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烂柯劫
庄老道叹息:“造孽,造孽,你已入了魔道。”
“魔道仙道,谁又知谁是谁非?”张鲛双眼中闪出一团火红烈焰,“我寻找了数百年,如今终于找到,你知道我今日非带她走不可的!”
“入我太极圣域,无人可为非作歹,你带不走她。”庄老道语气仍旧平和,他已多年不曾动过手,但他也知道,白鹤观中,除了自己,无人是此人对手,看来,若要阻止此人,唯有亲自出马。
张鲛并不废话,已取琴在手,左手五指按弦,右手一指拨弄,拨的是宫弦,转眼狂风乍起,梧桐叶萧萧而落,庄老道长的道袍却毫无起伏,连白须长眉也不曾拂动一丝,张鲛又伸了一根手指,宫弦角弦齐拨,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飘摇,再大的雨,道长头顶,却是一片晴空,张鲛急了,右手五指齐伸,正欲在拨……忽听一人喝道:“休得对道长无礼!”
……
浓厚的乌云从中破开,一人乘了一剑,飞驰而至,当头一剑朝张鲛劈下,张鲛看见,急急迎战,却已被剑气笼罩,如何能躲得开?长剑劈落处,电闪雷鸣,“轰然”一声,张鲛立足之处砖石起飞,浓烟消散,见张鲛已口鼻流血半跪于地,手中握的琴,六根琴弦均被齐齐震断……道长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捏着长剑剑尖——若非如此,张鲛已死于剑下。
剑客愕然:“道长?”
“白鹤观,鲜血不可污。”庄老道缓缓而道,松开了捏着剑尖的手,又看着张鲛道:“你受伤了,很重的内伤,十年之内,动不得武,回去吧!养好身子,更要修心,望你痛定思痛,早日脱离魔道。”
张鲛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咧嘴一笑,凄然道:“好剑法。想不到这数百年间,天下才人辈出,你若早生个几年,封神榜上上界仙箓也该有你的名字。”他忽然仰头狂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一口血喷出,喘息着道:“道长错了,吾之道在琴,既非仙道,亦非魔道,我只是爱我这琴,望道长替我好生照管,吾去也!”他的身上突然腾冒起青烟,渐渐浓烈,变黄,变黑,黑烟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间,道长正待去救,已然来不及了,黑烟由浓变浅,渐渐消散,途留一根银丝缓缓飘落在地。
“他坐化了?”独孤松问。
“化作了一根琴弦……”庄老道俯身,拾起了那根银丝,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
“独孤老弟,见谅了,令你百年来第一次出了空剑。”庄老道长拿着银丝,面有愧色,看着剑客道。
剑客正是被三界誉为剑圣的独孤松。
独孤松苦笑:“斩不断情丝,要这铁剑何用?”
“独孤老弟有心事?”
“有。”独孤松道。
“你说,我听。”庄老道对独孤松道。心事需要倾述,需要有人倾听,谁都会有心事,剑圣亦不例外。
“相思苦,熬不住。”独孤松黯然道。
“你还是忘不了她?”
“岂能说忘就能忘得了的……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太醉心剑道不懂得珍惜,她也不会离我而去……”独孤松黯然神伤,“如今想来,我花在剑上的感情,的确远胜于对她的感情。”
“老道听闻她之后嫁给了雪国的上将军姬胤为妾,原本以为她厌倦了武夫,不曾想她还是嫁给了一介武夫。”庄老道也是过来人,安慰道:“与剑道无关,只是情深缘浅罢了。”
独孤松道,“昔情已矣……都已不重要了……。”
只有在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面前,剑圣才流露展现出他内心最柔软最脆弱之处,就算是在最爱的“她”面前,他也一直就像他手中的这柄铁剑,刚毅,坚强,却也冰冷。
也许正是因为他给的温柔给的温暖太少,所以……
“我很想她……”独孤松的眼圈红了。
庄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独孤松宽厚的肩膀耸动了两下,似在哭泣,他想念她靠在她肩膀上的温情,如今只能扛着铁剑,他的肩膀,被相思磨出厚厚的老茧……
“你有何打算?”
“想借庄兄的六十四卦锁魔台一用。”
“锁魔台是白鹤观师祖为锁三界六道妖孽魔障所设,如今只剩乾坤两卦,其余六十二卦,都锁着六十二鬼道妖魔,轻易动不得,你要之何用?”
“我不愿再受这相思煎熬,唯有将心寄存于此,望庄兄成全!”
道长带他去了锁魔台。
六十四卦锁魔台,高十仞八尺六寸四分二厘,方圆九丈七尺五寸三分一厘,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庄老道带了独孤松,在长满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
锁魔台的中间,是以黑红两色石雕刻而成的太极双鱼图,鱼眼分别以阴阳两仪丹镶嵌点缀而成,黑红双鱼负阴抱阳,栩栩如生。
“锁着这六十二凶魔的,就靠着这太极双鱼。”庄老道说与独孤松负手肃立于锁魔台上,台高风急,须发拂乱,衣袂飘飘……
“你可想好了?”庄老道长知道独孤松的脾气,一旦作下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心元若取出,就不能再放回去了。”
“我想好了。”
独孤松把手放在心上,只一念间,取了心元在手,那些烙印心间的感情与回忆,不论好坏悲喜,都随着这颗心元,被封印于锁魔台乾卦之中。
锁魔障的锁魔台,第一次锁住了一颗人心,为情所困的人心。也许有时候,情也是心中魔障。
剑圣的心一入乾卦,不知为何,锁魔台一阵震颤……两人脚下的太极双鱼竟游动起来,游了几回,忽见一黑一红两道金光从鱼身而出,腾飞而入苍穹,就此消失不见了。
庄老头低头见两鱼眼上的阴阳两仪丹都已不见,正自皱眉沉思,锁魔台又是一阵摇晃,较第一次犹为猛烈……
“糟了!”庄老道喊道。
“糟什么?”独孤松掣了剑在手。
但听刮喇喇一声响亮,自锁魔台周遭响了一遍,恍若天崩地塌,岳撼山摇,这一声响亮过后,只见数十道黑气从锁魔台六十二卦中滚滚而出,独孤松一剑挥下,斩中离他最近的那道黑气之上,只听一声惨啸怒吼,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袭来,缠着独孤松的身子绕了几圈,飞速得窜入空中,数十道黑烟只冲上九霄云上,遮天蔽日,继而各往四面八方散去了。
“糟了。”庄老道叹了口气,“双鱼遁出泉台,走了六十二魔君,必将扰乱三界,恼了下界生灵。”
“且为之奈何?”独孤松看着铁剑上缓缓流净的一滩黑血。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因你心元而走,也可因你而返。”庄老道说罢,伸手入怀,拈了一颗流光潋滟的“珠子”出来,递给独孤松,道:“这是九天之上瑶池水,你带着,希望可引他们归来。”
独孤松接过,见这瑶池水珠水纹荡漾,渐渐没入了手掌心……
……
无心的独孤松愈发无情,但这对于醉心剑道的他来讲,也算是一件好事,无情人配无情剑,没了情的羁绊,隐居藏花虚潜心修习剑术,他的剑术,突飞猛进不足以形容,剑圣,很快成了三界剑仙!虽不受天界仙箓,但也是人间地仙,剑道上境,无人匹敌。
这一日,藏花虚的上空飘来一朵黑云,一个背着桃木剑的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虎,降落在藏花虚独孤松修炼的山洞前。
独孤松盘腿坐着,闭着眼,面前竖立的铁剑忽然嗡嗡颤动起来。独孤松猛然睁开双眼,精光四射盯着洞口,忽然飞身而起,铁剑也从地上激射而出,跟着他掠出,但听洞外一声虎啸声震山野,满林树叶萧萧而下,飞鸦鸟雀尽皆哇哇叫着扑翅惊飞。独孤松接剑在手,也不搭话,一剑劈落,桃木道人也掣桃木剑在手,从虎背飞起,迎向独孤松的铁剑,一铁一木两剑剑身并未触及,剑气相交,一道火红的光波像水中的圈,迅速从两剑相交处扩散而出,波及之处,腰身粗的大树纷纷拦腰倒折,一时间藏花虚的山林接二连三地响起树木“咔咔”的折断之声……火红的光波渐渐消散,一切归复于平静了。桃木道人和独孤松的额头都有汗滴落下。
两剑同时送出余力,两人都飞身跃开数丈开外,喘着粗气盯着对方。
“我输了。”独孤松道,“天外寒铁,竟不能断一柄桃木剑。”他的话音方落,桃木道人手中的桃木剑“咔嗒”从中折断,断剑剑身直直插入地下。
“是我输了。”桃木道人握着手中的半截桃木剑,面色平静,却无败意:“我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剑仙名不虚传,能败于独孤兄之手,此生何憾?”
“你是何人?”独孤松发问。
“吾乃桃都,十年前与独孤兄立下论剑之约,独孤兄缘何不记得了?”桃都道人疑惑道。
“我不记得了。”独孤松缓缓摇头,自从封心于六十四卦锁魔台之后,他就忘记了许多事情。“既有此约,今日已履,你走吧!”
“我不能走。”桃都道,“我想独孤兄也忘了,我输了,就得留在这里,种满三千株桃树,若此途中只要死了一株,就得多种三千株,每一株桃树,得结果三千,我才能走——这是我们的赌约。”
“藏花虚这么大,愿走愿留,是你的事,种桃还是种李,也是你的事,只是莫要打搅了我的静修。”独孤松转身便走。
“我的断剑在此,可否请独孤兄,将此座山崖留赠于我?”
独孤松一言不发,却没有进山洞,往远处走了……
“多谢独孤兄了!”桃木道人望着他的背影,朗声道谢。
藏花虚从此多了一个修行之人,他就是桃都,而这座山崖,多了一个新名字,名曰“悔过崖”。
那柄插入地下的断桃木剑,第二年的春天,竟然长出了新芽,渐渐长大,成了悔过崖桃都道人种下的第一棵桃树……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