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高中开学。皓宇报到那天在班级名单里没有看到子辰，学年名单里也没看到，又反复看了两次，依然没有罗子辰三个字。皓宇带着失望去了自己班级报到。
老师姓薛，是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嗓门很大。按照大小个排了座位。皓宇同桌是竟是初三的一个不大熟悉的同班同学，陆建，对他印象不坏，头脑很聪明，只是不大愿意背诵什么东西，因此数学物理成绩极好，英语却一团糟。俩人很快就聊起来，看来初中时是少了交往呢，聊了会感觉还是挺合拍的。皓宇很满意这个安排，他那从小学带到初中，希望由自己构建一个理想的社交圈的期望再次出现，这次皓宇充满了信心。
薛老师大着嗓子在讲台训话：“同学们，来到这里，就相当于马上迈入大学的门槛。我们学校每年升入一本的学生有三百多人。只要你在每次考试排进前三百，就是我的重点门生。你可以随意选择座位。我不能一碗水端平，这叫做激励。可我们是普通班，里面鱼龙混杂，有一半以上的人啊，不是考进来的，是自费来的。你们爱不爱学习，我不管。可是不许影响其他人。要睡觉你就睡觉，或者你去操场溜达，只是不许在教室发出声音。”底下有人接话：“那我睡觉打了呼噜怎么办？这也不是故意影响别人啊？”老师见惯了这类学生，不能真跟他们发火，他们已经十六岁，正是什么都不怕的年纪，动起手来自己肯定吃亏，何苦惹这种麻烦。可又不能不维系着老师的尊严。薛老师在这所高中教了快20年，对付这类学生，有自己的办法。她清了清嗓子：“我可以去物理实验室取个分贝仪，超过了一定数值，我就要把你带到我办公室去睡。”接着不容间隙，避免那学生说出别的话来，她立刻引出了别的话题。
陆建在下面捅了下皓宇：“说话那小子叫张昕鹏，原来是四中的，打仗可狠了，把人胳膊都打折啦。我们以后躲着点他哈。”皓宇问：“你怎么认识的啊？”陆建很得意：“我才不像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学校什么事都躲不过我眼睛，哈哈。以后跟着大爷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讲台上，薛老师的话已经讲完，收拾了东西准备宣布明天上课，随口问了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皓宇斜前方站起一个男生，国字脸，一脸认真严肃，脸有些红：“薛老师，听说我们学校重点班是实行流动制度的，这个制度是怎么样的？”薛老师一愣，虽说是流动的，可能考入年级前100名，并不容易，即使考进去，大概也是八九十名，进了重点班，不过是重点班的末尾。以她的经验，这类学生进去，通常不适应高强度和高速度的授课，并且从“鸡头”到“凤尾”，这个心理落差很少有人可以承受。最终成绩反而会下降，再被调出重点班。这样进进出出的，本来还算中上等的成绩，很快就变得平平常常了。薛老师清了清嗓子：“你叫于小豪吧？我知道你成绩不错。你中考成绩在我们班是第一名。只要下次月考考入前100名，就可以进去。”
“这是一个好学生啊，以后可以试着交往一下。”皓宇心下想着。
能在这样一个班级认真听课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薛老师已经把成绩中下等的学生都安排到了最后几排坐。可他们依旧违反事先的约定，就是不肯安安静静、不影响他人。他们窃窃私语、扔小纸团、从后门进进出出。老师们睁一眼闭一眼，这么大的孩子，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只好耐着性子讲完课，就算任务完成。反正对于这类普通班，学校期望也并不大，只要保住两个重点班，其他没什么关系了。江皓宇几天的功夫就发现，老师的声音会被下面的哄闹盖过去，而且讲课几乎是在念教材，而且会把教材上极简单的题目反复的讲解。于小豪会争抢着发言，在全班同学心目中，这是妥妥的班级的no1。于小豪不喜欢跟同学交往，有种高高在上的神情，从神情上可以读出：“我是暂时在这里，没多久我就会去重点班的。你们不配跟我做朋友。”
江皓宇自认为成绩绝不比他差，很多于小豪答错的题目，他都会，而且会和随后老师的讲解一致。可他的性格，使他几乎不举手。同桌陆建其实也不比于小豪差，可那家伙坐不住，总喜欢和前座的两个女生聊天打闹。前面两个女生一个叫孟婷，一个叫李雪。名字都是普普通通的，长相也普普通通。学习也还算认真，笔记字迹工整，干干净净。可就是很多题目都做不出，也听不懂。于是她们不停地抄写笔记，不停地做题。陆建喜欢在后面拽拽她们头发，她们会回过头敲打陆建的头。陆建笑：“李雪早上没睡醒啊，头发都乱了，真懒啊！”李雪佯作生气：“真讨厌，那是被你拽的。”陆建拉过旁边的皓宇：“你看她，头发都立起来了，哈哈。”皓宇心下不愿意，也不会表现出来，也笑了笑：“头发这样挺可爱的啊。”孟婷也转过头：“啊呀江皓宇，你也学坏了，跟着陆建一起欺负我家李雪。”渐渐的，他们几个都熟悉了，中午去吃雪糕啊，去买文具啊，说说笑笑的。两个女生也发现江皓宇虽然初接触感觉不爱说话，好像挺高冷，其实交往起来也挺风趣活泼，也很善良，还带有一丝什么呢，温暖吧。
江皓宇从读小学以来，觉得这次第一次感觉到“正常”的友情，令人愉悦轻松。学习上，他慢慢的不听老师的课，他在底下学着自己的资料。皓宇知道，普通班的授课，只会限于书本的基本知识点，外延不够。如果自己想考好，必须额外学一些。他买了很多辅导书。父亲虽节省，可是在皓宇只要提出想买学习方面的书，就毫不犹豫，甚至很高兴带他去买。所以，皓宇只有在想买学习资料时，才敢大大方方的跟父亲提出。皓宇和陆建在学习上似乎很互补。皓宇的基础知识极其扎实，学习方法也很到位，他会整理一个错题笔记，没事儿就拿出看看，几乎保证了相似错误绝不犯第二次。陆建不同，几乎不做笔记，可是头脑极聪明，一道题目来了，很快能想出解题办法，有时甚至非常巧妙。他们俩互相佩服，也互相学习。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江皓宇，班级第一名，学年第36名。成绩一出来，高一教研组开始聊起来。薛老师很惊奇自己班出了这样一个学生，平时几乎不举手发言，上课几乎不听课，自己在那不知看什么书，自习课也和其他同学一样说说笑笑的做些小动作。怎得成绩竟然如此。第一反应是，作弊了？“不，不能这样怀疑。超常发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又或者，这个江皓宇本身学习就是很好，可能中考没考好分到我班级里了。”她抱有极大希望的于小豪，堪堪年级排到了150多名，远不到进入重点班的水平。成绩在班里公布，江皓宇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红着脸。陆建考的不好不坏，年级120名，一把搂过皓宇：“哥们晚上鸡排啊，请客啊。”“嗯，大份，你要椒盐的吧。前面两个，你们都是要乌梅的吧。”李雪转过头：“你记得真清楚，我们爱吃什么口味都记得啊。难怪学习好。”
皓宇现在手里有了些零用钱，是岳小婉给的。岳小婉在单位食堂工作兢兢业业，颇受好评，再加上是江延枫的家属。后来单位食堂改制为承包制，岳小婉当机立断出了些钱，跟着算作了承包人之一。虽然她还是要起早贪黑的工作，可是比以前死工资要宽裕不少。江皓宇手中也就有了些零用钱，虽然不多，还不够他去买什么球鞋、随身听、电子表，日常跟同学们吃吃饭倒是足够了。
江延枫听到儿子的成绩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一口憋在心里几个月的浊气。皓宇只不过是中考没考好，这次，全年级三十多名，恢复了正常水平啊。他甚至一反常态，主动和很多不大熟悉的同僚打招呼，心里盼着对方询问一下成绩。江延枫没什么社交活动，周末很多同僚相约去爬山、打兵乓球、然后ktv、喝酒。他一概拒绝，理由是：“我没闲钱去参加这个。我的钱要留给皓宇以后读大学。”岳小婉这时心下也有些安慰，自己嫁的这个男人，不爱交往，也不会赚钱，只满足于这一份仅够维系温饱的工作，脾气也不好，经常会说破坏气氛的话，从不会温柔的呵护自己。也不会在结婚纪念日、生日之类的送自己一份礼物。可他就是老实，小婉父亲当时就是看中这一点，再三劝说小婉嫁给江延枫，虽然江家是那么穷，结婚拿不出一分钱，甚至还要他贴钱给小夫妻租房。小婉出嫁时，父亲说：“小婉的脾气不好，很多人未必容得下。小江没问题，踏踏实实的。我放心。”江延枫有时因为言语惹怒了小婉后，也后悔，他内心隐隐觉得自己确实不善交际，不会说话。可他不愿意承认，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认错，影响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地位。他只会接着压抑自己，试图让自己和颜悦色地说话，可这种大违本性地调整只能坚持一小段时间。
皓宇察觉到了因为自己的成绩，家庭变得温馨。父亲说话不会带着生硬的腔调，母亲也带着笑容：“我儿子还是厉害的，这样我的辛苦就没有白费，每天让我再多工作几个小时，我也开心。”皓宇借这个机会问了下父亲：“爸，子辰去了哪里啊？您知道吗？”皓宇之前并不敢问这件事，虽然一直在心里念着，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敢询问父亲，直到今天。江延枫好像没想到皓宇会问起这个人：“哦，他去了南麓高中，那个私家贵族学校。”顿了一顿：“刚开学就和同学打架，伤了人。你陈阿姨赔了很多钱。后来他也退学了。”皓宇心又沉重了下来：“那现在呢？”江延枫淡淡地说：“小陈辞职了，带着她儿子不知去了哪里。好像也不在鹤州了。儿子不争气，家长就只能这样受拖累。好在人家有钱，这种事情容易摆平。换做我们家，这个家就垮了。”皓宇不喜欢父亲这样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岳小婉接过话：“当时你非让他俩一起上学放学，现在想着都后怕。还好那阵子没出什么事。怎么能把儿子跟那种人放到一起？”小婉总喜欢去提起明显的、而且即使提起也于事无补的错误，江延枫又忍不住发火，“行啦！我之前难道知道他儿子那样？”岳小婉不甘示弱：“你做错了不许别人说？”“那算什么错呢？我为了给儿子找个好老师，我是故意介绍坏孩子给儿子认识的？岳小婉你不满意我就直说，不用这样找茬。”夫妻俩旋即大吵。
皓宇太多次的经历父母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吵到不可开交，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感到天塌一般的难过。他只感觉到厌倦。好成绩带来的喜悦一扫而空，不仅来自父母的吵架，更来自子辰的境况，内疚感再一次袭来。
第二天又出了事，是陆建。中午放学时，本来约好跟皓宇一起吃炒饭去的，刚出校门口，张昕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就是那个开学时陆建警告皓宇，要远离的人。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带着嚣张眼神的男生。张昕鹏发育比较早，个子比皓宇和陆建高了半个头。他一把拽着陆建扯过去，手重重地拍了两下陆建的头：“走，去那边咱哥俩聊聊。”皓宇感觉到陆建在发抖，以他平时的性格，这类事情，他会躲得远远的。何况母亲也一直叮嘱他不要靠近小混混。可皓宇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子辰收拾好书包，回头看的他那一眼。后来回想起，是失望？怨恨？还是不舍？皓宇分不清，只记得从那以后，子辰的眼睛中没了光。这种事情绝不可以再发生。皓宇跟了过去，可面对张昕鹏，他还是很害怕，硬着头皮说：“哥，陆建有什么得罪了你，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只是开玩笑，对不起。”张昕鹏没理他，继续拽着陆建走向学校旁边的小巷子，皓宇还准备继续说，张昕鹏身后俩个男生轻轻推开了他。皓宇没有迟疑，快步跟了过去。张昕鹏发现皓宇跟了过去：“好啊，你们死党啊，那一起吧。”接着又重重地拍了两下陆建的后背，每拍一下，陆建全身都猛地一颤：“哥们，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干嘛？”陆建摇了摇低着的头。皓宇冲过去怯怯地拦住张昕鹏：“哥，对不起，陆建哪里错了你告诉他，再不敢了，请原谅。”张昕鹏反倒笑了：“你这么怕我还跟来干嘛啊？你们是好学生，我是小混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啊。你这兄弟乱给我造谣，说我喜欢孟婷。”然后松开了陆建：“以后嘴巴老实点，好好学你的习。听到没？”陆建慌慌的点头，又补上了一句：“听到了，哥。”张昕鹏又笑了：“你俩挺有趣的，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就提我，我罩着，没人敢动你们。”
张昕鹏三人扔下发抖的皓宇和陆建。两个人缓了好半天。陆建开口：“你跟来干嘛？还一直道歉，真怂啊。”皓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去死吧。你这家伙不是告诉我离他们远点，你自己反而去招惹他。你要开玩笑也认认人啊，要不是我，你今天不得挨揍啊，被揍了我还得去你家给你补课。得了，看你吓得这个怂样。哥请你去吃烤鱿鱼压压惊吧。”
这件事后皓宇很高兴，他对自己的社交能力恢复了自信，觉得自己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了友人，而他和陆建、孟婷、李雪的四人小团体关系也好像更融洽了。
有一日孟婷神神秘秘递过来一张小纸条：“李雪家跟你家很近，晚上放学能不能跟她一起回家。她自己不好意思跟你说(_)”。皓宇忽然觉得前面坐着的两个女生好可爱，中午吃饭时假装无意间说起家庭住址：“哦？原来我和李雪那么近啊，以后放学一起走啊？”李雪竟然有些害羞：“嗯，好吧，那有劳了。正好我之前的同伴转学了，最近晚上一直一个人回家呢。”
孟婷觉得自己成功撮合了一对，放学路上都一直笑着哼着曲。她从小学以来成绩平平、相貌平平，在班级活动中也不活跃。从来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如果演电视剧的话，我就是那个领盒饭的群众演员。”她经常这么说自己。上了高中后，自己的同桌李雪，好像就是自己的复制体一般。同样没有出众的相貌和成绩，学习上甚至有时显得有些笨拙。于是她们很亲近，她从不羞于跟李雪说，自己那道题根本不会，老师讲了几遍也听不懂。李雪也老实地说不会。两个女孩子就一起在那研究，悄悄地研究。可是老师问起大家都懂了吗？她俩对视，绝对不会举手说自己没听懂。这是只有她们俩知道的小秘密。渐渐地，她们开始分享更多的秘密，比如觉得哪个男演员比较帅气，长大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生。她们之间毫无掩饰，因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并不比自己更优秀，所以即使听了自己的“糗事”，也绝不会嘲笑，只会增加亲密感。
她们身后坐了两个男生，性格则几乎完全不同，陆建说话语速很快，眼珠转来转去，几乎时刻可以听到他粗着嗓子说笑，江皓宇安安静静的，有些书生气，说话时还喜欢抬一下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温柔的眼睛。他们俩竟然关系极好，原来不止像她们那样，性格接近可以成为好友，互补也是可以的啊。两个男生学习成绩都很好，跟她和李雪关系也不错。她们经常要从他们那借笔记来抄，说是他们两个，实际只有江皓宇。因为陆建几乎不做笔记，即使做了，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也没人看得懂。江皓宇不同，虽然不会像女生记笔记那样版面整洁，但表格逻辑清晰，很多老师课堂上没听懂的知识点，在他的笔记上竟然看懂了。孟婷发现李雪在用皓宇笔记时眼睛中闪着光，抄写后，竟然还去翻最后几页皓宇无聊时的涂鸦。皓宇喜欢画画，什么圣斗士、机器猫的，就直接画在笔记本后面几页。李雪看着这些发笑，有时还会拿着自己笔记本给皓宇，要她画个流川枫给自己。有一天，李雪身体不舒服没有去上体育课，孟婷因为关心，中间跑进来看看李雪，竟然看到李雪在给一本书包书皮。被梦婷看到有些尴尬，李雪脸一下子红了：“哦，皓宇的书被我碰掉了，他的书脏了，给他包个书皮吧。”孟婷笑她：“他们才不会好好的用，书皮两天就掉了你信不信。”孟婷感受到了，李雪可能喜欢皓宇。如果是这样，我得帮帮她，她和自己一样，各方面都不突出，一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