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天涯海角
这时天色将暗，暮色将合，一点残霞血一般地附在深绿的山崖前。
有风吹过，满山的野花一齐摆动，红似鲜丽的血。
山上野花一阵轻颤。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一晃而过，宛如燕子剪翅般横翔过那四名仅存的“长生天天堂”高手。
那四人本在全神贯注观看唐真和关玉门的战仗，没想到山上栈道会有人下来，因此当他们感觉到耳际风声飒然的瞬间，白影已自他们的身边急掠而过，闪了出去。
白影在暮色中一沉一伏。瞬息间，这形如迅枭的白影已飞掠而至唐真背后，一剑刺出。
“看招！”
背后之人毕竟心底光明，虽是面对强敌，且要兼顾关玉门，但在敌人背后发招，还是不忘打一声招呼。
倏忽之间，唐真背脊的弦间、风府、大椎、灵枢、肾儒、会宗七处大穴全笼罩在这一突起的攻击之下。这下他可吓得魂飞魄散，但毕竟仍是经过翻风掀浪的武林高手，立即敛定心神，凝身不动。
忽然之间，唐真只觉得一股厉烈的寒意自他背脊间透入，迅速蔓延至他全身，把每一处俱结成了冰。他感觉到背后那一剑也犹如万箭在弩但又似固若金汤的堡垒般地凝在那里。
这一来，唐真倘若要先杀关玉门，自己必须首先中招。他只有收招一途，但他会轻易收招吗？
这刹那间，唐真要么受制于人，只有放手收招一途。但即使是收招，背后之人依然可以出手击倒他。
背后之人似乎猜到了唐真的心思，“你收招，我也不伤你！”
唐真冷冷地道：“你还没有胜。”
背后的人道：“我还没有出剑。”
唐真冷然一哂：“我还可以反击。”
背后的人道：“你最好不要动。一动，你的背后就会空门大露，这种后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唐真的姿态没有变，也没有说话。他当然清楚这样的结果。
先机尽失。
对付背后剑手这种可怕的敌人，先机尽失的结果会怎样？只怕还不等到他出招，他就已死了一千次了。
他没有回身，也没有回头，更没有立即弹起来。因为他害怕就在他弹起来的刹那会被钉穿在地上。
他的脸肌抖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背后的人已说话：“先不要问我是谁，你只要撤招就行。”
唐真冷冷地说：“你准备在我背后站一辈子不成？”
“你可以收招。”
“我从来不在受威胁的情况下让步的！”唐真刚说到“来”字，便突然出招，把刚才未发出去的一招“无心插柳柳成阴”，以更快的速度攻向关玉门。
原来，他趁刚才说话的时机运劲于背，意欲硬受背后之人一击来换关玉门的一条命。
唐门的人，绝对不能受人威胁要挟。
如果此次放了关玉门，就等于还没有出手就败在背后之人的手上。唐门的十大罗汉，不能战败，更不能承受战败的屈辱。对他们而言，败就是死。
背后的人乍然感觉到面前唐真身上的杀气突然大盛，杀意忽然外泄，刚才还没有刺出的一剑也在同一瞬间以更快的速度一手挥出。
这一招竟然不是刺向唐真，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用剑刃拍走了唐真身前的关玉门。他的剑不带一丝风声，而且快得超乎想像。
背后之人由杀招改成拍走关玉门，看去平淡无奇，实是最难做到的一点。同一招里，其杀气之大足以使杀人无算的唐真不敢攫其锋，却在霎时之间成了救人的一招。
这已不是剑的招式，而是剑的生命。用剑的人已使剑有了它自己的生命，这种剑法的威力是剑本身和人本身合一的至大力量。
可是使这一剑的人，还是被自己全力发出去的一招因余势所致而受伤，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背后之人宁可把救人之余的剑势震伤自己，都不让这一剑伤及所救的人，这是何等的胆气心怀，这是何等的招式武功。
待到唐真最后一个字“的”说完，背后之人已和唐真对面而立。
面前之人雄伫岳峙，白衣飘飘，全身上下浑无一点破绽。脚步虚浮无根，如踏在浮萍之上，落劲极轻，给人一种就要飞天而起再凌空扑击的感觉。
他神怀洒脱，孤傲自洁，孑立不群，气势逼人。但他那逼人的气势中又有隐含着一种内敛谦冲的神态，双手抱拳施礼：“唐堂主，刚才之举叶某实是情非得已，还请恕罪！”
唐真心里一震。一个绝对有把握打杀自己的人，居然仍能保持平和心胸，具低声下气向敌手道歉，这人本身必定就是个极有信心、甚至强大的人。
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傲慢。只有极自信的人才会极谦逊。
这要有非常人的胸襟、非常人的心态才能做到。
唐真突然生起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不知道在哪一世代结下了冤仇，要在今生今世来结算。
当下，唐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本座的名字？”
叶天楚此刻已易了容，所以，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人认出是他。况且，他此刻所用的佩剑也只换成了普通的青锋剑，否则“春风拂柳剑”一出，天下谁人不知，即使不认得人，也认得剑。故此，唐真才有此一问。
叶天楚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淡淡地说：“在下无名小卒叶天。”
唐真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转身面向花非花，反而是背向着叶天楚。大敌当前，他怎会如此掉以轻心？难道是小看了叶天楚？
其实不然，他知道此刻与他面对之人如果想背后伤人，刚才他早就死在对方的剑下了。何况，一个能向敌手道歉的人，是绝对不会在敌人背后出招的。
他这不是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是相信敌手的胸怀，对敌手的尊敬。对敌人的尊敬，比对朋友的尊敬更值得可贵。
因此，叶天楚从唐真的言行里也读懂了这一种心态，他的眼眸里也流露出一种尊重和欣然之色。能让一个敌手相信自己，岂不是一种值得庆幸之事？
唐真不管面对任何人，都是冷冷的、邪里邪气的，只有此时面对花非花，他的眼瞳里才有人一丝还属于人类的情感。看来，他的血也并不完全是冷的，唐门的毒还是没能毒透他的心、他的情。
唐真以一种外人听来觉得特别邪异别扭的温柔语气问道：“非花，这是为什么？”
花非花的眼里也充满了无奈：“真哥，我这也是逼不得己啊。其实，这些年来你真正了解过我吗？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唐真摇摇头。
他不是不了解，或是不想去了解，而是他太过于相信花非花。
这些年来，他到哪里，花非花就跟到哪里，他们一直都是影形不离的。在唐门众多罗汉当中，他们夫妻俩也一直是大家羡慕的对象，甚至是整个唐门中人人羡慕的对象。
他如今的一切成就，都有他的夫人的功劳。他所收服的十大“至尊别宛”，都包含了花非花的努力和心血。
他自十九岁始，唐门就派他到江湖上历练。一年之后，他就在江湖中闯出了“夏虫朝菌为真金”的名号。二十一岁，认识了当时武林中的“四朵金花”中的老四——“妙笔生花”花非花。二十二岁，他把花非花带回了唐门，并与她成婚。二十三岁，唐门派他到武林中的各大门派去当卧底，收罗能为唐门所用的帮派，以等日后图谋霸业之用；不能为唐门所用的就乘机毁掉，免得以后计谋实施时碍手碍脚。
唐门要灭的是不服小流的派别，但对有影响力的组织，则是吞并，如此才能不断壮大，推展唐门的实力。
蜀中唐门，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中最可怕而且实力最强大的一个家族。
唐门数度意图称霸江湖独步天下，但屡次都功亏一溃，功败垂成。最近一次，本已主掌江湖之安危，但终为大侠萧秋水所破，以至只得将野心暂时压下，重新培养实力。
蜀中唐门要君临天下，派出门下高手到江湖上去招兵买马，建立实力，铲除异己，自然不止一人，唐真只是其中之一。他也只是唐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十大罗汉之一。而这十大罗汉的任务就是收服满一百个“至尊别宛”。
从此以后，花非花便和他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相互扶持，互协互助地在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江湖中风风雨雨走过了数十载。
花非花也正因如此，才赢得了江湖上人人公认的“不以武功论英雄，只用计谋定乾坤”的四个智囊型人物“四季之计，春夏秋冬”中的第三号人物——“夏天的花”。
他心里深深感受到，天涯海角的江湖中，尽管步步惊心、刀光剑影，但只要有花非花这样一个知心女子了解自己，便觉得幸福极了。
在刀口上舐血的江湖汉子，一旦得人关心照护，就算穷凶极恶也不敢全忘得一干二净。
当初，他追求她，完全是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他只是用他自己，而不是他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边的力量来得到她。
当时，当他把花非花带回唐门时，唐门老宗主曾劝他不要轻易为女人动心动情，也曾派人四处打探花非花的来历，得到的结果是：花非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十岁时被一江湖异人收为弟子，授以武功，七年后出来闯荡江湖，短短一年的时间就闯出了“四朵金花”之“妙笔生花”的名号。二十一岁时，便与唐真相遇相知。这中间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此，唐门老宗主才允许唐真娶花非花为妻，让花非花进入唐门的心脏地带，之后再与唐真一起出来完成唐门霸业，收服或毁灭江湖中的一些门派。
在风云诡谲的江湖岁月里，每每一想起她，就像在寒冬里想起了火炉，饭后想起了甜品，倦时想起了麻褥。
可是，令他不可以想像的是，像花非花这样一个女子，连冷、艳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于人间，所表现出的是那么暖、那么甜、那么柔，而今竟然向他出手。
花非花淡淡一笑：“作为唐门的十大罗汉之首，想必你应该知道‘天涯何处无花草’这个反唐组织吧？其实，我就是这个组织中‘天涯四草，海角四花’八大花草之一的‘锦上添花’。我的真名叫萧非花，是萧水寒的嫡亲妹妹。‘妙笔生花’只是我在江湖上的另一个外号罢了。”
羌无忧听到这里，心中才恍有所悟，怪不得刚才在初见花非花时，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这花非花本姓萧，是萧冰冰的姑姑，所以她们才会长得那么相像。
唐真一听，人象被一口凿子钉入了地里，立时僵住，动也不动，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花非花。
“天涯四草，海角四花？”唐真她子之力唐睦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有力地、一字一句地咬吐出八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八个人嚼烂咀碎。
“这么说你是萧天海派出来进入我唐门的卧底了。可是当时老宗主曾派人查过你的来历，最终却一无所获。你瞒得真是隐秘，也骗我骗得好苦啊！”
作为唐门的“十大罗汉”之首，唐真当然知道“天涯何处无花草”是一个怎么样的组织。
原来，自大侠萧秋水在二百年前一举粉碎唐门意图称霸武林的野心之后，知道以武林中某个人的力量是阻止不了唐门的狼子野心的，而且也不可能随时知道唐门的动向。于是，便专门设立了“天涯何处无花草”这样一个反唐组织。萧秋水为“天主”，以“风花雪月太极刀”为组织内的信物，宝刀所到之处凡组织成员无有不尊，并且收养一些江湖中流浪的孤儿，教他们以武功，培养反唐实力，还时时刻刻派出组织中的高手混入各大门派，密切注意唐门的任何消息，或者不惜一切手段混入唐门之内。
“天涯何处无花草”意取天涯海角之内到处都有花草。也就是说，江湖之中到处都有反唐势力存在着。但在刚开始培养时因为考虑不周，也是收养了太多人的缘故，导致组织之内良莠不齐，出现了叛徒，使得整个组织的底细让伺机报复的唐门所知道，组织内派出来的人也尽被唐门杀害。也正因此，凡蜀中唐门中人无不知道“天涯何处无花草”这样一个反唐组织。唐门的人也一直在防着萧家传人组织的“天涯何处无花草”，无不视这个组织为眼中钉。
因此，乃至下一代的“天主”萧楠，吸取上一代的教训，要求便非常苛刻严格，也定下规矩：每一代收养的人决不能超过十个，而且这些高手相互之间身份要绝对保密，决不能让师兄弟、师兄妹彼此认识知道对方，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外泄，就是到死也要把这一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就是妻子、夫君、子女都不可以说。
到了萧水寒的父亲萧天海这一代，唐门也不断派出高手四出打听，却只查到萧天海所培养的人共有八个，人称“天涯四草，海角四花”，却没人知道这八人到底是谁。于是，这八个人便成了江湖中身份最为神秘的一股反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