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江延枫已经清楚自己买错了东西。当天中午他专门去了花鸟鱼市旁边的小商品市场,他记得那里什么小东西都卖。p3播放器也一定有,既然那里也有,何必去商场,说不定会很贵。他决定不等周末叫皓宇一起来选,一旦皓宇选中的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呢,是不是会很尴尬。他在小商品市场中逛了两大圈,他不认识什么品牌,事实上在小商品市场中的数码产品也都没有品牌。
一个很热情的摊主主动搭讪并接待了他,给他拿出了这个他家“最高档”的p3,标价900元。摊主说得兴致勃勃:“老哥我跟你说,我这是日本进口芯片,索尼的。你看看这耳机,也是。你看商场里索尼的p3,是不是要一千多块?”江延枫涨红了脸,皓宇明明说只要四五百块,怎么竟然翻倍的价格,他钱包中只带了800元。摊主看出了江延枫的为难,或许嫌贵?或许没带那么多钱?总之,肯定不是因为这是山寨货,他不懂这个。摊主主动降价:“这样吧老哥,我也有个念书的孩子,咱们做家长的不容易,何必去商场买那种进口的,咱们这不是一样用?关键是,和那些进口的品质一摸一样。”他把胸膛拍的啪啪响。江延枫心动了,他觉得这个摊主是知音,知道做家长的不易,可一定要讲价的。他平时陪妻子买过衣服,学着妻子讨价还价时的样子,装作很轻松的语气:“你这是不是进口芯片,我也不知道。这样吧,600。总不能你说多少是多少吧。”摊主暗暗好笑,这种南方小厂山寨的东西,进货价不到200,今天赚大了:“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今天我不赚钱,交个朋友。取中间吧,700,公道吧?”江延枫不喜欢这种购买方式,可是他觉得这是为了儿子学习,也为了家庭的收支平衡,他强迫自己和小摊主讨价还价,是为家庭的一种牺牲。他犹豫了一会,交钱,还不忘了要了一张发票,他要放到包装盒里给儿子看到,这个p3机,并不是他所说的四五百块。
回到单位,同僚已经看到他手中拿着一个数码产品袋子,他拿出给他们展示,同时把整个过程跟大家描述。他还是很满意自己这次的表现,并不像妻子口中经常骂他那样不圆滑、不会讲价。那是他不屑于做,他本也是会的。同事们没有发表什么评论,除了小肖。小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没学会机关中的察言观色。他看到上司手中的是一台不折不扣的山寨机器,出于好意:“江叔,您是不是被骗了。我陪您回去退了吧。商场中正经的国产牌子也就四五百块,我陪您去商场买。”江延枫感觉到了周围的眼神都在看着自己,好像嘲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下乡人。他是这间办公室的领导,脸沉了下来,把小摊主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刻意放大了声音,加快了语速:“都一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花一千多块呢?你们还小,怎么能理解父母的心情?”小肖感觉了自己在领导、也算得自己长辈面前的失言,不再说话了。
江延枫不放心,下班时去了商场。他心里开始冒火,确实,四五百就可以了。做工是那么精细,外观是那么充满科技感。相比之下,自己买的这个像是个塑料玩具,松松垮垮躺在纸盒里,好像也在嘲笑自己。回去退掉?不行,小商品市场是外地人聚集地,打架斗殴,几乎整个城市的治安案件都出自那里。如果小摊主拒绝退款,跟他动手呢?江延枫不敢打架,同时,觉得自己不能因为几百块钱失了身份,去和下层人打斗。算了,岳小婉不懂这些,皓宇整天学习,估计也是不懂的。这件事就埋在心里算了。皓宇回家后,看到了p3。江延枫再三试探,发现皓宇很满意。他的心松了口气。
岳小婉得知了这么个小家伙用掉了700块钱后直乍舌。虽然并不心疼,在儿子上的一切花销,她都不会心疼,她只是感叹物价是如此地高。她随口的说:“这么贵呢,儿子不是说只要四五百吗?”这句话触碰了江延枫内心的耻辱,正准备发作,皓宇马上接过话:“是我没了解清楚,可能确实比较贵吧。”
皓宇觉得自己平息了一场战争。母亲近来脾气更加暴躁,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是到了更年期。她责骂父亲的话比从前更多,也更恶毒。皓宇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尽力避免他们战争,在发现父母有其中一人语气变得异常时,马上用个什么话题引开父母。
从小到大的无数次父母战争,皓宇都觉得母亲是弱者。不只是因为每次都是母亲哭泣,也不是因为每次母亲都主动在战后开腔。他觉得母亲的辛苦,每天从早到晚的工作,这工作不像父亲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而是一会和送菜的算账目,一会跑去前厅看饭菜,一会又要回来给大师傅打打下手。他经常看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是母亲一张在工厂,露着整齐的牙齿,和一群女孩在一起合唱的照片。岳小婉那时是那么漂亮、青春。皓宇甚至把年轻时的母亲和班级里的女孩们比较,觉得母亲比她们漂亮得多。可现在呢,母亲极少化妆,粗着嗓门讲话,每天在单位做饭,回家还是做饭,当年的漂亮女孩,只剩下了油烟气。皓宇渴望快些大学毕业,可以工作赚钱,他要让母亲和其他同龄人一般,去打打麻将,去旅游散心。所以,每次母亲对父亲大发雷霆,甚至谩骂诅咒,皓宇都原谅了她,而期望父亲能够理解母亲的苦楚,不要和母亲计较。
这次父亲买了山寨p3后,皓宇没有在心中责怪父亲。反而觉得,这是父亲开始衰老的标志。父亲没有能力去接受新事物了,嗯,已经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长久以来他认为父亲心中住一只猛兽,每次吵架都可能被母亲激发起来。可现在皓宇感觉好像并不存在这只猛兽,那不过是父亲因为单纯的愤怒,却依然不愿意和母亲对骂所表现出来的极力克制的神态吧。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江延枫正在换掉一盏坏掉的灯泡。电话来了,是大哥急促的声音:“老四,咱妈不行了,快回来吧。”江延枫心头一沉:“嗯,知道了哥。”放下电话,继续换完灯泡,然后坐在沙发上和平常一样看电视。岳小婉当天难得休息,听到了电话:“什么事儿啊老江?”江延枫回答:“我妈,不行了。我们是不是回老家一趟。”岳小婉的火一下就冒了起来:“这么大的事,还能继续换灯泡?然后还在那坐着等我主动问?”可她来不及发火,她要打电话给自己单位请假。江延枫那边也请了假,并从单位借了车,送他们一家三口。
江延枫一路上几乎不说话。车窗外的建筑逐渐低矮,车也逐渐颠簸。他开始回想自己的母亲,小时候好像从来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母亲怀中撒娇,母亲整日劳作,自己穿哥哥们剩下的衣服,哥哥们做饭给他带出一份。就这样,母亲好像仅仅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只有三个年长的哥哥和嫂嫂因为各种事情开家庭会议,然后吵架。后来当了兵,从老家传来的电报内容几乎一样:“速寄30元。”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在兄弟四人家轮流居住,其实是三人。母亲只在江延枫家居住了一个夏天,短短的三个月。这毕竟是生养自己的人,如今,要去了,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拉扯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成,自己年老时却成为子女的负担。他心里一阵酸苦。这大概是自然规律,有一天我也会离开,扔下皓宇。江延枫这样想着,悲伤之情慢慢变淡,才想起自己冷落了单位的司机,牺牲了人家周末送自己一家三口大老远来到这偏僻的乡下。他开始和司机搭讪,并递过一条香烟。
岳小婉在车后座一直握着儿子的手,皓宇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定会害怕。她本不准备带着皓宇,临来之时和母亲通了电话:“妈,这几天让皓宇晚上去你家住吧。我婆婆去世了,我和延枫得回去了。”小婉母亲听说后心下一凉,她已经六十多,对于熟人的离去,只有唏嘘和哀叹,而没有过分的悲伤。她马上纠正女儿的想法:“奶奶去世,孙子不回去不可以的吧。这规矩,你不能坏了。”岳小婉拗不过母亲,只好极不情愿地给皓宇班主任打了电话请假。她握着儿子的手一直说:“别害怕皓宇,谁都会有这一天。你手怎么这么冷?你怎么了?”皓宇心下极不耐烦,可他习惯于不反驳母亲,只说没事,作为回应,把另一只手搭在岳小婉的手上。
老人家没等到小儿子一家三口回来的最后一面。她身体本来不错,有一天早上忽然跌倒,然后再也不能站起来,被扶上床后,当天中午就撒手人寰。用岳小婉的话说,老人家可怜几个子女,知道子女们日子过的贫困,不想添麻烦。这要是在床上瘫上几年,这几家还不得被剥一层皮。
下乡的白事如果按传统来办,很多讲究,流程复杂,且花销不小。江延枫的几个哥哥已经商量好白事的规模和形式,只通知了江延枫。江延枫一进门,看到母亲瘦瘦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三个儿媳妇已经扯着嗓子在那极有韵律地哭。大哥已经叫住了他:“老四,白事怎么办?你说说。”江延枫说:“一切从简吧。人都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二哥说“不,咱妈一辈子不容易,死后得办的隆重些。”大哥接过话:“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要是没意见,我们就按我们商量的来了。最后花销四家均摊吧。”岳小婉极不满意,可她知道这种场合没有儿媳妇这种“外姓人”参与的权利,只能压着火。何况,她现在没时间去理会三个哥哥,她需要时时刻刻看住皓宇。皓宇比她想象的平静,毕竟这个奶奶一共也没见超过10次,没什么感情的吧。
天后,各种仪式基本结束。兄弟四人算账时,出了事情。
大哥多年来对老四——江延枫积攒了诸多不满。老四在城里上班,听说大小还是个领导,每月两千多块工资,一年下来岂不是两万多?对于他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虽说老四轮到自己照顾老人时,拿出了三千块钱作为伙食费和照顾费,对于一个八十多岁老人来说,无论如何也用不完的,剩下的作为他们的补贴,也可以极大改善全家的生活。可大哥依然不满足,只拿出了不到两个月的工资,就抛开了对母亲的一切照顾和责任,在城里躲清静。大哥终于在某次轮到老四照顾时,强令老二老三谁也不要帮助照顾母亲,必须让老四接母亲去城里呆三个月。大哥以为老四一定会来央求自己,会提高赡养费。可老四没有,悄悄地找来车,接走了母亲。老二老三颇不满意大哥的做法,老太太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照顾,多做一口饭就有了。一下子三千块钱没了,要种多少地呢。于是下一年,兄弟二人再也不同意大哥的主意,直接就应承了老四,帮助老四照顾母亲。
这次,母亲去世。大哥决定让江延枫“出点血”。他独自请了人工,让自己女婿当记账先生,并故意提高了花销的报价。老二老三没有钱,只听从大哥的,并且让大哥主持计算账目。实际算下来,数目是一万出头,每家大概三千,他告诉两个弟弟,每家出三千就可以。可他的另一笔账是四万,这是给老四看的,他躲了责任多少年,这次多花一些,算是补偿给哥哥们吧。
大哥最先开口:“这次咱妈的事情,花了四万多块。我是老大,零头我出了。剩下的,我们弟兄每人一万吧。”岳小婉立刻说:“不可能四万。”她做过多年会计的眼光还在,看得出几个哥哥嫂子想要“宰”他们夫妻。岳小婉抢在丈夫之前说话,她担心丈夫忍让,就这么拿出一万块钱。大哥看都没看弟媳:“我们四个兄弟在开会,女人在旁边听着就好了,这是江家的规矩。”岳小婉准备发作,以她口齿,绝不会败给几个农民,她有绝对的自信。江延枫拦住了妻子,态度上,他和妻子一样,可他知道妻子一发言,话题就会转到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上,无益于正经事的解决。江延枫下决心不会拿出这一万块钱,他对大多数的事情可以忍耐,唯独用钱,不可以。他的钱不是自己要用,而都要留给皓宇,绝不可以用在随随便便的地方。江延枫淡淡地和三个哥哥说:“重新算账吧,四万,肯定不对。”
大哥没想到老四会这么坚决,无奈下开始拿出账目。尽管很多项目多报,比如招待客人的豆油,写的用了180斤,从村上借的桌椅,写的1900块。江延枫冷笑:“都取整算,豆油按200斤,桌椅写2000块。”大哥手中的账单逐渐变薄,只剩了寥寥几页,账目合计13000。大嫂猛地哭坐在地上,带有表演性质地喊叫:“你们老江家可真本事啊。老娘尸骨未寒啊,你们四个在一分钱一分钱算账啊。那个城里来的,你照顾了老人几天?老人最后一次花销你还这样计算?全村人都来看啊,这家有出息的城里人。”大哥停下了手中的计算,看着弟弟,任由妻子夸张地哭喊。他希望老四还在意他城里人的身份和面子,息事宁人地拿出一万元。
江延枫没料到大哥大嫂会厚着脸皮做出这种事,他已经在机关工作二十多年,见过的都是私下的勾心斗角,表面的和平与友好,是必须维系的。可是他发现在他陌生的故乡,这种赤裸裸的道德败坏依然在发生,又恰好发生在自己兄嫂上。他站起身从包里拿钱,数了5000元,轻轻放到大哥面前,铁青着脸:“现在一万三,我们按两万来算。我出五千。咱妈花的,我一分不少。不是咱妈花的,看在咱们兄弟情谊上,从前我也花了不少,你我心里有数。四万是怎么花的,你如果想不起来,我们就先走了。你什么时候想起,再给我打电话吧。”然后拉着岳小婉和皓宇离开了大哥家。司机已经早早在门口等候,车一溜烟的往鹤州方向驶去,身后是大嫂跟出来撒泼般地诅咒。皓宇一直静静地看着眼前长辈们的丑态,他脑中的画面久久定格在那一年奶奶住在自己家,临行时蹒跚的样子。他想去握住奶奶的手,就像泽铭表格握住外婆的手一样。可还是没有,那竟成了祖孙俩最后一次见面。
路上,岳小婉意犹未尽:“干嘛这就走了?我上去撕烂她的嘴。这么多年她又尽了什么责任了?老人的钱都被她花了吧,也不怕报应。”江延枫低沉着吼了一声:“别说了。”司机从没见过领导这种神情,惴惴不安地、小心翼翼地开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