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山脉
远远的，罗青看到了一串连绵的山脉。
那一连串的山脉是那么高，几乎要穿入云层当中，罗青注视了很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最后才发现山顶的不是云，而是大雾。而正如一道天然的边境线，这条山脉也把沙漠挡在了外面，茂盛的树木被雾气遮盖起来，但那浓妆艳抹的绿色是遮蔽不住的。复苏以来罗青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西部，但是这道山脉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它已经和两百年前完全不同。
脚下的沙漠已经在渐渐向绿洲过度，罗青看着地上的草甸，低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在做什么？”罗青背后的小山低着头看向罗青。
“没什么，只是现在很少能见到这么正常的植物，有点高兴而已。”罗青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风衣，回头微微一笑，“你去过南部吗？临近南方大海的地方？那些地方的植物都长成什么鬼样子了……简直不是人住的。”
小山没有回答他，罗青不知道小山到底是因为懒得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还是他真的没有去过南部。
天空已经放晴，一连许多日阴沉的天空现在似乎因为这座山脉而睁开了眼睛，但就算阳光已经穿破云层照下来了，但它还是无法驱散笼罩在这座大山上面的浓雾。罗青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随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开着酒吧，他和小山飞了好几天才来到这里，最花费时间的倒不是旅途本身，而是确定前进的方向。虽然机械镇的技术已经可以破解几颗旧人类的人造通讯卫星，但他们仍不能熟练使用卫星定位，许多并非机械镇出身的人，想回趟老家还得跋山涉水。
小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故乡距离机械镇很远很远。
这些日子，罗青一直用自己的纳米机械追踪，小山作为机械镇的代表也跟随着罗青追击木老的尸体，一路上也没有任何怨言，罗青能看出来，小山把木老尸体的丢失看作是他的责任，这次一同追击木老也是小山主动请缨，到今日已经是第十八天了。
而现在，罗青终于看到了这次追击的尽头，因为木老的尸体已经停止移动，沿着纳米机械留下的星点踪迹，罗青可以确定，木老的尸体就逃入了这一串大山之中。
“这山真的变了很多。”
罗青看着那串山脉，不由得出了会神，背后的小山却什么都没说。罗青回过头看着他，奇怪地发现小山的脸上竟然写满了疑惑。
“我们到了？”
小山低声问道。
“到了，这里是终点。”罗青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风衣上的灰烬，“作为一具尸体来说，他也太能跑了一些，但是十八天的逃亡肯定也耗光了他体内所有的能源。”
“不可能是这里。”
罗青回过头，发现小山看着这座大山，正在摇着头。
“为什么不可能？”罗青皱着眉头，从外衣的兜里拿出一小瓶机关镇大市上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有纳米机械帮他吸收、分解酒精，他也就不需要担心喝醉的问题了。
“因为这是我家。”
罗青嘴里的酒猛地一下全喷了出来，洒在地上，他剧烈地咳嗽着，半天之后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回头看着小山，表情已经拧成了一团，“什……什么？你的家？”
小山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这也太巧了吧？”罗青擦了擦自己的嘴，“你确定吗？”
“不可能有错。”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小山却紧张地望了几眼远处的山脉，似乎他自己也在犹豫，“不会有错的……”
过了一会儿，小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虽然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来这里了。”
“二十多年？”罗青猛地回头，看着小山那张年轻的面庞，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一副什么表情，虽然机械镇的人都几乎长生不老，但小山也未免把自己的脸做得太年轻了些……
“我是五岁那年离开这里的。”小山皱着眉头低声道，“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为什么？”
“那时候有机械镇的人路过，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就答应了。”小山低声道，长叹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没办法生活在这里，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这里的人坚信山的外面就是妖魔界，没有人出来，没有人冒险，也没有人有一丁点的知识。”
“你觉得那很可怕。”
“无知和傲慢是最可怕的，那让他们丧失了身为‘人’的尊严。”小山摇着头道，“你也要小心，罗青，那里的人很野蛮，也很粗俗。”
“你五岁就能从原来的环境中挣脱出来，实在了不起。”罗青低声道，拍了拍小山的肩膀，“既然这样，我就一个人上去吧，你要去酒吧里面坐坐吗？”
小山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有点黯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我在酒吧等你。”
罗青点点头，然后正视着那笼罩在雾海当中的大山，裹紧了身上的风衣，他觉得那里一定会很冷。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山，是跟随父亲来这里旅游的。小的时候，父亲的工作还没有那么忙，家庭似乎才是一切现实的核心，在那样的家庭当中，罗青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来自父母兄长的呵护与爱，尽管一直有兄长的压力在，但他的童年从没有缺失过什么。
一切的缺失都是从后来开始的。
罗青还隐约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跟着父亲坐了飞机来这里旅游，他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踏足过眼前的这片山区，这里的山太多了。那时候和父亲一直站在山顶，他很害怕，但又想在高处看风景，父亲便把他架在了脖子上，两只手牢牢地抓着小小的罗青。
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样美丽的风景，罗青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时候非常幸福，他那时候觉得父亲可以永远保护自己，自己可以永远踩着父亲的肩膀，被父亲紧紧地抱着。他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这种保护会崩塌得四分五裂。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罗青永远都记得那个夜晚，那个自己发现真相的夜晚，他用最绝望的口气对父亲发出质问，但当时的罗青自己也知道他的质问根本没有任何效力。
“地球事务总局批准了的。”父亲当时的解释让罗青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地球事务总局有什么权力这样做？那只是一个临时的组织。”
“一个临时的，却可以救命的组织。”
“这是人类的存亡问题，你们却把它当成儿戏。”
“你错了，儿子。”当时，父亲用无比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只有你才把它当成儿戏。我们的计算力不够，用这种方法加强它的计算力是我们唯一的方法。”
“难道新投入的生产线还不够？”
“不够，如果让它用太阳能自我增殖，它会突破所有的界限，所以我们没有办法。”
“地球事务总局没有权力这么做。”罗青慢慢地走到父亲的面前，现在，他和父亲一样高了，再也没办法坐在父亲的脖子上。
“但很遗憾，罗青，他们真的有。”父亲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从一开始，他们就有。从‘诸神之桥’开始建设起，他们就有了所有的权力。”
“你阻止不了他们，罗青，正如我阻止不了你。”
一阵风冷冷地吹过来，让罗青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忆起那么久远的往事，也许是太久没有回忆了吧。
已经两百年了，他什么都没有阻止，一切都正常发生了，所有地球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少数人躺在漆黑阴冷的冷冻舱里面漂浮于地球轨道，等待着地外殖民地的救援。他那时候做的噩梦一个个全都成真，他那时候爱着的人一个个都背叛了自己。
罗青已经走到了山麓边上，他抬头看着那座山，有一条细细的山道呈现在自己眼前，他不知道那是人为踩出来的还是天然形成的。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恐怕已经很难支撑一场登山运动了……
毕竟已经不是小时候，可以被父亲挽着一起爬山。
罗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罗青抬起头向着远处看了看，似乎想重新找回一点小时候自己和父亲爬山的感觉。
但是让他觉得有些失望的是，自己已经身在雾海当中，从山上向外眺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对着那片白茫茫的雾气看了很久，他能看到雾在空气中的流动、跳转、移动，他似乎期望着，这一阵雾气吹过去之后，自己的视野能够打开，他能够看到远处的草甸、沙漠，还有自己的酒吧。可就这样看了很久，他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他只能垂下双手，两只手插进风衣的兜里，苦笑一声，呼出来的气息也变成了有形状的雾，似乎与那雾海融为了一体。
什么都看不到的。罗青转过身，继续向山顶攀爬。
在他的身后，白色的雾海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