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得知女婿女儿回来了，小婉妈带着礼金来到女儿家。按理亲家去世，自己应跟过去。可实在太远，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到了女儿家，女儿一见面就开始原原本本地讲述江家的事情。小婉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四万怎么行呢？怎么想从延枫手里拿出钱来呢？”江延枫听出了岳母话中的意思：“江延枫是个小气的人，这种吝啬的人，怎么指望能坑他的钱。”他想发作，可想过发作后的后果，也没和老人告别，出门溜达去了。
江皓宇同情父亲。父亲的确节省，甚至有些小气。可这份节省永远是对着自己，对于亲戚朋友的礼尚往来，父亲绝没有落下，只是不会说场面的话。比如三姨夫，每次见到亲戚的这几个孩子都亲切的摸着头，下次我领你们去吃肯德基。江皓宇的几个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从没吃过这顿肯德基。可就是这种场面话，在场面上很有效果，好像亲情都因此热烈起来。外公外婆也不会去考证，三姨夫究竟有没有带几个孩子去吃那个洋快餐，但老人听到这话很高兴。久而久之，父亲给人的印象就是小气。甚至，父亲每天上下班拒绝单位的车来接送，坚持步行，只为了拿每月那几百块交通补助，也被说成吝啬。他甚至想问外婆，父亲对待亲戚朋友什么地方小气了？为什么要这样传言？
岳小婉顺着母亲的话茬说：“可不么。他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是受过穷的。在部队，他自己吃不饱，还要把钱寄回父母家。延枫就是不想让皓宇也受他那种苦吧，所以有钱就要攒着，宁可自己少吃少喝。妈你看，他一个大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买衣服，没有社交。我有时真可怜他。从小就没人疼爱，穿旧衣服吃冷饭，没人在乎。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我得给他家庭的温暖才是啊。”小婉妈直摇头：“可你这脾气啊，哎。”
江皓宇自从奶奶去世后，想了很多，他不知道同龄人的家庭是不是有这么多捋不清的状况，或许自己心思太重，不像同龄人那么单纯。他觉得很多烦恼源于自己的无能，自己还在读书，很多事情不是他可以解决的，那么只能在读书上竭力使自己达到优秀。每当他取得好成绩时，这好成绩就像粘合剂一样，可以使自己所在乎的人更加亲密，或许会暂时忘却诸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吧。
江皓宇很珍惜父亲给自己这台山寨p3，他觉得这使他更好地理解父母的苦心，也是鞭策自己成长的动力。
第三次月考，江皓宇，年级第六名，高一教研室轰动。薛老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江皓宇着实厉害，以普通班这种嘈杂的学习环境和老师授课难度，他竟然能冲到学年第六名。如果他能保持，可以去国内顶尖大学了。”
薛老师长期因为让她做普通班班主任而耿耿于怀。自己有二十多年带高考班的经验，学校让资历远不如她的老师去带重点班，不信任自己？江皓宇歪打正着得替自己出了口气。二班的班主任，就是那个资历远不如自己的赵老师，过来打听江皓宇的情况。薛老师大声地夸奖自己的学生：“学生自己争气，跟老师啊，环境啊，没什么关系。学校费这个劲弄什么重点班，有什么意义？我之前这么说，谁都不信。你们看。我们这种普通班的学生，比你们的差吗？这要是有你们那么好的教学资源，这个江皓宇说不定会一二名呢。”
私下里，薛老师不是没想过劝说江皓宇留在普通班。对于带出优秀高考生的班主任，学校是有奖励制度的。学校对于有资格转入重点班的学生，采取自愿原则，因为不能排除有的学生慢热的学习状态，这类学生在普通班缓慢的节奏下，可以学的很好。到了重点班，反而因不适应导致成绩下滑。可薛老师清楚自己班级的状况，整天闹哄哄的，几乎片刻不得安静，张昕鹏那坏小子带着一群差生在后面说说笑笑。自己班分配的师资力量也很弱，只能保证基础教学，对于江皓宇这种需要做一些知识点扩展的学生，没法满足，她不能因为自己可能获得几千块奖金毁了孩子。二十多年的教学良知占了上风，她打消了劝说江皓宇留下的念头，转而劝他同意去重点班。
江皓宇出乎意料地拒绝去重点班：“薛老师，我在这里一切都很习惯，我也很喜欢老师和同学们，我可不可以不去重点班？这次第六名是我超常发挥，实际我可能还是三四十名的水平，我清楚很多知识点都不是太会。”薛老师见过太多一百多名的学生和家长到处托关系想要挤进重点班，从没见过排在年级前几名的学生拒绝重点班：“老师也舍不得你，可是，高一这个阶段也许还行，高二高三，重点班的教学力量和考前突击，是普通班远远不及的，别耽误了自己。去那边同样会遇见好老师和好同学。皓宇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给我答复吧。”
江皓宇决定不去和父母商议，因为父母一定会要求他去重点班，并且对于他的不舍和留恋加以批评。他希望自己做一次决定，转而去问同桌。陆建愣了：“你傻啊，为什么不去？”
陆建是个极善良聪明的孩子，他真心地为皓宇感到高兴，虽然将近一年来的相处很是愉悦。皓宇说：“我觉得这里氛围很舒服，我不想走。”陆建头脑转得极快：氛围舒服？你的氛围就是我和孟婷吧，以前还有李雪。我也舍不得，可不能因为这个耽误兄弟的好前程啊。陆建着急了：“听着，傻子，你得去那边知道么？那边环境好，你成绩会更好的。去了那边，经常串门呗，我们不还是好朋友吗？再说，你去了可以把笔记抄给我，我不也能多学点东西吗？”看皓宇没有反应。他继续劝：“哎呀，你去吧，你去了还可以激励我。你去给我占个座，我下次好好考，也去那，还和你坐同桌。”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应该是考不进重点班了，他好像永远不能集中精神去背几段古文和英语单词，只靠着数学物理化学成绩很好，维持在年级一百多名。为了让皓宇去重点班，他说了好多理由，可能的，不可能的，说不定哪一条，就打动皓宇了呢。“你要是不去我可翻脸了啊，我要和你断交。”陆建开始耍赖，“快去快去，你要是不去我就缠住你，今晚就去你家，让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前面的孟婷听的清清楚楚，男生的友谊真是很有趣，他们不像女生那样要时刻腻在一起，可他们好像更愿意从对方的立场考虑。如果皓宇转走了，李雪呢？他们还是闹别扭不说话，也许怪自己乱牵线吧，害得两个人朋友都做不成，我得做点什么，让我们四个继续做好朋友。
每到需要做出选择时，皓宇都会头疼。他割舍不下的东西太多，同时又不愿意做个特立独行的人，如果以他第六名的成绩还坚持留在普通班，他就会被当作这种人。在学校，他不求被关注，而只求隐没在人群中，维系着自己在意的几个好友就够了。陆建在放学时再一次叮嘱他：“傻子，你明天要是不同意去那边。我就找老薛换座位。你不是因为我们几个死党不愿意去吗，那好，即使你留下，我们的小团体也解散。我说的是真的哦。”皓宇看到陆建难得的严肃脸，他的确是认真的。“罢了。”皓宇想，“那就去吧。也许伴随则人成长，会越来越多面对着别离。只要大家心还在一起，感情不变，那就不需要遗憾的吧。”
调班级通常在高二开学，高一下学期结束还有一个多月。皓宇想在调走之前和李雪恢复好朋友的关系，他认为之前那件事情责任一定是在他，因为他没有处理好和父母的关系，而把李雪牵扯了进来。他和李雪搭讪了几次，都被软钉子一样挡了回来。最后，陆建给他出了主意，去找孟婷。
孟婷求之不得，本来她就一直有心解决这件事。她告诉皓宇她和李雪中午准备去学校西门的小店吃蛋包饭，皓宇和陆建也过去。然后，陆建要提出要给表妹买礼物，拉孟婷一起去。剩下皓宇和李雪，他们就自己解决吧。
李雪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冷静下来后，以她对皓宇的了解，皓宇不会做那种事，即使他想拒绝自己的好意，也会绞尽脑汁想办法用不伤害自己、让自己很舒服的方式表达这个意思。可这件事却提醒了李雪。薛老师说的很对，都说早恋会影响学习，皓宇再影响，一本大学也是稳稳地考上，而自己呢，别说受影响，以现在的成绩，就算超常发挥，也到不了一本的水平。两个人注定不会考到一所大学。她会忍心要求皓宇也跟自己去二三流的大学？皓宇多半会答应。不！恋爱应该使人伟大，而不应使人自私。既然终究还是会分开，那么现在分，还是两年后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这样一想，李雪觉得自己好像身上散发着伟大的光芒，带着成熟的决绝和隐忍，就这样和皓宇慢慢淡下来吧，每次看到皓宇紧张兮兮地来到自己面前，笨嘴拙舌地解释那次事件，她心里都想笑：“男生真是笨啊，可也真有趣，也真可爱。”
孟婷约了自己中午一起吃什么蛋包饭，才坐下没一会，陆建的大嗓门传来了。李雪心一缩，陆建来了，皓宇也一定在他身边。果不其然，皓宇怯怯地跟着陆建，好像犯了什么重大错误一般。孟婷打招呼，没有征得李雪同意，让他们坐过来拼一桌。他们四个许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自从李雪和皓宇的事情发生以来。陆建猴急地三口两口扒干净饭，还没咽下去最后一口，就开始拉孟婷：“我表妹要过生日啦，你跟我去买个礼物吧，我不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孟婷还没吃完，心下好笑，转身跟李雪说：“我去隔壁礼品店一下，马上回来，在这等我啊。”
李雪明白了好友的小把戏，希望自己和皓宇和解的吧。她看着皓宇，她很喜欢看皓宇有点慌张的样子，眼神还是那样干净温暖。皓宇的说辞并没什么新意，一直在说因为他母亲翻了他书包，他没法阻止。可还是因为他，没有处理好这件事，请原谅之类的。李雪没有为难他：“你啊，真蠢。我早就不生气啦。只是想想我们好像走的是有点太近了，薛老师又不让男生女生总在一起。所以么。”李雪发现皓宇接下来说话时，眼神中好像有了光：“你真不生气了啊，太好啦。以后我们四个还是可以这样的吗？”李雪笑了：“废话。我是对你们一视同仁，和以前一样。你呢，我就不知道了。你不是要转走了吗？”皓宇又低下头：“我不想走啊，陆建那家伙非要我过去，不然他要换走座位”李雪明白陆建的苦心：“去吧，咱们还可以经常出来吃午饭啊，你去那边，我们做朋友的也骄傲啊。”晚上放学，李雪故意慢吞吞地走在皓宇前面，皓宇跟过来：“一起吗？”李雪笑了。夏日的夜，晚风习习，吹在脸色说不出地舒服，尽管有些即将离别的悲伤，她还是很高兴，为拥有这三个可爱的好友而高兴。
皓宇觉得一切都很完美，从小学以来，他对自己的社交能力一直持否定态度。这次，他获得了三份宝贵的友谊，虽然中间有了小插曲，可还是完美地恢复。这样，他去了重点班，也不会带着牵绊和遗憾吧。“到了那边，我要整理出每科的重要知识点笔记，每周给他们三个拿过去，他们会用得上。”皓宇下定了决心。
江延枫夫妇尤其的高兴，皓宇中考失利的事情，他们甚至觉得是一件好事。现在皓宇从普通班“杀”回重点班，不是比一开始就顺理成章地分到重点班，更有轰动效果吗？岳小婉父亲马上六十岁，也迎来了退休生活。岳小婉要求全家给父亲大办一次生日宴。一方面，六十大寿本该庆祝的，另一方面，她终于扬眉吐气，皓宇进了重点班，这是她的谈资，她更愿意去组织或参加有各种亲戚在场的社交活动。当天，岳小婉夫妻神采奕奕地带着皓宇去参加父亲的生日宴。
小婉父亲今年退休，子女要给他大办一次生日宴，还专门请了不少没有时常联系的亲戚朋友。他满意这个安排，他愿意让多年的故交看到自己儿孙满堂的红火场面。席间，他和一位极少走动的表姐介绍起子女，说起孙子泽铭：“他学习年级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脑子是极聪明的，又爱运动。这个呢是大姑娘的孩子，江皓宇，成绩也很好的，不如他哥，但也是年级前几名。”那位表姐啧啧地发出赞叹：“真厉害呢。皓宇这孩子长的帅气啊，长大一定是美男子。”小婉父亲心下有些不高兴，他是传统的老人，泽铭是他唯一的孙子，他不能不偏爱一些，可论起长相，泽铭头发稀疏，而又倔强地立着，五官不精致，甚至还有些招风耳，远不如皓宇那么俊秀。他一时着了急：“男孩么，长相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性格，要会交往朋友，以后才能吃得开。皓宇这点不行，太闷，只知道埋头学习，不善交际。”话一出口，他后了悔，他不是要攻击皓宇，这个外孙刚出生第三天就被抱来照顾，长大后礼貌乖巧，很招人喜欢。他只是不愿自己孙子被比下去。
岳小婉脸色极难看，这比谁打了她一个耳光还让人难受。尽管那是自己父亲，可和父亲比起来，她更在意皓宇。小婉放下碗筷，招呼皓宇，找了个理由要离席。江延枫怒火中烧，他觉得受到了羞辱，长久以来，他在岳家就好像低人一等。因为自己家境贫寒，结婚后又受岳家诸多帮衬，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上门女婿。现在，不光说我，连我儿子也捎带上去。看到岳小婉要离席，他重重地放下酒杯，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岳小婉回家后兀自愤愤不平：“我没见过这样的老人。你自己孙子长的难看还怪别人说？我从来没拿我儿子跟你孙子去比较，你自己非要去比，比不过就抹黑。这么大年纪说话也不积德。”江延枫没发什么评论，想着以后少来往也就是了。
整个事件中，江皓宇并没有什么不平，或者说，他习惯这样了，又或者说，他本也觉得自己社交能力太弱。既然自己肯承认，那么别人说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有点想发笑，自己学习不好时，他们会用表哥的好成绩压自己，当自己学习跟上来时，又拿社交压住自己。如果自己也有了很多好友呢？会用什么来压自己呢？总之，自己就是远远不如泽铭，也就是了。他竟忽然有些想念奶奶。
生日宴结束后，回到家的小婉父母轻轻地拌了几句嘴。“老头子，你说话之前也该想想啊。你看小婉两口子是不是生气了呢？”小婉母亲责怪老伴。小婉父亲粗着嗓子回应：“你让我怎么办，当着那么多亲戚，难道说咱们泽铭长的难看？”“泽铭她妈也是，同样养儿子，怎么把儿子养的瘦瘦弱弱的，头发还黄的，营养不良似的。看看小婉怎么养的儿子，皓宇水灵灵的。”老太太开始埋怨儿媳妇不会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