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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皓宇生命的前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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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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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然和妻子柯小雨正坐在荔源医院的走廊长椅上。因为泽铭的病,岳然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恍惚中,好像回到了过去。

  岳然在姐姐岳小婉的庇护下成长,姐姐强势而事无巨细,岳然的性格很绵软而懦弱。小时候即使被班级的坏小子欺负,回家也不敢说,直到姐姐发现岳然后背有伤痕,他才抽泣着说出事情经过。岳小婉拉着弟弟大闹学校,逼着几个坏小子对弟弟道歉。

  后来毕业后工作,遇到了妻子柯小雨,小雨和姐姐性格上有相似,一方面可以把他生活上照顾的无微不至,另一方面又严格的鞭策岳然按她的规划前行。柯小雨甚至在没见双方父母时,就拉着岳然领了结婚证,先斩后奏。

  这门婚事最先受到了姐姐的反对:“小雨性格强悍,我看和我差不多,你会受欺负的,我们不同意。”她没问过父母,而代替父母表了态。

  岳然没了主意,倒是柯小雨干脆利索,听说岳然姐姐反对,直接登门拜访未来公婆和大姑姐。小婉父母看到小雨礼貌而干练,也就没再反对。倒是岳小婉,把柯小雨刚喝了一口的水杯,拿起来倒掉,并把水杯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出门。柯小雨很有涵养,现在不便发作,一旦嫁入岳家,有的是机会报复。她爱岳然,一定要得到他。

  他们最终还是结了婚,岳小婉反对不成,只好热心地着手为弟弟和弟媳妇打算。可小婉和小雨毕竟还是心存芥蒂,后来在言语上有过几次交锋,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心下各自佩服,但还是一有机会,就会在言语上较量一番。

  直到泽铭出生,柯小雨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儿子的培养上。她坚信自己才可以教育好泽铭而不让岳然插手,独自扮演起了严父慈母的双重角色,这是个矛盾的角色,因为无法快速转换,于是后来就干脆成了“严父”,岳然则变成了“慈母”的角色。小雨不像其他母亲一样去照顾泽铭的生活,比如洗头洗澡、理发、穿衣、饮食等等,只任凭泽铭穿着汗味浸透的衣服啃方便面:“一个男孩子,不需要弄得那么精心,皮实点才好,这有助于培养男子汉气概。”她更在意培养泽铭的学习和社交,泽铭每天早上上学前必须晨跑,晚上完成学校作业后,必须练习一小时书法,周末上午必须去见她的几个朋友,她要泽铭学习如何在长辈面前彬彬有礼,下午则必须去打篮球,体育也不能落下。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泽铭有时无法满足母亲不容丝毫偏差的规律性安排,就会受到母亲的惩罚。小雨会狠狠地揪起泽铭大腿内侧的肉,拧半个圈,同时呵斥“不许哭!憋回去。”只有这样,记忆才会深刻,才不会再次犯同样的错误。

  这种教育方式引起了泽铭奶奶的不满:“泽铭还是孩子啊,大腿都掐紫了啊,有这么狠心的妈吗?”“怎么这么脏啊,你妈都不给你洗洗呢?”可泽铭在这种教育下,从小就展现了极优秀的一面,成绩始终学年前两名,身体虽然略瘦,可体育极好,无论跑步跳远篮球,全能。这使得泽铭奶奶尽管心疼,也不便公开指责儿媳妇了。柯小雨更觉得自己在教育儿子上很成功,对比岳小婉,她只会照顾儿子衣食住行,那是母鸡都会做的事,尽管皓宇是那么帅气干净,可无论学习还是体育,或者待人接物,远不如泽铭。在教育下一代这件事上,她赢了,岳小婉不是她的对手,这是她嫁入岳家最使自己提气的一件事,她也从不会在岳然面前掩饰她的这份骄傲。

  “22号家属”

  护士的喊声,把岳然拉回了现在。他揉揉眼睛,和妻子走了进去。

  大夫简单地总结:“肿瘤,所幸是良性的,但会影响腿部技能,比如跑步、甚至快走。为防止恶化,建议手术切除,但术后需要休学半年,能否恢复至完全健康状态,我也没法百分之百保证。如果做的话,就去办手续。”

  “做吧。”柯小雨迅速做了决定,同时,让岳然打电话通知他父母,他们暂时不能回鹤州,泽铭需要做手术。

  岳然父母和岳小婉一家三口一同来了省城荔源探望泽铭。岳小婉本不打算带江皓宇同行:“你知不知道,他们一向愿意拿泽铭和皓宇做比较。如果他们看着咱们儿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站在那,而泽铭痛苦地躺在那,会说难听的话,我敢保证。”皓宇心下挂念着表哥:“外婆不会的,妈,让我去吧,我也挺想念表哥的。”小婉转念一想,父母和他们夫妻都去荔源的话,皓宇独自在家谁来照顾?难道每天自己出去吃快餐,晚上自己在家睡觉?她不能放心。小婉觉得儿子身边一切都是危险的,需要她像老母鸡护住小鸡一样,张开翅膀挡住老鹰:“那就去吧,我还能放心些。”

  岳然母亲憋了一路的眼泪,在看到孙子腿上缠着绷带,双眼无神地躺在病床上时,如洪水溃堤一般地涌了出来:“泽铭啊,怎么脸色苍白呢,腿还疼不疼啊。嘴唇怎么这么干,喝点水吧。”她拿起旁边的暖壶,发现里面是空的。她多年积攒下的对儿媳的不满也在这一刻迸发:“连开水都没准备吗?你们怎么当爸妈的?生下来是健健康康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怎么把儿子弄成这样?成天就知道让他学这学那,现在身体都这样了,还学个什么?每次成绩第一又有什么用?”岳然截过母亲话头,他怕母亲更直接的攻击小雨:“妈,生病的事,我们怎么能控制呢。生病了我们就治呗,您别太激动了。”岳然母亲已经不能控制情绪,也不会在说话前考虑是否合适:“那皓宇怎么没生病呢?还是你们当父母的不行。”这话触到了岳小婉最在意的事情,她不允许皓宇受到任何外人的攻击和指责:“妈,你说什么呢?就算是外孙,你做外婆的,也不好诅咒的吧。”岳然连忙替母亲道歉:“姐啊,妈老了,你别挑她理,她看到泽铭这样心里不好受,失言了。”岳小婉没有后退的意思,她长期察觉到父母对孙子和外孙的极其严重的厚此薄彼:“我妈没失言,这就是心中所想,平时憋着不说,这时脱口而出。你们这就是嫉妒吧,哼,嫉妒也没用。我们走。”岳然母亲哆哆嗦嗦地坐下,双手掩面:“我们岳家就这一个孙子,你看看,你们对不对得起我们。”

  柯小雨根本没在意婆婆和大姑姐在吵些什么,只恍恍惚惚觉得婆婆进门就开始哭,然后大姑姐就和她母亲吵了起来,再然后,大姑姐和姐夫、皓宇一起离开了病房。她低着头回想着这二十几年,也许,确实错了。她在单位争强好胜,一有机会就攻击其他两个可能与自己竞争副科长的同事。在家更是说一不二,丈夫在她面前不敢反驳一句话,儿子从小只要看到她一瞪眼,就会眼角含泪,即使长大了,儿子也会立刻停下手头的一切活计老老实实听她指示。小雨觉得她是成功的,尽管身边很多人讨厌自己,可正说明了自己能力突出,优秀的泽铭,就是她能力的最佳证明。她言语上虽然比岳小婉礼貌得多,可是更加恶毒,从没有顾及他人感受,也毫不在意背后构陷他人。泽铭的病,沉重地打击了她。她觉得会不会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所做的恶事,口出的恶言,都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而是报应在她最完美的“作品”泽铭身上,让她多年的努力白费。

  隔壁床位是一个中年妇女,也是因为相同的病症,据说已经恢复了半年,走路依然要拄拐。她看到小雨,神神秘秘地说:“我现在还是不能走,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怨。因为我之前对婆婆不好,婆婆去世了,佛祖在惩罚我。大妹啊,你信佛吗?”小雨摇摇头。那位中年妇女继续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神明在看,他会计算我们做过多少善事、多少恶事,如果恶事太多,就会降下惩罚。这时,就需要我们每天跪在佛像面前忏悔。这样,才行。”几乎出于崩溃状态的柯小雨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啊,难道真是这样?自己从来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可自己的确没有积德行善。这个大姐莫不是神明在点化自己?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起去找一个精神寄托。

  一个月后,她和丈夫儿子一起回了鹤州,因为手术比较成功,接下来的恢复可以在家进行。一回鹤州,她就去庙上请了佛像,捐了功德,也请回了几本经书,并开始茹素。白天,她照顾儿子,晚上,就把自己关在小屋,对着佛像念经,同时忏悔自己过往的一切。她开始觉得,自己每忏悔一次,每念一晚佛经,儿子好像都恢复得快了一些。

  她开始去做更多得善事。她和一同拜佛念经的“居士”们买鲤鱼放生,走在路上,甚至看到饭店门口一只待宰的羊,她们会进去和老板商议花一千块钱买下来,可这只羊要怎么处理,她们没办法,只好放到了鹤州北关外的小山上,至于这只羊能不能自己活下来,会不会再被抓起来成为食客的美食,就无从控制了。下雨天,小区里蚯蚓蜗牛爬得满路,时不时被来往的车辆碾得粉碎,小雨顶着雨衣,拿着一根筷子和塑料袋,把蚯蚓和蜗牛弄进袋子,然后放回到草坪中,这样它们就不会死掉了。

  小雨觉得找到了人生祸福命运的真谛,她需要付出得更多,这样泽铭会更快的恢复。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堪不破的红尘执念,也大违佛理。小雨购买了一台打印机和刻录机,她免费制作佛教宣传资料,然后送到庙上供朝拜者使用,这也是宣传佛法的大善举。

  做这些善事,也是需要代价的,最起码,金钱的投入少不得。那些放生的鲤鱼、牛羊,可不是饭店老板受佛法感应而送给她们的,那些几千册的资料,也是要自己买油墨和纸张的。要说收入,他们基本和岳小婉家持平,可双方老人都经常补贴,就使他们比岳小婉那种小康之家要富裕得多。但在柯小雨这种消费下,他们家很快捉襟见肘。岳然父母并不会计算这些,只是看到儿子家好像经济状况变得比较窘迫,开始拿出存款接济他们。很快,这些存款又变成了放生到河里的鱼和广布鹤州各大寺院的印刷册。小雨并不觉得不妥,即使拿了父母的钱去做善事,那么这些功德也会被记到老人身上,只有好处而没坏处。

  柯小雨觉得光自己在深夜忏悔还不够,她需要去找大姑姐,大姑姐平时和自己言语不和的时候特别多,她们明里暗里的互相攻击了十二年,这也是她的罪业。柯小雨一进门就向岳小婉深深鞠躬,然后讲起了她这么多年有多么不好,如何争强好胜,逼迫儿子做不喜欢的事情,如何在言语上得罪人,如何在行动上挤兑人:“现在,这一切报应在了泽铭身上。姐啊,我现在吃斋念佛,只求一件事,这些报应都冲着我来啊,让泽铭健健康康的。”

  对弟媳,岳小婉依然喜欢不起来。她曾经跟江延枫一脸不屑地讽刺弟媳:“现在想起做善事了?早年间跟我对着干的精神呢?太迟了。我虽然脾气急嘴巴不好,可我就是不念佛,佛也会保着我,因为我心善,从不去算计别人。何况,她做善事的钱,是老太太大夏天连雪糕都舍不得吃攒下的。哼,对蝼蚁做善事,反过来搜刮老人?这算什么?”可小雨最终的母子情打动了小婉,她觉得既然大家都做母亲的,同样愿意为儿子牺牲一切,那么弟媳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她握住弟媳的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啊,遇事不能忍让。我们都是为了子女,没什么错。”

  尽管两人在表面冰释前嫌,可岳小婉对弟媳用父母的钱做善事依然耿耿于怀,她也知道弟媳并不是良心发现,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忏悔的“任务”而已,在“仇人”面前道歉,是一种提升自己的“修炼”而已。岳小婉如果能回到二十几年前,还是会竭尽全力阻止弟弟和她结合。“你总是这样子,分不清状况。那是人家的事,你操的哪门子心?老太太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把钱给儿子。你也别说她,你我也是一样的。无论发生怎么,你都得记住,岳然一家三口,和老头老太太才是一家人。你是个外人,还想着像你年轻时那般管理控制着他们?”江延枫需要纠正妻子的想法,只有自己才能在这么混乱的家庭争端中都能保持理智。

  江皓宇整个暑假,就这样看着因表哥生病而牵扯出的这一切,父母的互相指责、母亲和舅妈的明争暗斗、外婆和舅妈的婆媳矛盾,等等。他更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这样一条路,如果这条路注定充满争斗,又充满各种千丝万缕的、令人放不下的情感羁绊的话。

  江延枫试探着跟皓宇聊天,和妻子不同,他更愿意关注儿子的心理和思想方面:“你在大学有没有认识有好感的女生呢?不用害羞,如果有,可以交往的,毕竟你已经成年,早晚会和女生交往的,只是”他顿了顿:“首先这个女孩脾气一定要好,不能遇事暴躁,口不择言地谩骂。到时候想离婚,想想已经有了孩子,为了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就下不去决心了。”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得体,既跟儿子吐露了他多年的艰辛,又表达出对儿子的关心爱护。江延枫和岳小婉每次吵架都把离婚挂在嘴边,最后都以儿子的名义“将就着过”,其实他们内心是互相舍不得对方的,只是他们根本不会表达这种爱。

  年纪轻轻的皓宇自然察觉不出这父母本身都不自知的夫妻之情,他只能从表面的言语中听出父亲对这段婚姻带有的遗憾和悔意。他觉得因为自己还未能自立而拖累了父母跟不相爱的人被迫生活,同时,对于恋爱、婚姻,他进一步的抗拒。他没有心情去找中学的好友聚餐,只把自己埋在书中和音乐中,好像可以麻痹自己,暂时忘记这一切,只等着开学回安京,虽然那边宿舍的郭凯和张海洋还处于冷战状态。对于这个给他带来过温暖和不快记忆,但仍然让他牵挂的家庭,甚至都有了逃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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