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乾坤双剑
二月初十。黄昏。桃花镇。
天边的晚霞象咯过了一阵凄艳的鲜血，被夕阳镀上一层层金烫卷边。
尘土飞扬的古道上，一人一骑奔驰而至。马是宝马，马上人白衣飘飘。他就是叶天楚。
黄昏的夕阳和煦的斜照在叶天楚的脸上。长途跋涉的劳累和无休无止的追杀，使他看上去似乎十分憔悴，十分疲乏，但他的心却像春日一样温暖。
那是友情的温暖。一种比醇酒还醇的情怀。那一日与李不度愁烟江畔分手后，叶天楚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飘渺宫主主仆五人一直都在前面，估计现在已到前面的东升镇了。虽然不见人影，但要追赶并不难。因为飘渺宫主一行五人太引人注目了。飘渺宫主虽以白纱蒙住脸面，但她那绝世风采是任何东西都掩盖不住的。
更何况她身边的四个丫环也太美了。任何一个走上江湖，便可使武林中的许多年青俊彦争先追逐靠近，不用说是四个同时在一起了。而丫环就已这么美了，那她的主人不知会美到什么程度？所以，江湖上许多人都想一睹飘渺宫主的庐山真面目。
人本就有好奇之心，特别是一个身边有着四个美丽丫环的女主人，更能引起别人的好奇心。
但这还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些凡是想纠缠、轻薄她们的人，无一例外地死了，而且死时的表情是那样安详和满足。可以想象，他们是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死去的。致他们于死地的是胸前的五朵梅花形的剑伤。
飘渺宫绝学重现江湖？已绝迹江湖三十年的飘渺宫中的人又出现了？
所以，一时之间，江湖被传得神神秘秘，沸沸扬扬。
叶天楚知道，那些人死时的表情为什么会那样。飘渺宫主主仆五人一举手一投足皆可成舞，而这舞不是让人尽情欣赏的，而是蕴含着无限杀机。这舞是催魂之舞，摧魄之舞。飘渺宫的“去帆婀娜意难胜”的迷幻逍遥舞阵法，江湖中有几人能防？又有几人能有笃定内力与定力的武功？何况轻薄之人定力本就很差，在逍遥舞之下不死才怪。
飘渺宫主一行五人一路不停遭人纠缠。叶天楚也不断遭人追杀。所以他们的行程不分上下，没有落下太长的路程。
这一路奔驰下来，依然有很多人在追截阻杀叶天楚。叶天楚依然遭受到无数次的袭击。但是，那些追杀袭击叶天楚他的武林高手全都或死或伤的倒了，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中。
对此，叶天楚感到很无奈。他不想伤人，更不想杀人。可他不得不出手，因为江湖本就如此残酷，你若不杀他，他必杀你。
被追杀无奈。伤人、杀人更无奈。
便现在还有一件更无奈的事困绕着叶天楚。又饥，又饿，又渴。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任何人都需要，任何人都避免不了。所以，叶天楚现在感到无比饥渴，饥渴得百无禁忌了。
桃花镇之所以出名，并不是这里的桃花特别好看，或者是桃树特别多，又或者说是桃树的品种特别杂，而是因为一种极为有名的酒，一种只有桃花镇的人懂得酿制调配的好酒。
桃花酿。
桃花酿是使桃花镇成名的原因，也是闻名全国的美酒。来到桃花镇的人若没有喝上那么一两盅桃花酿，那他算是白来一趟了。
桃花居是桃花镇上一家最大的酒楼。
现在，叶天楚正默默地坐在桃花居中。四碟小菜，一坛桃花酿。
桃花镇的桃花酿果然名下无虚。酒醇，味香，劲烈。叶天楚半坛桃花酿下肚，便已醺然。再抿几口，叶天楚便醉得趴在桌子上了。
他似乎醉了。
邻桌也有一对夫妻在对饮，并不时把目光扫向叶天楚。一看见叶天楚趴在桌子上，便互相使了一下眼色。
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
要杀一个人，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力和忍劲。一个真正的高手，更须懂得何时动手最有利、最有效，最能一击杀之。
他们无疑都是高手。
身动、拔剑、出击，一切只在瞬息间完成。
他们的攻击目标是叶天楚。
“啪……”桌子裂了，是拜剑所赐。
“嘭……”桌子上的碟子和酒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叶天楚却不见了。
他不是醉了么？怎有能力逃过这双剑的突击？
夫妻一愣、一愕。他们两人的反应也都快到极点。他们既不吃惊，也不叱喝，两人仿佛心灵相通，动作一致，立刻同时转身。
叶天楚正悠闲地坐在他们原先所坐的座位上，悠闲地端起酒杯向着那夫妻二人道：“‘天乾地坤，夫妻双剑’什么时候变成偷袭别人的小人了？叶某不才，怎敢劳驾贤伉俪动手？”
“天乾地坤，夫妻双剑”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剑客，行事虽然乖癖但不失磊落坦荡。虽为杀手，但从不杀无辜之人，不收不义之财。
“天乾剑”简朴尴尬地、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你不是……怎么……怎能……？”
叶天楚笑了笑，没开口。其实，他根本没有醉，只是装醉而已。他一踏入这酒楼，他那野兽的本能已嗅到了危机。但他不知道这杀机来自哪里，只因酒楼里的人太多了。——看不见的危机才是真正的危机。所以，他只好装醉，引他们自动现身。
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聪明智慧，特别是那些身处险境的人。因此，总希望别人以为他只是一个笨蛋、一个蠢货。
“哼，对付奸恶之人何必讲什么手段？像你这种奸贼走狗，人人皆可诛之，哪需要什么江湖道义可言？”“地坤剑”单纯冷哼道。
“天乾剑”简朴表情自然了一点：“我们是拿人钱财，受人之托来杀你的。你杀了萧侯爷，又甘当金狗的走狗，这一路之上又杀害了众多的武林同道，你本就该死。听说叶公子剑法高超，我们夫妻俩就来向你讨教一二！”
简朴、单纯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剑指叶天楚。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天乾地坤，夫妻双剑”，向来都是联手对敌，不管对手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个，他们总是夫妻同心、配合无间，双剑之下曾杀过不少武林高手。
天乾剑，颠倒乾坤九式，可以在一瞬间在敌人身上添上二十七个透明窟窿。地坤剑，挪移乾坤七式，专攻敌人下盘，刹那之间能使敌人的下身留下二十一道伤口，从此无法站起来。
现在，这“天乾地坤”双剑合璧，在叶天楚周围织成了一片丈许的剑网。
剑网就是剑气。
前后左右都是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剑气。叶天楚似乎已被逼上绝路。
“乾坤双剑”每次出剑，都在于决胜负、定生死。他们每一剑都快捷无比，平凡而不出奇。但他们的毕生功力，尽在每一杀之中。
乾坤绝杀，每一招都厉害无比，不予自己余地，也不予敌人余地。
每一招都是必杀之剑法。对他们而言，若不能赢，就只有输。而输则败，败就是死。他们的剑，就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精神所在。人剑合一，精气神尽在掌握之中。剑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因此，他们每胜一次，剑气就更盛。双剑每饮一滴敌人的鲜血，剑芒便更旺。所以，剑芒所到之处，天地俱为之失色。剑影漫卷虚空，乾坤皆为之颠倒挪移。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而无论是退避还是躲闪，都只有死路一条。叶天楚该怎么办？
叶天楚毕竟是叶天楚，是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叶孤城的唯一的嫡传儿子。起码他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有着一个常人无法比拟的睿智的头脑。
智慧、勇气、决断力，综合成一种可怕的力量。那就是稳定。
稳定，是胜过一切的武功，超过一切的武器。身处险境，陷入绝境，在叶天楚一生当中已经尝过无数次，但每一次他总能保持稳定，在紧要关头稳稳地、定定地摆脱死亡。
稳定，需要大胆，也需要冒险。于是，叶天楚毫不犹豫地开始冒险。
出乎意料地，叶天楚仗着独具的轻功身法快速之间闪、腾、挪、移、避、让、卸、跳，竟然跳进了“天乾剑”简朴的怀里。
一眨眼有多快？总之，“天乾剑”简朴还没来得及眨眼，叶天楚已跳进他的怀里。
“他跳进我怀里干什么？要我抱他吗？……”
简朴的第二个念头刚升起，便听到“铛”的一声剑落地，而后是“啊”的一声惨叫。
叶天楚一动手，战斗也结束。
其实，叶天楚并不是动手，而只是动了动手指。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他在跳进“天乾剑”简朴的怀里的一眨眼间已同时动了动合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划中“天乾剑”简朴持剑的右手脉门。“天乾剑”简朴手一麻，天乾宝剑“铛”的落地。
剑落地，剑气尽失，杀气顿失。
“天乾剑”简朴愕然。
“地坤剑”单纯也愕然，愕然地生生顿住出剑的气势。因为她这一剑如果不顿住，刺中的将是丈夫简朴的喉咙。
她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丈夫？
剑势虽顿，但气势顿不住。乾坤绝杀，招招都是必杀。不能杀人，便是杀己。因此，“地坤剑”单纯那一必杀之招，顿住之后的劲势相当于是往自己身上杀去。
幸亏，单纯也是个用剑高手，又懂得挪移乾坤之道，临危之际把无尽的杀气挪移到左手臂。
“地坤剑”单纯用自己的宝剑砍掉了自己的一条手臂，以此换回丈夫的一条命。只听“地坤剑”单纯惨叫一声之后，人也痛得晕了过去。
“天乾剑”简朴蹲下，抱起妻子，扶正，并为她推拿过宫。
良久，“地坤剑”单纯醒转过来。
夫妻对视，然后齐齐发出一声长叹。这叹息，充满了人生的无奈和寂寞，无方和寂寥。
“天乾剑”简朴苦笑一下：“多谢叶公子手下留情！叶公子已练成‘指剑’绝技，我们哪是对手？简直是班门弄斧了。”
叶天楚笑了笑，笑得不骄不躁：“其实这只是侥幸而已。因为你们在动手前曾对视了一眼。”
乾坤双剑不理解。“对视？”
“不错。在下从贤伉俪的对视中读懂了一种东西。江湖中大家都知道，乾坤双剑配合之时是天乾剑专攻上路，而地坤剑专攻下盘。可刚才你们在动手前互相看了一下对方，天乾剑看的是地坤剑的下盘，地坤剑看的是天乾剑的上路。斗了这么久，在下也多少看出你们的出手和剑路。所以，在下大胆猜测，你们这是想出人不意互换绝杀来杀在下。于是我便冒险一试，果然侥幸取胜。当然，这还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你们夫妻俩的感情因素。我的冒险，也是在赌你们夫妻俩的感情。倘若你们都是不顾对方的死活而痛下杀手，那么先死的那一个必定是我。”
本来是各自用熟用老的招式，又曾经配合无间，可是乾坤双剑却硬要自作聪明的互换，乍使对方招式难免生疏，更不用说是配合了，这不可避免地注定了必将是败局之局。
稳定地瞧出对方的剑法是在互换而冒险出招尚属情有可言，而对敌手的感情进行冒险，却完完全全是在赌了。以自己的生命赌敌手间的感情，这需要多大的果敢和决断。刚才“地坤剑”要是没有顿住剑势，那么“天乾剑”和叶天楚都将死在那一招有去无回的“挪移乾坤”绝杀之下。
人的生命固然可贵，但人与人之间特别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却更为宝贵。爱情，是人世间最为可贵的情怀之一，是人与人之间最为宝贵的一种情感。
乾坤双剑恍然。杀手，本应该是孤独的。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想成为好杀手，就应该断绝七情六欲，斩断世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因此，必须一生活在孤独之中。
而天乾地坤双剑，出道以来都是夫妻联手对敌，这固然威力很大。但夫妻同心，夫妻情深，又如何成得了真正的杀手？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很快就会合二为一。感情合一，心灵合一。而合一之后便有了牵挂，有了感情，有了爱情，又如何成为无情无义的杀手？
夫妻俩又是一声长叹：“该是我们退隐江湖的时候了。江湖上风云诡谲，变幻莫测，新人辈出，我们已根本不适合再在这个江湖中混了，还是隐居山野，当个耕田务农的闲野之人实在。承叶公子手下留情，这两块令牌请公子收下，也许叶公子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但行有行规，我们也不能因你的手下留情而透露出是谁要我们来杀你的。唉，算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们夫妻俩发觉叶天楚并不像江湖中传言的那么坏。因为叶天楚连欲置他于死地的敌人都不肯加害，都能手下留情，这究竟是为什么？
借着暮色一丝余光，叶天楚看清那两块黑色令牌上面的绿色字迹后，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一块上面刻着“三月初十日”，另一块上面刻的是“三月十一日”。
叶天楚默默地望着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桃花镇大道尽头的乾坤双剑简朴和单纯夫妻俩。他们的背影虽显得无限沧桑，却走得无比轻松。
远离江湖是非地，脱离武林恩怨了。这是每个激流勇退的人所希冀的。
乾坤双剑走时的心情轻松的，因为他们一切都放下了。
而叶天楚却感到无比的沉重，沉重的就象四合暮色给予人们的压力般喘不过气来。
暮色沉沉。沉沉暮色已渐渐合拢，夕阳余一寸。
云卷，云舒。
黑夜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