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生
她似乎做梦了，梦里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抱在一起，粗重的喘息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但是她总是看不清梦中那个男人的脸，那似乎是自己的丈夫，又似乎是罗青。她并不经常做这样的梦，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竟然还有这方面的欲望。感染了这个疾病之后，她就把这种欲望全部扼杀了。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身体，可以感觉到那具与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沉重肉身，可同时她又知道这只是梦。
可是在不断的浪潮当中，那个人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在梦中的视线也越来越黑。慢慢的，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
还有一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啼哭。
等到叶清泽醒过来的时候，借着飞车的车灯，她看到的仅仅是大熊和蓝山两个人。见叶清泽醒了过来，他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显然是已经担心很久了。
叶清泽直起腰，眨了眨眼睛，让双眼适应了一下周围的黑暗，然后环视四周，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这是哪儿？”
“还在那座城里面。”大熊马上道，“刚刚蝎子才把你从那些藤蔓的‘手里’给救出来。”
“蝎子把我救出来的？”叶清泽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全身一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那罗青呢？罗青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实在太大，大熊被吓了一条，连忙后退一步，两只手连连摆动，“他没事他没事，你放心，他注射了纳米机械生物，现在‘西维尔氏综合症’已经完全痊愈了。他现在和蝎子一起进这栋楼了，估计过一会儿就出来。”
“什么？”叶清泽的眼睛几乎要冲到眉毛的上面去，“什么……纳米生物？”
大熊有点尴尬地看了蓝山一眼，轻轻地咳嗽一声，“你……你就当是他给自己打了一针兴奋剂吧，这个一时半会我也讲不清楚。”
“那样的兴奋剂我还想要呢……”蓝山忍不住幽幽地插了一句，大熊马上轻扇了一下蓝山的后脑勺。
“你当时要是自己打了那一针，你不就成救世主了？还不都怪你小子怂。”大熊狠狠地瞪着蓝山，“回去之后，你要向木老承担这次狩猎失败的全部责任，听到没有？那可是旧地球的技术产品啊，你小子倒好，人家让你自己用，你给人家全打胳膊里了。”
“当时打的是脖子的动脉……”
“你少废话。”大熊又扇了蓝山一巴掌，“反正都是你的责任。”
“老大，不应该啊，要给罗青出头的人不是你吗？”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蓝山似乎有点不服，回头皱着眉头问。
“那是一起落难的时候！现在大敌已除，我当然要秋后算账了。”
“那你倒是现在再去从他手里抢啊，不是好像还有一盒嘛？”
“你这小子！”大熊又扇了一巴掌，“我现在要是打得过他我还用得着欺负你吗……”
叶清泽满脸尴尬地看着这两个人，无语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而罗青和蝎子已经走进了这栋建筑的地下，他们正在沿着蝎子上来的路线，一点一点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地底建筑。这次他们没有从下水道走，因为在这栋建筑内部有一个专门的通道，它藏得很隐秘，可还是躲不开蝎子的眼睛。
在打开那道门的时候，蝎子还在门外做了个荧光的标记，罗青看了一眼，虽然有点不解，但还是没有多问。蝎子感觉到罗青的视线，笑着说：“你现在和几个小时之前到底不一样了。”
“你什么意思？”
“纳米生物寄生体。”蝎子做完标记之后就走入门内，和罗青一起通过楼梯慢慢向下走，虽然下面漆黑一片，但对于这两个人来说，黑暗之中他们能看到的东西也不比白天少，“这是一种不同于自然人，也不同于赛博人的物种。”
“在旧地球，这可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毕竟已经过去两百年，不该稀奇的事情也该稀奇了。”蝎子吐了吐舌头。
罗青怔了怔，随机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你好像也不一样了。”
“我关闭了运算单元对大脑情感的压抑程序。”蝎子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所以我现在更像一个自然人，我很长时间没这么做过了，几乎都要忘了做一个自然人是什么感觉。”
罗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原来你们是可以自己选的。”
“其实也不能自己选，只因为我是个叛徒，所以两头都不靠罢了。”蝎子咧嘴一笑，“你呢？重新注入纳米机械，有什么感觉？”
“我记得我给你说过，这是我不会做的事。”罗青苦笑不已，“当时我为了救人，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就在刚才，纳米机械就差点失控，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们恐怕都完了。”
“它有改变你吗？”
“当然。”罗青轻轻地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这让我更加厌恶这具身体了。”
“想不想来机械镇换一个身体啊？”蝎子笑着问道，罗青看着蝎子，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挑逗的趣味。
“别，还是算了。”罗青笑了笑，“现在叶清泽也已经得救，等到地底把叶清泽的丈夫和阿龙、鸣凤救出来，你们就可以离开，而我也就能死了。”
“你还能死？”
“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只需要在纳米机械脑桥接口平台编一个简单的程序，让我体内的纳米机械全部自毁，我就会死。”罗青笑着看向蝎子，“当然了，那种死法估计很惨，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现在也可以一枪杀了我。”
“你别想嫁祸给我。”看着罗青脸上的笑容，蝎子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你不是本来就想杀我吗？”
“那是运算单元作出的判断，大熊和整个派系不会认同那个判断。”蝎子沉声道，“为了我的存活，我也只能放弃那个判断。更何况我现在要是对你动手，你体内的纳米机械恐怕会马上杀了我。”
“它没有搭载人工智能，你大可以放心。”罗青耸了耸肩。
“你最好听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再决定自己要不要死的问题。”沉吟片刻之后，蝎子忽然说，“你知道林峰吗？”
罗青猛地站住了。
当蝎子看向罗青的眼睛时，几乎被罗青的目光给刺痛了，她挪开眼神，忍不住道：“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吧？”
半晌过后，罗青的声音才传了过来，而那声音是充满了警惕与不安的，“林峰是我的好朋友，两百多年前，我和他曾经从属同一个科研小组。但是在末日危机被确认之后，他就觉得我们手头的研究没有意义，从‘地球事务总局’那里申请了一笔巨额资金，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顿了顿，罗青再度看着蝎子，俨然蝎子脸上的纹身是一只真正的毒蝎，又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不瞒你说，我是在地底的电脑档案中看到的。”
“什么……”罗青猛地一怔，“你的意思是说，这座城市地底，有林峰的资料？”
“没错，他的生平过往被全部抹去，只留下了照片和名字，你辨认一下，是不是这个人。”蝎子的手心出现一个小的投影仪，一道光芒顿时照亮了楼梯通道，光芒之中有一道全息投影，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
罗青插在风衣外兜内的两只手猛地同时握成了拳头，“是他。”
“那就对了。”蝎子叹了口气，关闭了投影，“就是他。”
“他的档案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他当年消失就是在这里做研究？”罗青似乎久久不能从这个名字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你错了，他不仅仅是在这里做研究。”蝎子一边说，一边继续向下走。
“你什么意思？”罗青连忙跟上。
“在地底电脑的硬盘里，我找到了四百二十八份资料档案，都是活体实验的实验品，有四百二十一份档案中写的是‘dead’，但是有一份却写了‘transford’，猜猜是谁？”
罗青的大脑猛地一阵发昏，就算他现在拥有了夜视的能力，但视线还是猛地一黑，他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蝎子的肩膀上，想要借助她的身体稳住自己的脚步，不让自己的从楼梯上摔下去。但是手伸到一半，还是继续伸向了墙壁，猛地撑住。
“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你下去用纳米机械查一遍资料，得到的结果也依然是一样。”蝎子却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
“林峰……用实验把自己……变成了植物？”
罗青的眼前猛地闪过这两日不断阻挠自己、攻击自己的藤蔓，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些攻击自己的藤蔓，竟然就是两百年前的林峰。尽管林峰的确有很浓重的植物学爱好，当年一起在科研组的时候，林峰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了好几盆花草。
“要我说，这些才是最高等的生物，多无忧无虑。”
“可也容易死啊，你看你养的那盆兰花就已经半死不活的。”当时的罗青还忍不住反唇相讥。
“植物的个体当然很脆弱，可是植物整体的历史却比动物悠久得多。植物的历史已经有几十亿年，只要太阳一直存在，它还可以再存在几十亿年。”
现在想起这些对话，罗青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以为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可是竟然还有一个，只是这个好朋友，刚才竟然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罗青张开嘴，艰难地吐出接下来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我们一起……杀了林峰？”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藤蔓知道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一旦增殖过快就会启动“纳米奇点”，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一直殊死搏斗的，却是自己曾经的至交好友？当年加入那个科研小组的时候，林峰和哥哥一样，都对自己关照有加，如果没有他们，自己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融入那个小小的组织。尽快最后那几年林峰离开了那个项目，和罗青也断绝了通讯，但直到末日来临，罗青都很想念他这个朋友。
难道说今天，他和蝎子一起杀了这个朋友吗？
“关于这点，你倒大可以放心，你以为林峰真的没认出你吗？你觉得林峰为什么要抓叶清泽？你应该已经知道那支部队全灭的事情，作为纳米机械寄生体你的视野比我这个赛博人还要宽阔。”蝎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罗青，“为什么这些藤蔓和我们斗了这么久，我们却没有死呢？因为它对我们没有出全力。”
听蝎子这么一说，罗青也微微皱起眉头仔细思考着，她没有说错，在这两日中，每到最危险的时刻，藤蔓不仅没有对自己下杀手，甚至还间接帮过自己的忙。如果藤蔓不捉走阿龙和鸣凤，恐怕大熊就会抢走那两瓶纳米机械生物的原生质。在加油站的安稳不管怎么想似乎都太久了一点，那么长的时间，藤蔓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们，加油站也不至于让藤蔓那么害怕，不敢靠近。
“但是有一件颇为讽刺的事情，这件事引发了这一切——光合作用是无法补充林峰变成植物-生物共生体之后所需要的能量的，林峰的身体在基因层面得到了重新的改写，可是他也没办法变成真正的植物，他仍然保留了一定的智慧。”蝎子的话语越来越凝重，“所以，这些藤蔓的核心是利用人造能源来维持生命的，那就是核能。”
“这座城市地底有核能发电机？”罗青愣了一下，直到旧人类的末日，核能都是旧人类掌握得最熟练的能源，那时候许多城市都使用核能发电机供给整座城市的电力，他还记得许多城市还骄傲地宣称这座城市的电力可以维持数百年。
“不错。”蝎子点点头，“而这座发电机因为多年没有人类维护，现在也已经到了寿命的尽头。就算我不动手切段电源，林峰其实也没法存活下去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发现我已经提取了所有电脑资料之后，虽然对我进行了攻击，但又主动停止，他似乎并不畏惧我找到总电源的开关。我刚开始也不懂，后来才明白。事实上，我查阅了电脑自行记载下来的数据，从一年前开始，这座城市就开始向外界发动电波信号，主动引起外界的注意。我们也是因为收到了信号，才知道这座城的存在的。”
“那为什么林峰希望有人能够发现这座城？”
“很简单，林峰的计划还没有结束。他那利用基因技术将人类改造成植物-动物共生体的实验也没有结束，他似乎坚定地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类延续下去。”
这的确很像是那个人的想法……罗青苦笑一声。尽管是至交好友，但是罗青和林峰经常因为许多问题而争论起来。有一次，林峰声称人类的个体实在太渺小，科研组应该致力于如何将人类归为一体，这个想法让罗青十分厌恶，忍不住与他争论起来。在争论中林峰绝望地声称，人类的问题就是各种各样的意见太复杂，还是植物好，除了生存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思维，甚至连生存本身都只能算“本能”而算不上“思维”。从这个角度看，植物就比人类更适合生存，人类的几千年历史仅仅是生物史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如果不是罗青的哥哥劝阻，当时两个人几乎要动起手来。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罗青都因为林峰的这个观点而开始厌恶他，后来两个人都达成了默契，闭口不谈这类问题，倒也合作无间。后来当林峰要离开科研组的时候，罗青甚至要有点自责，害怕是不是因为自己与林峰的口角才让林峰离开的。
正在回想着那个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老友，罗青忽然发现蝎子的脚步停住了。
“做好心理准备，罗青。”
二人忽然走到一道门前，蝎子回头提醒。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那道门就打开了。
一道刺眼的光芒让罗青的肉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住，过了一会儿，双眼才能适应前方的光亮。这是一个小小的白色房间，非常简约，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只在房间的中心有一个玻璃罩子。
而在那个罩子里面，是一个睡意正浓的人类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