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皓宇好像很不适应这种交往模式，子辰感觉到他状态切换的尴尬。心里暗暗好笑，这倒是也挺有趣的。反正还是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同学看来，他们还是一对“死党”。“那就好。”子辰想。
可皓宇实在奇怪，某一天忽然跟自己说，他中午不和自己一起，是因为母亲总请他吃饭，他还不回来这个人情。子辰惊愕：“什么啊？谁要你回请了啊？你不肯接受我们请你吃饭，却肯和其他人去小店里吃盖浇饭。明明还是瞧不起我的吧，什么烂借口。”
子辰感到了极大的挫败感。成绩从那次14名之后，又再度下滑，脾气也开始暴躁，甚至和家教老师冲突。家教辞职，母亲大发雷霆，子辰就站在母亲面前大声顶撞。在学校，子辰和往日那些玩伴断了关系，每天就是发呆。即使在父母面前，也不愿意和皓宇说笑了。某天自习课，正在写字的钢笔忽然没了钢笔水。他猛地掰断钢笔，扔到地上。断笔已经划伤了手，他也不理，趴在桌上。他同桌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孩，看到这场景吓得不知所措，慌慌张张找了面巾纸递给他。子辰从嗓子里发出一句：“别理我，走开。”
当晚，女孩的家长给老师打电话，强烈要求调换座位。老师无奈。白天调开了那个女生，试图给子辰找一位新同桌时犯了难，连续找了几个同学，都表示拒绝跟子辰同桌。当然，班里那些坏小子是不会拒绝的，可是子辰妈妈入学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给安排“好学生”当同桌。老师只好去跟子辰谈：“子辰啊，我给你调到一个单独的座位你看怎么样，这样没人会打扰你学习，老师和家长希望特殊照顾你，让你成绩提高些。”子辰没什么反应，同意了。
子辰坐去单独位置的当天下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看着窗外的绿树和阳光，子辰忽然有种逃避感。课间，他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回头看了一眼皓宇。皓宇正在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了几秒。子辰拿着书包走出来教室，直接回到了家。给母亲打了电话：“妈，我要退学。”
小陈扔下手头工作回了家，看到子辰趴在二楼的床上。小陈印象中好像子辰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长大了嘛，男子汉了啊。可是今天忽然要退学，现在趴在床上哭。
她在外面风生水起，在单位人缘很好，做生意也红红火火，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夫妻感情。她发现丈夫有外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她只难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冷静地和丈夫说：“希望你看在我们如今社会地位的份上，别太过分。如果不想有什么麻烦，就别离婚。至于你想怎么玩，随你。”她最大的自信就是自己，自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可面对儿子，她没了办法。这时，班主任电话打来了。小陈知道了子辰在学校的坏情绪，也知道了儿子这几个月性情大变，同学们不愿再和子辰交往。挂了电话后，她去找子辰谈。
如果换作其他女人，会过去絮絮叨叨地问，为什么不想读书了，在学校受什么委屈了吗？同学欺负你了？或者老师对你不好了？小陈没有像她们一样，她拿出生意场上的干练，开门见山地说：“子辰，如果要你回去继续读书，要什么条件？”子辰没有说话。小陈盯着儿子：“不读书，”她顿了一下，这是她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习惯。“肯定不行。你说吧子辰，怎么样，你才肯回去读书？”
子辰清楚母亲的为人和手段，想了一会：“我想要江皓宇跟我同桌。”小陈感叹儿子还是聪明的，有她的基因。她知道儿子只有江皓宇这一个朋友，即使在受到全班孤立的时候，他们还是一起上学放学，前几天还看到当着她的面，两个人像小孩子似的争抢着干脆面中新出的卡片。
晚上，她带着子辰去了班主任家里。看到贵重的礼品，班主任早已乐的合不拢嘴，跟小陈说：“子辰这孩子蛮好，又聪明又热心。可是青春期的孩子们吗，有很多人有嫉妒心。子辰长得帅气，家境又好，学习之前也很好。这不就被孤立了吗？”小陈寒暄几句，提到了儿子学习压力比较大，希望和江皓宇同桌的事情。班主任连连点头同意：“他们本来关系就很好啊，每天都一起进进出出的，没问题。江皓宇学习好，还可以带一带子辰。”
江皓宇最近已经察觉到了子辰有些怪。周围那些玩篮球、吃吃喝喝的好友都散去了。他只喜欢一个人呆在那，有时极暴躁地摔书，重重地挪动椅子。皓宇想着：“子辰脾气也真够坏的，欺负了我，又和其他朋友闹翻了。看他孤零零的，要不中午就说饭菜难吃，拉他去我妈食堂里面吃。当着我妈面，也许他会和我说笑几句。”岳小婉在单位食堂的工作间后面，有个小屋子，有时候小婉觉得饭菜不好的时候，会单独给两个孩子开小灶炒两个菜吃。皓宇和子辰到了食堂，菜谱写着：主食，米饭；菜：红烧肉，小油菜，木耳鸡蛋。皓宇还是摇摇头：“今天不好吃啊，子辰，我们去我妈那屋里吃吧。”子辰摇摇头：“我累了，吃口饭就回学校了，你自己去吧。”
皓宇发现，子辰现在连在父母面前都不愿意跟他说笑了。他闹够了？也觉得无聊了？就这么想吧。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是被父母硬拉着做好友的，这样我俩都会轻松的吧。皓宇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虽然他们现在可能不算得什么好友了，可子辰现在的状态的确看起来不大好。直到那天，子辰在自习课猛地折断钢笔，满手鲜血，他同桌递给他面巾纸，他也没要，还是趴在那里。皓宇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跑过去，却又坐了下来。“子辰会当着全班同学地面骂我的吧。”接下来，他看到第二天，老师把子辰的同桌调走，然后子辰的同桌位置就这么空着。再过了一天，子辰搬去了最前排的单独座位。再然后，就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子辰收拾了书包，站起来忽然回头看皓宇。皓宇也正在看着子辰。对视几秒后，子辰走了。
江皓宇心神不宁，晚上放学回家后，和父母说起了这件事。江延枫和岳小婉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地一致：“罗子辰那孩子性格怪，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人家有的是钱，就算不读书，你陈阿姨的钱可以养他一辈子。咱们不行的，皓宇你不能被其他事情分神，马上就初三了，考上重点高中才是真的。”当晚九点多，班主任的电话打来了，询问了皓宇在家的学习情况，并叮嘱要给孩子加营养。江延枫感觉到了过分的热情，皓宇和子辰进到她班后，虽然逢年过节也会去老师家做客，可他家的礼品比起小陈的，差得很多。老师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好在皓宇学习成绩不错，老师也还算喜欢，但不过是诸多好学生中的一个罢了，很少会有这种主动打电话来这样关心的时候。班主任聊了很久后，才提起罗子辰，说罗子辰家长希望跟他们俩做同桌。江延枫感觉到了一丝羞辱：“小陈你想给孩子们调换座位，我们一个办公室坐着，你来直接跟我说，即使不愿意，怕影响了皓宇学习，我也没法拒绝。可你偏偏去找老师跟我谈，哼，那可别怪我了。”江延枫立刻拒绝：“抱歉赵老师，我家皓宇定力不够，马上初三了，我不希望他受到影响，希望你能理解。”
放下电话后，江延枫短暂的和皓宇说了这件事。皓宇短暂地愣了一下：“爸，我可以和他同桌，他没什么影响我的。”江延枫态度坚决：“那孩子品性不好，我不同意跟你坐一起。”岳小婉也帮腔：“皓宇，这事得听你爸的，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因为换座位，你知道你给我们多少压力吗？”江延枫也说：“我从部队转业到这单位已经十来年，你陈阿姨是我十多年的同事，现在为了你的学业，这老同事关系可能都要断了。你得理解我们的苦心。”
皓宇又是一夜失眠。刚上初中，要他和子辰一起的，是爸妈。现在，不让他们一起的，也是爸妈，自己好像一个玩偶，一切动作都在父母的控制下。
遭到了拒绝的小陈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见到江延枫夫妇就红着脸，尴尬的打招呼。双方都有了芥蒂。至于子辰，还是被小陈按着脖子逼回了学校上课。皓宇和子辰上学放学也不再一起了，形同陌路。
升上了初三，小陈给罗子辰调了学校，去了另一个全市很出名的老师班级中，全力准备升高中。皓宇闷闷不乐。整个事件，对皓宇的打击并不小。从小学升到初中以后，心里一直想着可以重新构建的社交关系，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他发现除了转走的罗子辰，他也没什么朋友。他的成绩并没有什么进步，反而有些下降。中考成绩算不得优秀，只是勉强考上了重点高中。可是重点高中里的重点班级，就没有进去了。
鹤州市是全省的高考大市，每年进入国家重点高校的考生很多。所以在重点高中里，还专门设立了两个重点班级，实行流动制度，每次月考只有在全校前100名才能在这个班级。否则，就会被退到普通班。普通班也并不是不行，只不过学校的期望不同，普通班的优秀学生，大概能考入一个一本大学，就可以了。
江皓宇的成绩，在全市排到了将近200名，不用想，一定是在普通班级了。放了暑假，因为江延枫和岳小婉要工作，江皓宇白天就一直在外婆家。出成绩那天，父亲打来电话，简短的通知皓宇：“你考上了。”电话中听不到喜悦，皓宇明白应该是发挥失常了，勉强考入的吧。他没有敢继续追问，只回答了：“哦。”然后江延枫刮断了电话。
江延枫感觉到对儿子的失望，明明按正常水平，稳稳地可以进重点班，怎么就变成了普通班呢？他自认对儿子投入不小，几乎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罗子辰也考上了，也是普通班。这让江延枫更加恼火。全单位都在传言，自己儿子成绩有多好，到最后反而和小陈儿子水平差不多。岳小婉更多的感受到了来自亲戚的压力。聚餐时，小婉父母张罗给皓宇红包，拿出一个500元的红包，解释说：“皓宇啊，前两年泽铭中考，是全市第二名啊。我们给了他两千。你呢，成绩差了些，我们就给这些吧。我们这是奖学金，奖励学习的。”皓宇接过来，礼貌地说谢谢。这更几乎让脾气急躁的岳小婉当场离席：“少说这个吧，不是因为孙子和外孙的关系吗？往学习上扯什么？”她回应母亲：“他江家这样就不错了，祖祖辈辈在山沟里，大字不认识一个，现在有个能读书的就可以了，还跟我们岳家比吗？皓宇能读这点书，已经靠着我们岳家的遗传了。要是他江家，只能在农村种地。”这下轮到江延枫坐不住了，他恶狠狠地横了妻子一眼。小婉父亲察觉到了女婿的表情：“小婉你说话总是这样不知深浅，都多大岁数了？也就是延枫让着你啊，别人谁肯跟你过这么久啊。”江延枫生硬地说：“没什么，总之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就可以了，别的也不用说了。”泽铭的母亲，也就是小婉的弟媳妇，尤其兴奋，席间频频举杯要和姐姐姐夫喝酒。岳小婉夫妻憋着气吃了那顿饭。回家后，夫妻二人一言不发。皓宇觉得自己又给父母添了麻烦，使他们在单位抬不起头，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
初三的暑假十分漫长，又不像往日有假期作业，着实轻松。江皓宇已经习惯了不出门，也不找朋友玩，其实是没得可找。他表哥泽铭和皓宇一样，暑假也在外婆家。不过泽铭跟皓宇不同，他喜欢踢足球，打乒乓球，打台球，总之一切蹦蹦跳跳的活动都很喜欢。所以大概只有中午在奶奶家吃个饭，其余时间是见不到面的。
家里就只剩下皓宇和外婆两个人，外公白天也要去上班。外婆没什么文化，喜欢看电视剧，听评书，可很多地方又不懂。皓宇就在外婆身边给她讲。有时外婆也说：“小伙子这样不行啊，跟我一起有什么出息，你看你哥，每天都出去，到处都是朋友。你不能跟你爸爸学啊，交不下什么朋友。”皓宇自己也感觉到了社交的失败，如今这种感觉被一次一次的加强。他在想：“为什么表哥可以一切方面都优秀，自己却什么事都做不好。”有时外公也会说：“这孩子太不爱交际了，这样以后可不行，我看人的话，是最准的。”
被说的实在无地自容的皓宇，决定出去溜达溜达，就说自己去找同学玩。其实他还是自己，他先去了书店，买了几本英语书，假期可以看看的。然后又去逛了逛超市，买了些零食饮料。他喜欢逛超市，他还记得那家超市开业，父母带着一起逛，里面那么多好吃的啊，比起这个，他更喜欢那种一手一边拉着父母的感觉。那一刻感觉是如此的幸福。
从超市出来时，路过一个旱冰场。皓宇不会滑旱冰，也不喜欢旱冰场里那些染着黄头发的“小混混”。岳小婉一向禁止皓宇滑旱冰，一则危险，二则那些“小混混”更增加了滑旱冰本身这项运动的危险。皓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在场外，子辰？不是，这个人吸烟的，不会是子辰。已经走了过去，还是托了托眼镜回头看去。他的眼镜度数已经不够，他没有和爸妈提起，换眼镜又是一笔开销呢，父亲又会叹气。借着托起的眼镜，皓宇认出这就是子辰。子辰长高了，叼着烟，也发现了皓宇。
皓宇离老远地喊着：“一年多没见了啊子辰。”子辰掐灭了烟：“哈，皓宇啊，你小子变帅了啊，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都不联系我呢？”
“子辰啊，开学我们还是一个学校了啊，真好。”皓宇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长期以来，他和子辰的事情像一根鱼刺插在喉咙中。现在又见了面，希望能解除当时的芥蒂。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吧。不知我妈会把我弄到哪里读书，随她吧。走，我们喝两杯？”子辰喷出了一股烟味。皓宇从小鼻炎，很讨厌这气味。可他没有躲开，也没有露出丝毫的厌烦。他下定决心这次要恢复和子辰的关系。可是，有的话，他却需要问清楚：“子辰啊，你怎么吸烟了呢？还喝酒？别乱来啊，陈阿姨知道吗？”子辰很社会范地耸耸肩：“她才不关心这些吧。去不去，一年没见了，哥传授你几招泡妞大法如何？看，那个滑旱冰的妞儿身材好不？那是你哥我刚泡到的啊。”
江皓宇想哭，他呆呆站在那，好想扇自己几个耳光。如果那天，和子辰闹翻后，他主动讲和；如果之后当假兄弟时他拉下脸面缠着子辰聊天；或者如果他坚持一定要和子辰同桌的话太多次机会，皓宇一次都没抓住。如果当时他们一起的话，皓宇敢保证子辰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皓宇？你盯着我干嘛？看上我了啊？走吧，喝酒去。”子辰催促到。
“对不起，子辰，对不起。”皓宇没能控制住眼泪。
子辰很奇怪：“什么啊？你哪对不起我啦？今天没空啊，那就改天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有我qq号的吗？再约呗，你怎么了？”
皓宇摇头：“没事，改天再找你，对不起。”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江皓宇当晚蒙着被子几乎哭了一晚。他恨这个遇事优柔寡断唯唯诺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