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陆●好梦难成
“这…”钟道看着这张备显疲态略微苍白的脸庞，终于想起来苍川城西夜里时曾惊鸿一面的女子。当时着急出走，未曾仔细看过，如今细细端详，才感觉真是优雅不失冷艳的一号人物。
不过这特意找自己是怎么着的事？要求报恩？他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码归一码，想来就算是要求自己奉礼道谢也是应该的，毕竟这姑娘冒着风险舍生取义和家里对着干，跟她那窝囊兄长、笑面虎老爹比起来还是甚得钟道高看几眼。
他当即躬身好好拜谢，却被一双没有什么力气的手轻轻扶着，钟道抬眼，见姑娘摇摇头。
“全是绮槐自愿做主，无需太师行此大礼，快快请进，李，劳烦你替绮槐为钟太师倒杯茶来。”
“好嘞。”李笑呵呵应下，赶紧五步做三步的朝外跑去，这金姑娘在马英杰将军默许的情况下在这住了小半月，身子虚弱，全由他来照顾。平日里她就静静坐在窗边发呆，望着树梢怔怔出神，脸上也是毫无血色，今儿这太师一来，可算是久违的展露了笑颜，虽然不知道金绮槐是看上了这男子哪点，不过终于是了心愿一桩，连他都替她高兴！
两个人在屋子当间落座，相对无言，等李麻利送来茶杯器皿和一壶香茗，再速速退出去后，金绮槐才再次开口，启唇便一鸣惊人！
“钟道，娶我为妻吧！”
“…这种事情，姑娘可别冲动，况且姑娘可还有婚约在身。”钟道哆嗦着左手把茶杯放回桌面上，忽然想起刚进城时满街找人的番子，想想既然没有为难他们几个，那应该就是在寻找眼前的人了。
“我且问你，如若是国君女帝陛下这样说，你是不是就应下来了？甚至还满心欢喜？”金绮槐目若针锋，话说得又快又狠。
“非也！钟道不过一介山野村夫，何德何能敢痴心妄想？不论眼前的金姑娘还是尚元宫的陛下，全然不敢奢望。”他连忙接话，说得斩钉截铁。
屋内说话声陡然沉寂，只余缸内金鱼蹦出水面复有落下的响动。
“那你求得什么？功名？赏银？黄金万两还是良田百亩？”金绮槐急切落话的速度愈来加快，说到后边还止不住的咳嗽出声，只好暂时喝口茶水压压喉中痒意。
“钟道只求报答陛下赏识之恩情，此外…别无他想。”
男子搭在桌面的左手无意识的攥紧桌布，这样的小动作马上被细致入微的女子尽收眼底。金绮槐眼睫颤动，抬眸看着钟道的脸，对方却偏过头去躲过这目光，摆明心虚。
“钟道！钟太师！小人给你磕头了！”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李从外一个跨步进来扑通跪倒在地，狠狠的将额头朝地上砸去，那磕头声太响，而势头又太猛，所以没几下便搞得血肉模糊。座上二人都是一惊，不知是何用意，钟道赶紧起身扶他起来，这小厮却死活不从，泪眼汪汪的扒着钟道小臂道：
“太师，实话跟您说，金姑娘就是为您逃了婚，受了鞭挞，你瞅瞅，你瞅瞅那脸，虽然被人医治过，可痕迹仍在！试问世上痴情女子又有几个？李就在这里长跪，只盼求太师娶了我们金姑——”
“住口。”
他还没说完的话，被女子厉声打断。
钟道顺势看去，见她平息好情绪，稳住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和颜悦色的说道：
“我知你一片好心，可你能怎此来要挟呢？如若钟道是在胁迫下应了这桩事，我又怎能心安理得与他成亲？李，马上起来，然后出去。”
“金…”
“出去！”
李还想说些什么，却在斥声中闭了嘴，站起来用袖子擦抹着眼泪儿，又深深对两个人各鞠了一躬，拜了拜，便退着步伐出去带好门。
有只鸟儿落在窗沿，蹦跶着钻进来，扭着小巧脑袋看着这俩人，偶尔清脆的鸣叫几声。
“金姑娘，钟道在这谢过姑娘情意，钟道对姑娘起誓，今此一生都必将孤身寡人，绝不与任何人成亲，如此这般，希望能算是不亏待姑娘…”
他学着刚刚李的模样，压低身姿，认真的对她说道。
不过堪堪三年活头，钟道早就定好戒律，绝对不与任何女子定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他不想在离去后留妻子孤单黯然神伤。
那样的滋味，他老早就尝过了。
金绮槐在他说完后，纵然是坚强如她，也还是红了眼眶。
天命赐予的残忍身世，她不为这个掉泪，不值。
金恩释亲手送上的刑罚，她不为这个掉眼泪，不值。
万千蛊虫啃噬血肉脉络，她不为这个掉眼泪，不值。
可倾慕之人这番话，却实在叫她心里好似挖空了一块，正呼呼灌着冷风进去。
金绮槐是个很相信第一眼感觉的人，就如她远远瞧了钟道一眼，就笃定了这人。再见顾明月季堂渊千眼万眼，也始终不如前者。
“农屋田舍，伐柴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育双儿女，厮守…终老，这果真是痴人说梦。”
金绮槐凄然一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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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道从后院的门绕出来，巧妙避开线人耳目混进人堆，他本来就不穿什么锦衣华服，那身粗麻衣服刚巧就与平民无二，只是现在已快至十月，天气转得有些凉，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搓搓右手，都举起来凑嘴边哈口热气。
常理之中，他本以为这无论哪家的千金小姐应该都是胭脂水粉，善歌善咏，过着下等人连想象都想不到的奢侈生活，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快活的无法自拔，却未想当今丞相之女竟然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只想要那种乡下随处可见的农夫农妇的生活！
他顿了顿身形，垂下手，昂起头颅呆呆的看着这尚元城都的天空。
人流攒动，偶尔会撞他几下肩膀，对方不住的骂骂咧咧，他却毫无反应，只口中喃喃自语。
“这里的天，和那里的天，是同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