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被劣质香烟熏着，皓宇的鼻炎发作，嗓子也开始痛，终于等到了张姐如期归来。张姐一下飞机就打来电话：“皓宇，我父亲在哪个酒店，我娶接他。”皓宇说明了老人身份证没找到的情况。张姐打车急急地来到皓宇家，她全程黑着脸，直到把父亲弄上出租车，转头和皓宇小声地说：“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这位是我生父，做教授的是我养父，我从小和养父一起的。”
皓宇已经知道张姐在撒谎，因为老人藏不住话，他喝过酒后很健谈，会拉着皓宇坐在下首，听自己如何培养了女儿，女儿如何考上大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有多难得。皓宇并没有在意张姐编造的教授父亲，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为人所知的一面吧，自己的性取向，不也是向同事们隐瞒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张芳觉得周围同事看自己的眼光都很奇怪，好像身边总有人在指指点点。隔壁部门的小王，中午分明在和别人说什么农村农村的，虽然具体说什么没听清，可看到自己后，两个人立刻就收了声。晴晴有一天和皓宇聊天，怎么就忽然大声说她最讨厌谎话连天的人呢。莫非看错了皓宇，这小子喜欢传闲话，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出去？
张芳对皓宇的一点感激和歉意都转变为恨意，她是主管，虽不能决定皓宇的去留，但可以制造各种麻烦而逼走他。她开始盯着皓宇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稍微闲下来，一定会去给他安排新工作，而且是既麻烦又紧急的工作，即使有的工作早上她就知道，可她偏偏快下班时布置给皓宇，让他临时留下来加班。她要让皓宇受不了而主动辞职，这怪不得她狠心。她在这家翻译公司付出了青春的一切，也塑造了完美的形象和家庭背景，她不能离开，或者说，她的年纪，出去再也不能创造出眼下的一切。所以，只能皓宇离开，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既有学历，出去可以随便找份别的工作。
这些小手段很有效，皓宇只觉得最近工作压力极大，曾经按计划进行的工作全部混乱了，经常时下午四点多钟布置工作，而第二天一早就要，他只能打电话给王乐取消约会，晚上独自在办公室加班。即使这样，周末也经常被骚扰，有时看着电影，张姐电话就过来：“皓宇啊，你在家吗？有个紧急的工作需要处理一下，今晚之前就要给我。”这时，皓宇只好撇下一脸不高兴的王乐回家加班。
皓宇是个抗压能力极强的人，他几乎包揽了组内全部工作，晴晴反而没了活，每天闲着没事就看电影，和网友聊天。他们私下也聊过，以他们的社会经历，还想不出真实的原因。晴晴只有些失落地说：“你看，她现在都不分工作给我了，本来就讨厌我，可能我工作做得也不如你那么好，你交上去的一次通过，我交上去就总得改个两三次。我要是领导，也是把工作给你不给我。年底我的工作报告怎么写，这是准备逼走我吧。”皓宇说：“好歹很轻松啊，你看我，我所有的休息时间都快被挤干了，上周末看电影没到一半就被拽回家里干活。”皓宇没想过辞职，因为这样一份外企工作，父母很满意，尤其是母亲。因为既不用像搞计算机的人那样通宵熬夜，又不用像技术人员那样全国各地出差，可以每天规律地按时上班下班。况且，自己连一年都没做足就跳槽的话，似乎会给人不稳重的印象，工作压力大，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本来这样也会相安无事，皓宇绝不会想到是张姐故意给他制造麻烦。直到有一天，皓宇在部门长办公室听到了一通电话。
那天公司因为即将劳动节而发福利，每人一张购物卡。这种部门跑腿的活，一直就是好于来做。他把整个部门的购物卡都领了回来，回来顺路经过部门长羽生先生的办公室。皓宇想着先把卡给羽生先生吧。羽生先生的门开着，正在打电话，示意皓宇进去。皓宇把卡交给羽生，出门时听见羽生先生继续打电话：“张桑，bk670这份文件，现在刚刚由总部下发，是你们三组的工作，今天周二，那么周五早上上班前提交就可以了。”皓宇叹了口气：“又是我的工作了，好在给的时间比较充足，还有两整天。”
回到座位的皓宇快速地完成手里的工作，等着张姐分配bk670这份文件，可直到下班，也没能等到。“也许张姐忘记了吧。”皓宇没多想。
第二天，张姐叫住了皓宇，可是分配的并不是bk670，而是其他一个并不十分紧急的工作。皓宇试探着询问：“张姐，没有什么着急一点的活吗？这个的话，下周做也来得及。”张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就先做这个吧，现在没什么着急的活。”
皓宇只能认为领导另有安排，bk670，或许张姐自己做了。周四晚上，他和王乐约好了去吃牛排自助，两个人正在享受美味时，皓宇电话响了：“皓宇，今晚有个比较紧急的工作，你辛苦一下吧。我要辅导孩子功课，实在没时间。文件编号我发你邮箱了，你晚上登录系统自己下载吧。”
这种事情最近已经司空见惯，皓宇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两个人快速吃完饭。皓宇回家打开邮箱，邮件里文件信息赫然写着“bk670”。皓宇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白痴被人玩弄于鼓掌。他性格温和，可温和中带着坚毅，他可以主动帮助他人，而不能接受被人强迫，除了父母和所爱之人以外。皓宇依然顾全大局，他加班到凌晨一点，才把这份文件做完。他想了一夜，想起了毕业后因自己温和的性格而带来的麻烦。这次，他决定不能继续忍让。
他早上在公司提交了文件，然后径直去了张芳办公室：“张姐，我有些事情跟您谈。”张芳头都没抬：“我现在没时间，等我下午有空再叫你。”皓宇马上回应：“既然您忙，那我直接去找羽生先生，不过我提醒您，找了羽生先生后的结果，可能不是您希望的。我现在可以坐下和您谈谈吗？关于昨晚那份文件。”张芳仿佛第一次见到皓宇如此态度说话，带着礼貌的不客气，听到是关于昨晚的文件，她示意皓宇坐下：“皓宇啊，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呢，最近公司是有些忙，所以经常加班。可这也是公司文化的一部分，作为新人，只能接受，你说是不是呢。”皓宇没有像以前那样站着，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张芳面前：“我不是拒绝加班，也不是对加班有所反感，我反对的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故意制造紧急工作而要求加班。就说bk670，据我所知，是周二布置给我们组的，您昨晚八点才通知我。我想知道其中原因。”
张芳放了心，文件的交付日期，只有主管级别以上才有机会看，因为根据文件的紧急程度，对翻译人员有着不同的奖金，为了避免员工互相猜疑，所以员工们是没有权利去查看的：“bk670交付日期就是昨天晚上，我也没办法。关于工作的事，这公司不是我张芳开的，我决定不了。江皓宇，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为难你呢？你工作比较辛苦我知道，可这就是职场，和学校不一样，由不得你性子。如果忍受不了，可以回到父母怀中，这样最安逸。”她转移话题，并开始了对皓宇的嘲弄，她觉得以她的言辞，可以毫不费力地压制住一个新人，何况这个新人是那么温和，平时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
皓宇决定今天把事情彻底解决，把问题也彻底摊开，他已经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我现在就是觉得bk670的交付日期绝不是昨天，我没权利查看，但不代表我毫不知情。您现在就登陆您的主管账号查看，如果是昨天的话，我马上跟您道歉，哪怕我马上辞职也可以。如果是更早的时间，我需要一个解释。如果您不能解释，我们去找更高级的领导。现在我觉得甚至有必要去查之前的文件编号，看看是不是每次都那么紧急，交付日期都是晚上而纳期是第二天一早。怎么样？查查吧。”说罢，皓宇坐直了身子，看着张芳。
张芳觉得自己也被逼到了墙角，决定拿出杀手锏。张芳缓缓地探出身子，也盯着皓宇：“江皓宇，先不说bk670的问题。我问你一句话，你是同性恋吧，你想不想让全公司人都知道？”
这下轮到皓宇诧异，他从没想到他的事情，在公司除了晴晴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可今天的皓宇，似乎这二十多年所经历的挤压和委屈都要在今天爆发出来：“对，我就是同性恋，我不在乎被人知道。先不说你如果随意散布我的隐私，是不是涉及违法，张姐，你的事情是和公司工作相关的，而我的事情完全是个人隐私。你觉得公司领导面对我们的事情，会先裁掉谁？”
说起隐私，张芳觉得终于谈到了自己占理的部分：“隐私，你跟我说隐私？你的隐私是隐私，我的就不是？对，我父亲就是种地的农民，我有我的苦衷。他来看我，谁都不理，只有你帮我招待他，还带去家里照顾了两天，我感激你。可是，为什么你要在公司说出来？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撒谎的吧？从你入职以来，我对你不薄吧，毫无保留的教你东西，你就这样对我？揭我的隐私对你有什么好处？怎么，我在这混不下去，你可以当主管？”
皓宇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可能是因为误会，他放低了声音，可态度依然坚定：“我可以发誓，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你听到是谁再评论你和你的家人，不妨我们去找他对质，看看这番话是不是由我口中说出的。”
张芳其实心中隐隐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只要同事说起农村、撒谎、虚荣一类的话题，她就觉得是在讽刺自己。她不敢去找那些人对质，那样事态会扩大到不可收拾，刚才言之灼灼不过是为了在言语和气势上压住这个新人，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此温顺的男生会这样咄咄逼人，她没了办法，两个人就这样注视对方。过了一分钟，张芳先开口：“我们还是不要把时间用在互相争斗上吧。你想换个部门吗？我申请你去校对部吧，不用在我手下，那边工资高一些，也轻松一些。我的事，你不说，你的事，我也不会说，因为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皓宇想都没想：“那就多谢了。”站起离开。
回到座位的皓宇回想着刚才两个人言辞上的交锋，他怀疑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为人处事方式，对待一切都温文尔雅，事事忍让，怕是错了，都错了。如果今天自己还像往常一样，怕是已经交了辞职信了。“二十多岁才明白这道理，虽然不早，但也还不算迟了。”皓宇对自己说，他似乎找到了自己认为正确的处事方法。
他调去了校对部，因为不需要再一字一句地翻译，只负责审核质量，工作轻松了不少。那边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主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总是笑眯眯的男人，同事看起来也蛮友善。皓宇喜欢这种没有猜忌、充满快乐的氛围。已经满了一年，新一届的毕业生也开始进来，并由老员工带着工作。分给皓宇的，是一个很嗲的小女生，陈小颖，一说话，就令人起鸡皮疙瘩。小颖嘴巴很甜，加上撩人的、或真或假的纯洁眼神，一口一个小宇哥的叫着。皓宇心里苦笑：“我要是直男，说不定就会动心呢”
小颖的表现完全像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连基本的职场礼仪都不懂，早上既不愿意主动和同事打招呼，也不愿简单地收拾一下办公室，更不会抽空浇一浇花。有时领导实在看不下去，会提示她新人是不是该融进团队，主动帮大家做一些活呢。小颖就只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卖萌，三十多岁的男主管没办法拉下脸来批评她，只好跟她开玩笑：“小颖啊，你这水杯挺好看，可是不大适合你。”“怎么不适合人家呢？”小颖嘟着嘴问。“你应该用那种带奶嘴的，符合你气质。”小颖没有听出领导的意思，反而觉得这是夸奖她可爱，她真的去买了一个奶瓶当作水杯。
连隔壁的晴晴都看不下去，她中午还是习惯找皓宇一起吃饭。皓宇没有因为主管知道自己性取向的事情去怀疑和质问晴晴。因为自己并没有说出张芳父亲的事情，张芳还是觉得周围人都知道，并有了极大的误会。自己不能去误会好友，即使真的是晴晴无意间说给他人，也应该是无意的，至少不是带着恶意的。办公室这种敏感复杂的地方，这种事情通常不是有人直接传闲话，都是整个团体从当事人的某些细节进行猜测和多次加工后互相传播的。晴晴一边吃着饭一边说：“我说，你带的那个新人，简直就是我最受不了这种女的，全天下男人都是她男友吗？都得照顾她啊？二十几岁的人，装什么小孩，太恶心了。”接下来一中午，晴晴可以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语言评论小颖。
“刚毕业不懂事啦，我刚来时也什么都不懂，也是需要别人帮忙指点的呢。”皓宇不喜欢背后评论他人。晴晴不以为然地撇嘴：“我觉得她就是这种性格，你是不是还帮她加班，帮她打水呢？我都知道了。你对女人又没意思，怎么她一卖萌你就听呢？皓宇啊，你真是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拒绝人。奇怪，明明人手不够，你这种主力，张姐怎么把你调走呢？”她一边抬头思索一边凑过来装作低声的样子，实际音量并没有降低：“我听说你们吵架了？”办公室永远是这样，明明是只有两个人在场发生的事情，可总会传播出去被第三者知道。
周末，皓宇被王乐拉去买电脑。王乐获得了奖学金，他决定买一台笔记本，这样可以随时使用而不用每天去实验室排队等着用老旧的电脑，还有一年就毕业，工作也能用得上。皓宇不大情愿去电子城：“现在大家都网购了呢，电子城那里现在没什么去了呢，很多都是奸商，新闻曝光好多次了。”王乐执意要去：“我不信网上的啊，电子城买的，好歹可以直接拿到手，更重要的是，可以讨价还价。”
可王乐并不会这些，既不明白说什么处理器显卡，又不会讨价还价，这些都由皓宇来做。皓宇尽管不喜欢，可还是把一台笔记本电脑从6000讲到5600，这时小颖的电话来了，一接通就是甜得让人酥到骨头的声音：“小宇哥，你在哪儿呢？我有点事情你帮帮我呗。我想起周一要交sh900的文件，我周末回老家了啊，怎么办呢？”她故意带着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