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锁我此心
慵懒的午后,独孤松从静修的房中走出,掐指一算,今日有客人到,还是贵客,他得亲自前去迎接。自打将弹铗庄和潇湘院交给三位徒儿打理之后,他一直在小楼中闭关修炼,很少外出。
站在山岩之上,山风猎猎,吹得他思绪如同发丝衣带飘动,俯视脚下的弹铗庄和潇湘院,独孤松不由地感慨万千,想当年年轻的时候,拼尽一切追名逐利,总算在天下江湖有了一点儿小名气,凭掌中一柄铁剑荣膺“剑仙”之称号,谁人敢同他叫板?也收获了些许小富贵,却并不是特别满足,因为无敌是多么寂寞,也只有无敌的人才懂得,如今闭关多年,虽不想重涉江湖恩怨,再卷三界风波,但心中的一腔热血却也不曾泯灭,掌中铁剑夜夜常鸣蠢蠢欲动,三界江湖却似乎已忘记了他“剑仙”这一号大人物。
如今年纪大了看空了一切,视荣华富贵女人皆为浮云,上天却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了这么多徒弟,还有一半是女徒弟,我一人收他个一两银子,也该有个千万两的,若是看上哪个女徒儿,也是轻而易举能得手的。
只是早已过了风花雪夜的年纪,银子再多,也真的是如同粪土了。自己的修为,也早已不屑于接近女色。
唉,世事总是如此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唯有知足常乐吧!如今姬女皇建起这弹铗山庄潇湘女院,虽有受制于人的羁绊之感,但谁教藏花虚是她的地盘呢?自己还不至于把事情闹大了跟她对着干,教几个徒儿出来,传承自己的独孤剑术,也不算是件坏事。
罢了,罢了。
一路想着,已行至山门处,山脚下,正有两个小小的影子慢悠悠地往上挪动。
“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元放兄,久违了。”独孤松悠长的声音绵绵不绝,话音刚被山风吹散,山脚下的人影转眼便至眼前。
“久违了,独孤兄。”庄老道老人道。
“怎么元放兄放鹤不骑,就这样一路走来?”独孤松瞄着老道脚上破烂不堪的尖头草鞋看。
“对啊!一路走来。”庄老道笑道,“竹杖芒鞋轻甚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你自然逍遥快活,可苦了人家小娃娃啊!”
“正是要我这小孙女看看这世界是有多大,这沿途的风景,有多美,才选择了走路。”
“这千里之遥,再美的风景,看多了也会厌倦的吧?”
“不厌倦,很美。”元放老道还未答话,小琴笙已抢先说道。
独孤松爱怜地摸了摸小琴笙的脑袋瓜子,对庄老道道:“山门不是说话处,请入山上陋室一叙,请!”
陋室虽陋,却很清雅,墙上挂着数把古剑,没有杀气。
独孤松抓出一把红如玛瑙的山楂来递给琴笙,唤来个女弟子带小娃娃玩儿去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能听,听多了,就会有大人的忧虑。人生无忧无虑的时光并不多,这不该是琴笙有忧虑的年纪。
清泉已煮,春茗已备,独孤松给庄老道倒了一杯茶,道:“山中简陋,茶倒是好茶,请。”
“天地阴阳无间,茶并无好坏之别。”庄老道轻轻端起杯子,浅啜了一口。
“元放兄来,一定不只是为了喝茶。”独孤松道,心里想说的其实却是:你个老牛鼻子,来找我岂是为了闲话家长里短?有话就该快放。
庄老道放下杯子,道:“是啊!有事。”
“请说。”独孤松道。
“独孤兄,你看,天下又乱了。”庄老道道。
“天下一直都乱,因为人心一直都乱。”
“不错。”
“世人都说,天下太平和尚念经,世道一乱道士下山。”独孤松笑着道,“看来此言不虚啊!世人诚不欺我。”
庄老道也笑了:“我下山,却不是因为世道的乱,世道再乱,又与我何干呢?”
“元放兄此言差矣,若人人都作如此想,则天道沦落,鬼道猖獗了,到时候,谁能得安生?”
“独孤松有志之士,我是闲云野鹤之人,逍遥惯了,天下大事,还真管不了,也并不想管。”庄元放道,“我这次下山,是欲恳请独孤兄,帮忙照顾小孙女一段时间。听闻先生设有潇湘女院,小孙女在此,一定不至孤单。”
“怎么,元放兄又要云游?”
“正是。昨年收到海外道友鱼雁传书,言说逍遥果已经成熟,邀我前去品果下棋。”庄元放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想到上一次与道友们下棋,逍遥果还处于花期,时间,还过得真是快。”
“我听说元放兄那一局棋下了三百年,这时间,还真是过得挺快的。”
“错矣。”庄元放道,“事实上,我们只下了半局棋,所以这次,我是接着去下后半局棋的。”
“但愿元放兄这半局棋下完,我这把老骨头,还存留在这人世上。”独孤松笑道。
“这我倒完全不担心,宝剑会朽,你这把老骨头却是不朽的。”庄元放笑着挖苦道,“话说独孤兄一不饮酒,二无妻眷,三不纵乐,这人世间,你还有何好留恋的?”
“唉,我能放下将来,却放不下那过去呀!”独孤松叹道。
“那你该去到庙里,找个老禅师让他给你开解开解的。放下与放不下,本老道却是自己都难以放得下。”
“拗口,拗口。”独孤松仍是笑,“你们道家,说话比和尚还拗口。”
“饮茶,饮茶。”庄元放也笑着举杯,将余下的茶水饮尽。
……
正是冬末春初之际,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沾了一身炉灰的小白猫正眯着眼睛慵懒地趴在门槛上晒太阳,迈着小爪窜出鸡窝的母鸡喉头抖动,咯咯叫着声音高昂,而他撅着屁股钻进鸡窝里捡它刚产下的蛋,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声音比母鸡叫得还高昂:“请问,有人吗?”
娘亲走出里屋,过去开了门,那人作揖道谢,又道:“我听见鸭子叫,循声过来,请问可否讨要一碗水喝?”但凡说讨水喝的,都是要吃食的委婉托辞,毕竟这漫山清泉小溪,哪儿的甘甜不能解渴?娘亲便点一点头,转身又走进了里屋。这时方休抓着一只温热的柴鸡蛋钻出鸡窝,脑袋之上还沾着三根芦花鸡毛,嘟囔一声:“这是鸡叫!”
那人看一眼还在叫着似乎倾述不满的芦花鸡,笑一声:“敝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承教了,承教了。”方休乌黑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倒也衣着翩翩相貌堂堂不像个恶徒,待见到他背上背着的那把剑时,方休明亮的眼睛忽然就变得更亮了。
而那人也看着着方休,炯炯目光,忽然也更亮了。
“喜欢吗?”他取下背上长剑,递给方休。
方休将鸡蛋往兜里一塞,双手接过剑,握住剑柄,抬眼正碰上那人鼓励的目光,便用力一拉,“铮!”长铗出鞘,一声龙吟,清脆动听,宛如屋檐下迎风叮咚的风铃。
这手,该是适合握剑的,而不是拿柴刀。
“好剑!”少年老成般叹道。
“想不想学?”那人又问。
方休点点头。
那人爱才,抚摸着他的脑袋,对正捧了两只馒头一只煮鸡蛋出来的方母道:“夫人,令郎……”他的话还未说完,方母便将馒头鸡蛋往地上一掷,慌忙将方休拉到了自己身后:“谁也别想把我儿从我身边带走!你走!”
那人俯身捡起地上沾了点点尘土的灰白馒头和摔裂了壳的煮鸡蛋,道:“夫人,你别激动,我是见令郎有学剑的天资,爱才心起,你若舍不得,我也不能强求……多谢夫人的馒头和鸡蛋,告辞了。”拱一拱手,转身正要离去,却碰见了砍柴归来的方父。
“让他去吧!”方父叹息,无奈却又坚决。
“孩他爹……”方母紧紧护着身后的孩子,眼睛慢慢地红了。
“如今世道纷乱。学剑,总比砍柴种田来的好。好男儿,自当投身许国。你把他留在身边,怕只会误了他……就让他去吧!”
想不到方休这一去,就是十多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十年后听来,闭上眼睛却依稀仿佛只在昨天,愈发令人感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睁开眼睛忍不住就释放了泪滴。
……
方休将兜里的鸡蛋掏出来,递给娘亲:“娘,明天早上,我还要吃煮鸡蛋。”方母含泪接过。
人生如飘萍。年少无知岂能懂得离愁别绪?尚小的方休蹦蹦跳跳着就跟着剑客走远。
母亲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倚着门,不知游子何时才能归了?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