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阳春素面
得知剑客的名字,姓狄,叫作玄狐。
玄狐带了方休,往藏花虚赶,不骑马,不乘剑,剑客的训练,已经开始。玄狐是志将方休培养成一流剑客的。
去往藏花虚的路上,玄狐啃着馒头,却将那只煮鸡蛋递给方休:“吃吧!藏花虚没有养鸡,以后想吃鸡蛋,就得托师叔我亲自下山给你捎带了。”方休却摇摇头,推开他拿着鸡蛋的手:“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吃到娘亲为我煮的柴鸡蛋。”
玄狐看着这天真的小儿,纵然自己一向剑出无情,却实在不忍心把“艺成下山”的真相告诉他。二十年艺成,是一流剑客的修为,这样的真相,对于一个仍属六岁的总角小儿郎来说,实在是有些够残酷的。
剑是无情的,所以剑客,也必须是无情的。要成为一个无情的剑客,就必须放下所有的感情。像没有感情的剑,冰冷,永远只是一件杀人的利器。
也只有无心的独孤松,才能达成这样的境界吧?
当夜下起了瓢泼大雨,玄狐从竹背篓中取了斗笠蓑衣披上,将方休藏在怀中,两人赶了十几里的山路,夜已深沉,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连个山洞都找不到,看来只得连夜赶路了,方休在玄狐的怀里,已然沉沉睡着……
第二天清晨,雨已止歇,玄狐和方休已抵达藏花虚山脚。
雨后的藏花虚,云烟飘渺,恍若仙境,方休见了这般美景,惊讶喜欢地睁大了双眼,思家之情转眼就抛在了脑后,也忘记昨天说今早要回家吃煮鸡蛋的事情了。
山门前长满青苔的山岩上,雕刻着巨大的三个字——“藏花虚”,银钩铁划龙飞凤舞,十分洒脱飘逸。
自打姬女皇在藏花虚设立了弹铗山庄和潇湘女院之后,藏花虚的山脚就多了一处山门,派了朝廷官员在此守候,凡自愿来学剑的,便奖赏五百两的银票一张。只是这样一搞,来藏花虚的多是冲着钱了,只是天下本没有免费的午餐,得了银子进了藏花虚,再想出这个山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方休进藏花虚的时候,那官员还在路上慢悠悠地游荡,一路吃喝带嫖得玩过来,自然是没有银子奖赏于他的。
……
是来到藏花虚的第一个夜晚,冰冷的竹床没有温度,窗外的月亮圆得令人心碎,方休蜷着身子蹲在墙角,悲悲戚戚的啼哭声引起了隔壁房间师叔弟的不满,有几个暴脾气兼有起床气的家伙踹开他的房门正待要对他拳脚相加的时候,玄狐师叔出现在了窗口,夜风中衣袂飘飘,嚣张的家伙们立刻噤若寒蝉,乖乖地滚回了自己的房间。
玄狐师叔就带着方休来到山巅,看了一夜的月亮。
从他把自己带到藏花虚学剑一事来说,方休是恨他的。
山顶手可摘星辰,云缠雾袅,更似人间仙境,有桃花从月前飞过,仿佛是从月上飘落,美极了。方休看得痴了,便忘记了忧伤忘记了哭。
可他实在不愿意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剑客。
玄狐师叔就说:“等你习成了剑术,就可以保护你自己不受他人欺辱,更可以保护所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乱世之中,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房间有五丈之高,窗外是悬崖,你是怎么出现在我的窗口的?”方休抽抽搭搭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滴,却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等你入了剑道第二侯琴心境,飞檐走壁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自由来去,你也可以。”
听到这,方休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抓住了玄狐的手臂:“那么师叔,我是不是就可以乘着我的剑,飞回家见我爹娘了?”
“你说的是御剑飞行……”
“对!”方休抓着玄狐的小手使了使劲,这手小的握剑都费劲,却开始想着要御剑飞行。
玄狐道:“那时候,你已剑道一流,你若要下山,也只有师尊他老人家能拦得住你。”
“那师尊会不会拦我?”方休担忧地问。
玄狐十分肯定地说:“不会。到时候就算你舍不得下山,恐怕师尊也会让你走。”
“为什么?”
玄狐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说,纵使一流高手,没有个三十半百的苦寒功夫,是入不了腾云境的,那时候,二十年早过,而你也早已下了山。他不说,他只是不想看到少年充满热情的明亮眼睛又黯淡下去。
“玄狐师叔,我听说剑客都是无情的,但你也是有感情的,对不对?”方休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玄狐沉默。
方休也沉默着。
两个人就一直沉默着,看了一夜的月亮。
可惜了,无酒。
……
换一身如雪白衣,腰间配上一把剑,便算成为了真正的剑道中人,藏花虚独孤师尊的座下弟子。只是独孤师尊并不亲自授剑。授剑的有三人,皆是独孤师尊的入室大弟子:狄玄狐、越北,还有一位师姐,柳青霜。
师姐教的自然都是小师妹。
方休被分入越北门下。其实相对来说,他还是更愿意跟着狄玄狐,虽然有些恨他。狄玄狐的冷,是带着温度的冷,而越北的冷,却是真正的冷,像手中的玄铁重剑,透骨凛冽。
学剑第一天,方休就好奇地问他:“月饼师叔,为何我们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这样不是比较容易脏吗?我爹上山砍柴,穿的都是深色的粗布衣裳,耐脏。”
有师叔弟开始窃笑。越北锐利如鹰的目光朝那边一照,笑声就立刻被冻结了。他的目光就转向方休,盯着他的脸,盯得方休浑身不自在。但听他冷冷地道:“脏了,你洗。”
“所有师兄弟的衣服?”方休吐吐舌头。
“所有的。”
慢慢的,方休才终于明白,剑客的白衣,是为了让剑客更清楚地看清溅在上面的血迹,当白衣上面飞溅的鲜血越来越少的时候,你的剑,也就越来越快了。一流的剑客,剑入鞘,人走远,对手的鲜血还未喷出……
“那么月饼师叔,为何你的剑那么漂亮,可以佩在腰间。而我们的剑,却是这么笨重呢?我们根本使不动。”方休又说。这次没有师叔弟嘲笑,倒是有多人附和:“是啊是啊!”
越北走下剑台,锐利的目光向方休逼近几步,腰间漂亮的剑饰微微飘动:“你再多嘴,我就抽你。”越北的另一个缺点,就是脾性暴烈,学不会剑客该有的心若止水。
“还有,你叫我什么?”越北并不喜欢吃月饼,更不会喜欢别人叫他月饼。
方休低头噤声,毕竟打也打不过他,却还是忍不住在事后偷偷跑去问了玄狐师叔。玄狐师叔的回答是:“先练力,后练气。”
初入剑道者,先练力,筑基之后,再练气,方能达成以气御剑的境界。所以所用的剑,先重后轻。
越北知道之后愤愤不平,找到玄狐理论:“狄玄狐,我越北的弟子,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玄狐也很不满,方休本是他亲自下山选中的弟子,却被抽到了越北的门下,他觉得有必要改一改抓阄抽签这种低级的方式了。
“你想怎么改?”越北吼道。
玄狐还未想出怎么改,一旁的方休忽然冒出一声:“不如你们比剑……”他话未说完,狄玄狐和越北锐利的目光就将他笼罩了!
“两位师叔……意下如何?”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
“试试!”越北挑衅地看了玄狐一眼,一甩衣袖,大步走开了。
“不比!”玄狐说,却见他越北已头也不回地走远。
“我还没答应呢!”玄狐冲着他背影喊,却无可奈何他的装聋作哑,只能低了头看着脚下爬过的黑蚂蚁叹一声息。
……
两位师叔从不比剑,剑客的剑,出鞘必见血,不是杂耍的。
数年寒暑之后,在山上待得久了,方休也才终于明白,两位剑客师叔也都是性情中人——也许,这也是孤独师尊唯独将他们两位男弟子留在身边的原因吧!心中有情,出剑必慢而乱,不适合江湖闯荡——他们争风吃醋,也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师姐柳青霜。
师姐很美,却是冷冷的。
也许练剑的人,都是这么冷的吧?方休这样想,直到有一天,他在练剑归来的山路上偶遇师姐,在她身后众多师妹冰冷的怨妇脸中,看到了一双带着微笑的眼睛,那么美丽,仿佛凌寒独自盛开的一朵梅花,又仿佛雪霁初晴的第一抹阳光,一下子,就将心头的阴霾照亮。
似曾相似,似曾相似啊!
他很想问问这位小师妹的名字,想来也一定像她的人儿一样美丽。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张了张嘴巴,却连一个屁都没有放出来。
“上官琴笙!”师姐叫了一声,小师妹赶紧收起悄悄飘向方休的眼神,欢快地跑上前去了。
“上官琴笙……”方休在心中默念,原来她是上官琴笙,是那位在山中与我相遇的笙儿,想不到几年时光成殇,过去的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加美丽了。
方休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尾随了她们的队伍而去,不知不觉,一直跟到了潇湘女院。
“潇湘女院,男士禁入!”若非潇湘女院守门的两位女弟子一声大吼仗剑拦住了他,方休就径直闯进去了。
“得罪,得罪……”方休回过神来,涨红着脸,灰溜溜地急忙往回跑,没跑几步路,道旁的数根竹子一弯,三个人从竹子上荡了下来,挡在了方休的前头……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