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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皓宇生命的前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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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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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晴本来已经从失恋中走出来,又和皓宇阴差阳错变成了“闺蜜”,像是在上演轻喜剧,有时想起都会发笑。这个可爱的小男生竟然可是,最近她心情又变得很差,主管张姐好像看她越来越不顺眼。

  明明交过的翻译文件,竟然因为排版这种小问题专门开会批评自己;早上自己明明和大家一样在工位吃早餐,张姐愣是表情严肃地把自己叫到办公室谈了一个小时工作,等她回去时,早餐已经凉透,不能在吃了。

  晴晴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原因,午饭时让皓宇帮自己分析。皓宇只知道闷头工作,对周围任何人都报以温和的微笑,毫不关心办公室的各种混乱多变的人事关系,可因为是好友的问题,他不能不帮忙分析:“你有没有得罪过张姐呢,或者你无意间,让张姐有了什么误会?排版,我们是翻译部啊,排版不是有专门的部门吗?早餐的话,虽然原则上不许在工位吃,可大家都这样做啊,人力资源部都不管的。”晴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觉得上周日本boss来安京,晚上吃饭我陪boss喝了几杯酒?我记得从那以后,张姐几乎都没和我打过招呼。一定是因为这个,她觉得我讨好boss,想升职吧。我那是看我们部门没人会喝酒,不能被其他部门比下去,才去敬的酒。”

  晴晴猜得不错,女人对这方面有着出奇的敏锐。张芳已经快四十岁,在这家翻译公司做了十多年,至今仍在主管的位置,而无法进一步升为中层领导。她年纪已经大了,很多工作力不从心,不能像年轻人那样高度集中地工作,也不能晚上不去接孩子不给老公做饭而留下来加班。自己现在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这么多年的文档翻译经验,生词量几乎不比纯正的美国人少,可这经验逐渐被替代,年轻人们喜欢用各种电子词典和电脑软件,无论什么生僻词、难句,都可以翻得七八成,剩下的,用心改一改就成型了,似乎无论从质量还是效率,都高于她。她也试图偷偷学着下属的样子用用这些软件,可那界面是那么混乱,还不如自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背下来那样踏实,但她记忆力没那么好了,很多句子翻译过,可是在遇到时,只知道面熟,而完全想不起在哪篇文档中出现过。

  去年新成立的翻译三组,交由她完全负责,她以为是自己多年来的兢兢业业得到了领导赏识,如果这个专门做工业文档的翻译组能够在她带领下步入正轨,她就有了升职的资本。三组仅有两名刚毕业的大学生,皓宇和晴晴。她知道自己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没什么优势,只好尽可能地少和他们说话。只要保持神秘,别人就无从知道自己的真实状况,除此之外,她还对周围人撒了谎,自己是从南方农村考入大学后,一步一步在安京扎下根,丈夫是个英语培训学校的老师,隔几天换一个单位,几乎没稳定过,全家基本都由她的收入维持。而她对外宣布,自己父母在南方就是某高校的英语教授,自小受到了纯粹的西方式教育,丈夫是出版社的资深英文编辑,她家在安京三环全款买了复式,楼上楼下加起来两百平。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伪装成西方式的,甚至在食堂也不吃米饭和炒菜,而去吃面包和沙拉。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可以维系她面对年轻人时的骄傲,也可以提醒别人,不要试图瞧不起她,或者准备越过她。纯粹从工作能力角度评价,皓宇和晴晴都很好。只是晴晴隔三差五地请假,工作状态也极不稳定,上来一阵,效率极高,质量极好,可坚持不了多久,交上来的文档连基本的版面都没有,纰漏也很多。每个人的能力和性格不同,张芳深知这一点,并未打算去批评她。可当她发现晴晴在大老板来安京时,在聚餐场合多次去和大老板敬酒。大老板甚至用生硬的中文问她属于什么部门,上司是谁,最后来加了句“前途无量”。她着了急,每天早上起床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她觉得晴晴总有一天也会被升到主管,甚至中层,反过来成为她的上司。

  张芳开始在各种公开场合打压晴晴,她需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女生业务能力一般,即使领导想升她的职,也需要考虑同事对她的评价。她每天都会拿出一些时间去看管理学、项目学这些书,她会时不时拿出一些她自己都不特别懂的,刚从书上看到的概念:“晴晴,你要学会时间管理,才能让多项工作同时展开时有条不紊,赫伯特·西蒙的书,你可以读一下。”“霍桑效应,这就是管理学中所谓的霍桑效应。这么经典的理论,你们不会知道吧。自己去学习一下。年轻人要多学习,别总想着休息。”然后她在年轻人诧异或敬佩的眼光中回到自己办公室。她在外面紧紧地绷住自己的一切,她是高级白领,不但翻译本职工作,在其他方面也需要无所不知,回到家中,她才可以抛开一起,用粗俗的方言大声呵斥懒散的丈夫和不爱学习的孩子。张芳刚接到在老家的父亲的电话,说想给她带家乡腌制好的咸菜,并来安京待两天,看看外孙。张芳虽然很想吃家乡的咸菜,混着腊肉和米饭一蒸,香气扑鼻,好像就回到了家乡。可她想起自己每天应对工作和家庭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父亲来的话,是不是还要请假呢,她刚批评晴晴请假没几天,现在就轮到自己?她没时间,再说,一家三口挤在一个40平米的房子里,这还是穷尽夫妻二人一切的积蓄才付了首付买下来的,父亲来了住哪儿呢?出去住酒店?又是一笔大开销。而且,她近期还可能去外地培训,这是她好不容于争取来的学习机会。张芳不耐烦地敷衍父亲:“这几天挺忙的,过个天,您再来吧。”

  果然,老人很听女儿的话,算准了时间,过了四天,背着两大包家乡的小吃,坐着火车来了安京,没有打招呼,因为女儿不是说过个天么,那么过了四天来,不偏不倚刚刚好。他在纸条上记下了张芳的手机号,准备下车后在公共电话亭打给女儿,来接自己。可他说什么也找不到那张写了电话的字条,老人发了慌,忽然想起女儿的单位,名字是记不住了,他只记得路名叫青年路,因为老家县城火车站前的路,也叫青年路,那条路最高的建筑就是女儿他们单位,上次来安京,女儿刚毕业,还带着自己看来着。

  老人去找公交站,他舍不得打车。看到十几辆公交在火车站前停着,他不知道该上哪一俩,只好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学生样子的女孩询问,女孩带着他找到了公交,扶她上去。上了车,老人松了口气,但嘴里反着酸水,从昨晚上火车就没吃饭,只今天早上吃了一个冷馒头。

  来到青年路上,他发现这条街道已经和自己十几年前来时完全两个样子,所幸,还记得那栋楼,女儿跟他说过的,他都会牢牢记得。他准备进去时,保安拦住了他,他谄媚地笑,以为这是警察:“警察同志,我找我女儿张芳。”这栋写字楼里有几十个公司,保安不可能认识张芳,而老人也说不出女儿所在公司的名字,所以保安不肯让他进去。老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坐在大门旁边。还没坐稳,保安又走出来:“老人家,这里不能等人,您来保安室等,或者去路边吧。”老人不知道保安室是什么地方:“不给警察同志添麻烦了,我去那边等。”

  皓宇和晴晴出门时,看到了这一幕,一位老人被赶去路边,老人的着装举止明显来自不发达的乡下,和周围cbd的环境明显不相容。老人坐在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表情警惕而沮丧,茫然地盯着写字楼的大门。他们没有特别在意,安京不光有着集合了几乎全国的精英,也有无数的打工者,既有光明繁华的街区,也有阴暗破败的城中村。皓宇看了老人一眼,就开始继续和晴晴讨论中午去哪里吃饭,张姐去外地出差,他们难得的轻松了一点,今天中午不准备在食堂吃。

  等皓宇和晴晴慢悠悠地吃完,慢悠悠地回公司时,发现老人还坐在那,青年路只有密集的办公楼,没有绿化,暴晒之下的老人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一脸愁容。尽管母亲时常告诉自己不要去管闲事,社会上骗子坏人太多,可皓宇有自己的坚持,他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皓宇去问保安:“您好,那位老人是来找人的吗?好像等了一中午了。”保安一摊手:“他就知道找张芳,我可不认识,让他来保安室等,他也不肯。”张芳?是张姐么?不对,皓宇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张姐父亲是教授啊,绝对不会是这种装束。晴晴不耐烦了:“哎呀皓宇,你管这些干嘛?还有半小时,上去睡一会,下午还有活呢。”皓宇决定不能让老人在街头那么等着,哪怕把他请到饮料店喝着茶慢慢等呢。他走到老人面前:“老伯,您要找人?我就在里面工作,您找谁,在哪个公司,我帮您把她喊出来。”老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因坐的太久,腿已经麻了,踉跄了两步,皓宇伸手扶住他,离得近了,才闻到老人身上带着汗酸味。老人只说找张芳,而说不出公司名字,想了半天:“她那个单位是给洋人做翻译的,我闺女英语好啊,长的也漂亮。”然后拿出钱包,翻了几下,里面是张照片,皓宇看过去,就是年轻时的张姐,带着学士帽,应该是大学毕业的照片。

  皓宇觉得可能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颇感觉不好意思。可自己既然已经好心揽上了这件事,就不能把老人扔在这里,何况,老人根本等不到张姐,因为张姐已经出差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给张姐打电话,张姐平时为人严肃冷淡,自己每次跟她说话都有些怯:“张姐,您在忙吗?”“有什么事,快说,我这听课呢。”张姐很不耐烦。

  “是这样,单位门口来了一位老人,说是您的父亲,也拿出了您的照片给我,可是她记不住您的手机号了,也不知道您家在哪里。您要不要通知下您丈夫来接他,或者您把地址发我,我把老伯送到您家。这样,我把电话给老伯,你们商量下。”皓宇简短地说明情况。

  张芳拿过电话,抑制不住地冲父亲吼:“不是说让过几天来吗?我现在在外地呢。”老人唯唯诺诺地极含糊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迅速又被女儿打断:“你去住酒店吧。我找人帮忙送你过去。”张芳一边呵斥父亲,一边脑中快速地思索,父亲的谎言拆穿了,如果让丈夫去接,那么丈夫的猥琐样子和言谈举止,绝对不会是出版社资深编辑,不行。如果让皓宇送父亲回家,家里四十平的样子也会被看到,也不行。还好是这个比较老实的皓宇,应该不会传闲话。她要父亲把手机拿给皓宇,快速下了命令:“皓宇,你把我父亲送到单位附近酒店,我过两天就回去,钱你先帮忙垫着。就这样。”皓宇只听到张姐在电话中冲着老人毫无礼貌地吼,老人带着令人可怜的笑纹答应着。皓宇觉得那皱纹和笑容,像极了过世的奶奶,在被父亲训斥时的样子。

  皓宇下午请了假,带着老人去酒店。可还是出了事情,老人坐在酒店大堂,说什么也拿不出身份证。皓宇在一旁提醒:“您好好想想,上火车前是不是还拿着进站了呢?之后可能放到什么地方了。”老人满脸是汗,生气地摔打着自己的几个包:“我就是想不起来了。”而后忽然感觉到不对,抬起头带着讨好地笑:“小伙子,你是张芳的同事吗?还是领导?这回可麻烦你了啊。”皓宇不好意思了:“啊不是的伯父,张姐是我领导,平时很照顾我的,不用跟我客气。”老人没再说话,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女儿的下属,自己不用那么紧张了。

  可他还是没能找到身份证,皓宇也没了主意,没有身份证的话,酒店旅馆是不可能给开房间的。皓宇准备给张姐打电话,老人拦住了他:“别总找你们领导了,她忙啊。你随便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就行。”他也开始了命令。老人知道“领导”这个词的意思,就像村里的刘主任的老丈人,那天不是直接进到他家张罗喝酒,他还给炖了一只鸡,陪着喝到半夜么。领导就是这样的,领导的父母亲戚,也是可以对下属下达命令而不需要太客气的。女儿在安京做了领导,那么自己作为领导的父亲,也不用太客气,客气了反而影响了女儿的权威吧。老人几乎一辈子没怎么出过门,他对世界的一切判断都基于村里的情况。

  皓宇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把老人带回了家,好在是个两居室,老人在另一间屋,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麻烦,也不过就是两三天,张姐就回来了。他已经看出了老人在得知自己是张姐下属后变得颐指气使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而没太在意,他能够理解这样一个老人的心思。“再怎么难熬,也就两三天而已。”他心里想。

  事情完全没有他想象那么简单,老人一进屋没一会,就开始猛烈地抽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同时要皓宇去买几个小菜,他一天没吃饭了:“小江啊,你去买个梅干菜扣肉吧,再来个笋尖炒肉,买两瓶白酒。”出去买菜的功夫回来,看到老人已经换了衣服,并把衣服在洗脸池里洗过,还晾在了阳台,滴得满地的水。身份证和一张已经洗的看不清字的纸条一起放在窗台,不知从哪件衣服中洗了出来。可既然已经住下,总不能再把老人轰出去住酒店吧。

  尽管皓宇有些想发作,可还是忍住,收起了衣服,用洗衣机把衣服甩干重新晾了过去。屋子里烟雾缭绕,老人自顾自地吃饭喝酒,看着电视。他不需要理会女儿的下属,下属自己会安排自己的吃的。就像乡里来了干部,他被村主任叫去忙活了一天,也没能和干部同桌吃饭一个道理。

  皓宇又一次地检讨自己,自己是那么地爱管闲事,而却处理不好这些闲事。他在学校养成的,对周围一切抱有善意的社交方式,在社会上不能给他带来快乐,而只有各种麻烦和困扰,比如默默的父母,比如张姐的父亲。可他性格温和,即使带着极大的怒气也不会口出恶言,更何况这是一个没有存着坏心的可怜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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