裙摆掀起,底下还是全套的白色衬里,蓬蓬松松的。阿尔玛正在给他擦发油,尚未变声的小男孩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一瞬间,押沙龙以为自己多的是个妹妹。
“像什么样子,给他换回去!”
“洗了。”女巫耸肩,“或者你回去给他拿一件。”
所罗门打了个嗝,任由阿尔玛替自己擦干净手和嘴,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倒,软软地瘫成一片。他摸摸小肚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男人应当穿男人的衣服,女人应当穿女人的衣服,这种规则是哪儿来的呢?衣服就是衣服,冬天穿暖和的,夏天穿凉快的,偏爱鲜艳就穿明快的,厌恶花哨的穿素净的——人难道不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吗?”
“外公把俄瑞关进了地牢,明天一早就要砍头,就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我看那只老乌鸦倒是挺高兴的,宁死也不肯吭上一声。”押沙龙熟练地过滤掉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要是顺着男孩的话争辩下去,别说能不能说服他,自己别被带进坑里已经算好了。“这就是你逮住的线索?”他看看地毯上的死鸟,又看看马加锡亚,“你是故意的吧?”
“是又如何?”
“计划之外的变数也很有趣啊。”所罗门翻了个面,托着腮,笑眯眯地制止了可以预见的争执,“况且,一个晚上足够了。”
押沙龙上下打量着另一个俘虏,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没吭过声,看来对自己的命运早已有了预料。这让他冷笑一声,靴子停留在对方脸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如果你是个合格的探子,早在被抓到的时候就该自杀,但是你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明晃晃的火光映在短剑上,他一剑刺下,俘虏闷哼了一声,面庞抽搐起来。短剑穿透手掌将他钉在地上,暗色的血慢慢浸湿了地毯。“这意味着你是一个懦夫。而懦夫,往往都长着一张不牢靠的嘴。”
“押沙龙——!”所罗门惊呆了。
但是押沙龙及其利索地拔出匕首——有些人是没反应过来,有些是纯粹的漠不关心——一截尾指滚落,被少年一脚踢进炉火中,发出呲的一声。驯鸟人终于受不了地发出惨叫,呻吟着在地上扭动,像条卑微的蠕虫。
所罗门只做了一件事。
他窜到壁炉边,在阿尔玛拽住他之前,在押沙龙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探进火烧的壁炉里,抓出了那一小截焦黑的手指。他马上被烫得龇牙咧嘴,手一松,手指跌落。阿尔玛心疼地捧住他被烧出泡的手,让一点霜雪凝固在上头。她扭头斥责押沙龙:“你非要在他面前这么做吗!”
“你能给他装回去吗?”所罗门询问。
“你怎么能——唉,我试试吧……”
押沙龙不明显地皱眉,因为所罗门展现出的矛盾而困惑。是他要揪出绑架者,现在他又要袒护对方?就因为对方看起来有几分可怜?“这种人有什么可同情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可别忘了,俄瑞还蹲在牢里等死。”
“但是,还有其他办法啊。”所罗门抗议道。
在王室,这么软弱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押沙龙想。
他本来就有意让所罗门旁观这场审讯。他打算一根一根剁下这个男人的手指,剁完一只手后再告诉对方,他的妻子和孩子会遭受远比这严苛的酷刑。一个惜命的男人,背后总会有个不错的家庭,不是么?
但是现在,押沙龙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切。所罗门正在阻挡他。他当然可以让他闭嘴,男孩最终总是会听话的,但那不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了?那样的道路已经被证明行不通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正确,永远有无法顾及的情况。
切不可沉溺于已有的力量,妄想自己能够掌控一切。
押沙龙用厚重的床帘擦干净匕首,收回鞘中。所罗门还是个孩子,既然是个孩子,那么偶尔的天真,也并非无法容忍。
“你想怎么做?”他抱着双臂,终止了讯问。
所罗门吁了口气,试着去拔那把短剑,但是他手疼,于是马加锡亚代劳了。驯鸟人缩回手,微微颤抖,搞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个漂亮得不像样子的孩子蹲在他跟前,小心翼翼把那截焦黑的手指头递给他,“把你的手给阿尔玛看看吧?”
这根本不是询问,因为女巫马上把他揪起来,粗鲁地把手指拼上去,低吟着古老而沙哑的咒歌。断口先是一阵剧痛,又奇痒无比,最后那手指确实接了回去,但是亚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更像是接上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
他只听见俄瑞的妻子说着什么“只能这样了”“不影响使用”之类的话,又被那个漂亮孩子邀请坐在椅子上歇歇。亚希知道审讯的技巧,先是一人严刑拷打,然后另一人怀柔劝慰。虽然眼下的情况和他所知道的有些出入,大抵却相去不远。如果只是这样,他还能够坚持,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较量,等到天一亮俄瑞人头落地,一切就结束了。
“你们这么做,亚米利知道吗?”男孩晃着脚,纯粹好奇地问。
驯鸟人瞳孔紧缩,呼吸一滞。这句话像风暴一样,摧枯拉朽、势如破竹,顷刻便摧毁了他所有的防线。因为,所罗门的言语要比押沙龙的酷刑恐怖一千倍,那是一种被掌控的恐惧。他知道了多少?他怎么知道的?利逊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场诸位讶异较之更甚。他只是凭着多年的训练,下意识否认:“殿下?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样是问不出来的。”押沙龙冷不丁提醒。
“问不出来也无所谓啦,反正不重要,只是我的一点好奇。那么,让我们谈谈亚米利吧。”所罗门注视着亚希,他不曾出言威胁,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但是仅仅是平静的视线,便令对方退缩地别开目光。“亚米利对你们而言很重要,如同繁星之于天空,雨水之于大地,萨拉妮娜之于俄瑞。既然你们可以将她们作为人质,那么,亚米利也是我们的人质。”
“这里是基述,哪轮得到你们这群异族人撒野?”亚希嗤了声,被这异想天开逗笑了。若是谁都能轻易暗杀殿下,未免也太过小看他们了。
“你们不也是异族人吗?”所罗门反问。
驯鸟人一愣,不再言语。
“亚米利的安全,实际基于三重保障。”
“其一,亚米利是达买的外孙。如果他出了事,达买一定会追查到底,相较于暗杀他的好处,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是押沙龙和那些需要照顾自己势力的贵族不同,他空空如也地来到基述,即使再背上什么罪名,最坏也就是空空如也地逃走,用不着考虑什么后果。你看,押沙龙连自己亲兄弟都敢杀,还有谁是他不敢下手的?”
押沙龙活动了一下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比起暗杀亚米利,他似乎更想先把眼前的男孩揍上一顿。
“其二,亚米利是神官。服侍神明的人都经过了严格的甄选,神庙内部也不会向民众开放——除了我。事实上,巴兰很喜欢我,甚至邀请我带朋友过去玩,这一点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我想带谁去,就带谁去。”
尽管巴兰的“朋友”特指的是阿尔玛,并且只是随口一说,却意外成了所罗门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你们必然在亚米利身边留了护卫。那么问题来了——你们的人,有能力从马加锡亚手中保护你们的殿下吗?”
这就是第二个诱饵。
他们无法保护亚米利。这不是一个假设,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早在所罗门和亚米利不那么愉快的初见时,一切防备便被证明不堪一击,马加锡亚轻松将亚米利摁进地里;如果不是巴兰及时出现,马加锡亚便可以随时结束他的生命。可巴兰已经很老了,他还能为他的学生做到什么程度?这种困境并不是锁巴人的实力弱小的缘故,而是所罗门这个变数实在太过意外,毫无道理地穿透了重重防线,直抵要害。
如果在场的是利逊,或者是其他高级一点的人员,或许能够寻出这番话中的漏洞并予以反击,或者至少适当保持沉默。但是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驯鸟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王城,和平的生活冲淡了血与火的味道,以致心志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定。先被押沙龙以恶意折磨恐吓过,又被所罗门以言语击溃了防线,亚希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个男人也有些岁数了,时间是最能消磨意志的敌人。逃离锁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太过遥远,以致模模糊糊都记不清了。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殿下能够安安稳稳活下去不是更重要吗?
……为何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做着违背良心的事,只为了一个或许毫无希望的目标?
“我——”亚希捂住脸,又抬起头,急切地看着男孩,“我——”他又垂下头,前额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绝望地抓紧头发,“不行……我……我不能决定……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为什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杀死你有什么好处吗?”所罗门不解地歪歪脑袋,“如果你是在害怕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我已经向俄瑞讨来了承诺,只要救回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将不会追究这一切。”
不仅是亚希,在场的另外三人也因这忽如其来的宣言陷入深深的震惊。
因为他们都知道,男孩从不说谎。
夜晚已是寂寥的漆黑,雪还在扑簌簌下着,偶尔有积雪压塌枝条的一声爆鸣。但是就在守卫打了个哈欠的间隙里,一点小小的光亮出现在神庙前方的巨石台阶上,平稳又坚定。守卫精神了一点,略为戒备地等待深夜访客的到来,发现那只是抱着孩子的男人后,又松懈下来。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守卫友善地询问。深夜里来了稀奇的访客,倒没有那么无聊了。这几天这个小家伙在神庙已经出了名,毕竟是巴兰亲自下的特许,他可以任何时候前来拜访。“巴兰大人肯定睡了,你可不能现在去打扰他。”
“我来找东西的。”所罗门有板有眼地说。
“落东西了?”守卫看他在庙宇的屋檐下蹦跶着抖雪,觉着有几分滑稽可爱,“那你大可以天亮再来,现在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明天再找吧,先去客房睡一晚。”
“那我们进去啦。”所罗门挥挥肉乎乎的小手。
守卫也笑着挥手,毕竟,这么漂亮可爱的小东西,谁会不喜欢呢?尽管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高大的侍从总是绷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但是看在所罗门的份上,守卫决定无视他。
反正,只是一个小孩和他的护卫,怎么看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所罗门和马加锡亚穿过伯阿勒的圆拱神庙时,穹隆顶部透落着稀疏月光,雪花飘落时亮晶晶的。男孩不由得慢下脚步,被这不同寻常的景致吸引了注意,又被马加锡亚催促着赶紧把正事办了。青铜壁饰上镌刻的纹路随着闯入者的移动亮起微弱的荧光,又逐渐熄灭,这是强制不可见之物现形的铭文,白天时难以注意,晚上光线黯淡时便清楚了。
交错的脚步声回荡在清冷的大殿中,重重叠叠扩散开。
他们从侧门出来,皑皑白雪铺开在庭院中,一直伸向远处的钟楼和修整中的女神亚拿特的庙宇。所罗门觉得这雪真好,有点舍不得踩上去;但是落脚之后,又发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乐趣。他蹲在雪地上,看马加锡亚挪动那个巨大的黄铜火盆,积雪像沙子一样被推开堆叠成小小的一摞。
“事实上,直接挟持那个人类也是可以的吧?”马加锡亚忽然出声。“那个人类”自然指的是亚米利,但是马加锡亚根本不屑于记住人类的名字。
“嗯?可以啊。”所罗门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以押沙龙的名声,要是绑了亚米利,想来对方得直接投降了。”
难怪看见隼尸的时候,一点波澜也没有,原来早有另一套计划。但是这样一来,事情便愈发扑朔迷离了。“为何兜这么大个圈子?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将他擒至你面前任你处置。你了解我的力量,不是吗?”
“万一你不小心扭断了他的脑袋该怎么办?”所罗门支着下巴反问,“就像扭断那只隼的头一样?”
马加锡亚稍一用劲,黄铜火盆终于彻底移开,露出底下雕着龙纹的圆形石板来。他望向所罗门的双眼,金色的对上翠绿的,冷酷的对上笑意的。“开玩笑的啦。”所罗门无辜地眨眼,“只是,如果按你所说那么做的话,就会变得人尽皆知,最后亚米利会被清算的吧?”
“那又如何?”恶魔弯下腰,摸索驯鸟人所说的某个排水管道的暗沟,“那不过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如果和他没有关系呢?”
“无论有没有关系,最终都是有关系的。”更何况,所罗门已经成功证明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切的根源,即便死亡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人一出生就要背负罪孽吗?哪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要问你们的神了。”
“我不知道,马加锡亚。”所罗门说。他极少流露出这样迷茫;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带给别人迷茫的。“阿尔玛说这是应该的,因为有些人的诞生就建立在别人的尸山血海之上;押沙龙说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愿赌服输的。”
“你觉得?”马加锡亚摸到了那一截暗沟,轻松掀开了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抬起的石板。下面用来加固用的铜条已经有些发锈了,泛着黯淡的绿色。这一步倒没什么机关,他依次把铜条抽出来,放到一边。
所罗门摇头,“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很了解这个世界了。我知道日月星辰的轨迹,风霜雨露的规律,历史王朝的更迭。但又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事物之间存在着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争端,每当我以为自己找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时,世界总向我展示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那么,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所以,”马加锡亚掸掉身上的灰尘,望着黑黢黢的洞;他觉得所罗门的小脑袋就跟这洞似的,深不见底。“你根本没怎么思考这个计划,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考怎么处理那个人类了?”
所罗门竟然点头了。“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果然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吧?”
一时之间,马加锡亚竟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了解所罗门,又似乎只得到了更多的困惑。他也约摸着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他只是看所罗门蹲在那里,小小的,像是第一次睁眼看这世界的神明;即使是神明,也曾如同婴儿般懵懂无知啊。
“生命本来就是不完美的,”他也蹲了下来,与男孩对视,说出也许是目前为止唯一真实的话语,“不完美的生命,要如何得出完美的答案?”
没有梯子。
所罗门伸手在洞口晃了晃,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阻力,墙壁上的铭文也随之亮起莹莹绿光。他辨认了一会,发现那是几段重复的组合,密密麻麻的,直至消失在通道的深处。
“我们跳下去吧。”所罗门郑重宣布。
马加锡亚扬起眉。
一大一小浮在空气中,像是脱离了重力的束缚,轻盈如同两束羽毛,慢悠悠地向下飘落。铭文随着他们的到来亮起,又随着他们的离开熄灭;与其说铭文提供了照明,倒不如说他们两个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一片漆黑。马加锡亚还尝试了一下,蹬墙的话,他们甚至能够轻松向上攀升。
本以为要落到山底的,但是在那之前,墙壁上赫然出现了水平方向的坑洞。马加锡亚撑住墙,让所罗门先跳过去,自己再一跃而入。一旦离开竖井,重力再次回到他们身上;马加锡亚倒没什么,但所罗门理所当然地滚倒在地,随后被恶魔拎起来。
他们一齐看见了蜷缩在甬道里的母女。
萨拉抱着妮娜,死一般沉睡着,一层半透明的绿色油膜罩在她们身上,亮晶晶,黏糊糊。硬要形容的话,所罗门觉得那有点像鼻涕……马加锡亚制止了他触摸油膜的举动,自己上前把她们从膜中拉了出来,确认了她们的存活。似乎那层膜并没有伤害性,甚至有可能是维持她们生命的东西。
“我带她们。你自己能上去吧?”
所罗门点头。
虽然他还有很多东西想知道。竖井向下通往何方?与神庙有何干联?锁巴人又是如何知道它的?……但是眼下,他们并没有这个时间。
马加锡亚催促着所罗门先上去,这样,如果他没爬稳掉下来了,恶魔还能接住他。男孩确实脚滑了好几回,所幸飘落速度很慢,这才没直接踩在马加锡亚脸上。
当男孩从洞口探出头,呼吸到冰冷又新鲜的空气时,他以为站在面前人的是押沙龙。然后他马上意识到,那个人是亚米利。他还没来得及惯例地跟亚米利打个招呼,用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说服对方、自己并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马加锡亚就带着母女从洞里窜出来了。
比起责问男孩为何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亚米利率先被面前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捧着的罐子也掉落了一地。
“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