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吞噬
天空中飘过无数雪花，罗青和楚欣站在山头，向下眺望着，十里皆白。最近这些年由于气温升高，北半球温带地区下雪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能再度看到一场雪，他们两个人都非常开心。
侧过身去，罗青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楚欣的肩膀上。
“你干嘛？”楚欣笑吟吟地看着罗青。
罗青看着那双动人的眼睛，轻轻地把自己的脸凑上前去，近到他都能感受到楚欣的呼吸，闻起来真的很舒服……
然后，罗青猛地睁开眼睛。
他自己真正的眼睛。
周围的气浪已经非常凌厉，他知道这是“山神”在挣扎的迹象，但它已经毫无意外地落入了罗青的陷阱当中，在它历经艰难险阻要攻陷“该隐”的核心处理器的时候，罗青事先就编设好的程序终于启动了。
由于“该隐”没有搭载人工智能，使得罗青失去了很多能力，比如预警和自动反击，但它也给罗青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优势，那就是“该隐”的核心处理单元比其他有人工智能的纳米机械体要小得多，罗青只需要保护好那一部分纳米机械，“该隐”就不会解体。
但是对于很多纳米机械体，尤其“山神”这种十分臃肿又年迈的机械体来说，每部分躯体几乎都存储了大量的信息，就像大脑的神经元一样紧密相连，它没办法失去任何一个部分，瘫痪它的任一部分，就相当于瘫痪了它的整个大脑神经。
而瘫痪它的方法也很简单，罗青给“该隐”编设的程度并不多，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毁程序。
尽管被“山神”吞噬了很多纳米机械，但是只要核心处理器没有被攻陷，那么“该隐”就具有对那些纳米机械的最高权限，而它们又已经不服从该隐的控制，所以它们一并被纳入了自毁程序的指令范围内。
罗青就这样，等到了那个最佳时刻，手动启动了自毁程序。
在那一瞬间，罗青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都要裂开了，在他体内引爆那么多的纳米机械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也故意将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削减到了最低，他事先做过计算，尽管会对身体有很大的损害，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毕竟纳米机械级别的自毁带来的物理杀伤力很小。但这些纳米机械一旦被引爆，“西维尔氏综合症”将会发作，他对自己的身体也会失去掌控力。
但是他知道，对于“山神”来说，痛苦是远甚于自己的。那几乎相当于拿电击枪麻痹了一个人的大脑。
“山神”的肉体寄宿老岭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罗青自己的尖叫声混合在一起，那些将罗青和老岭的身体连接在一起的纳米机械忽然几乎同时失去了力量，罗青的身体猛地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内脏出血四处、动脉破损三处，静脉破损二十六处，肌肉渗血一百零五处，新造成了血栓两百四十二个，除了大脑之外，罗青的全身几乎都没留下一块好地方。
但这是值得的，他没有一处致命伤，这些伤痛他都可以用纳米机械快速恢复。
现在更重要的……是那个陷入瘫痪的“山神”。
罗青艰难地爬起身子，回头望去，老岭这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双眼呈现银白色，但明显已经失焦，从他的身上延伸出几根银白色的触手，正在微微颤抖，那正是刚才“山神”为了吸收“该隐”而搭设的高速数据线。罗青深吸一口气，尽全力保持自己大脑的清醒，慢慢爬向老岭背后的一棵树木，他现在需要能量，需要材料。
一边咳着血，罗青一边爬着，他的大脑似乎也有点不清晰了，他竟然觉得自己正在爬向冬眠舱，而那边倒在地上的是他的父亲。
“罗青……别怪我们，我们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走到这一天，我以为我能克服这些困难。”
是吗？你真的没想到吗，父亲？
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呢？
在被疼痛彻底击昏之前，他终于爬到了那棵大树前，手轻轻地搭在了树根上，马上，那棵树就慢慢分解，变成一些更小的白色物体，然后再慢慢雾化，进入罗青的身体当中，帮罗青修复受损的部位，分解血栓、凝结肌肉出血点、缝合大伤口、修补免疫系统，这些都是纳米机械当初最早的本职。
就算再厌恶，罗青还是知道，如果没有这些东西，自己会死的。
一根树木分解之后，罗青又分解了好几根树木。稍微恢复了一些精力，罗青就站了起来，走到老岭的面前，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老岭的额头，往里注入纳米机械，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拖延，根据他事先的计算，这个手段只能让“山神”瘫痪很短的时间，不过对于他来说也够了，“山神”的核心处理单元都在老岭的身体内，将其拆解将会给“山神”本体造成极大的伤害，只需要短短几分钟，罗青就可以把“山神”拆得干干净净……
但是罗青的手刚刚搭在老岭的额头，老岭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输！”老岭大叫一声，两只手猛地抱住罗青的身体，胳膊紧地犹如钢铁一般，罗青猛地一挣，他甚至听到了骨折的声音，但老岭还是没有松手。
幸好刚才分解树木制造出来的纳米机械数量很足，利用他们进行动能打击一定可以让“山神”松开手来，一瞬间罗青甚至已经做好了把老岭的胳膊切断的准备，实在不行就让机械镇的人帮他再做一个。但是罗青惊恐地发现，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从老岭的眼中、口中、鼻中涌出无数白色的沙状物体，那正是“山神”核心处理单元中最重要的部分，罗青动用体外的纳米机械想要反击，可是一阵狂风忽然狠狠地吹在罗青的脸上，借助着体外纳米机械，他看到了密密麻麻无数的白色小虫正在从漫山的雾气当中向这里冲过，而那些全部都是纳米机械，从天上，从树林间隙，从草丛中，完全将这个地方团团包围。
罗青体外的所有纳米机械都在很短的时间被牵制住，当他使用体内的纳米机械试图反击的时候，那些白色的雾状物冲着自己的眼、耳、口、鼻全部狠狠灌了下来。
“山神”已经拼上了他仅存的力量，强行重启了系统，冒着巨大的损失对着罗青发出了最后一击，只要它的核心系统能够在“白刃战”中直接击溃罗青大脑中寄宿的“该隐”核心，它不仅可以吞并该隐的处理单元，还可以占据罗青的身体，赢得全面的胜利。
罗青的意识已经完全混沌了，他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运转，大量纳米机械涌入了自己的头骨内，而它们是丝毫不会顾及到自己的安全的。这个时候，罗青才突然发现，自己也有一个巨大的破绽，那就是在大脑面对入侵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防御措施，他给“该隐”提前编设的程序非常有限，就算之前做好了与纳米机械生物体对决的准备，但对自己大脑的保护仍然处在低级层次。
由于没有ai，“该隐”也不会自主反击，当自己的大脑陷入晕眩，无法在有效指挥纳米机械的时候……
“山神”就会赢。
就算罗青此时再想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好好规划反击，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现在的“山神”实在太可怕了，当它聚集起所有部位的“身体”，它几乎真的成为了一个“神”，罗青现在的力量，在它的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周围全部都是黑暗，罗青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慢慢的，他似乎看到了一道光，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楚欣的声音。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
那天晚上，在父亲开枪之前，他们和楚欣说了一些话，话虽然不多，但是感觉却无比漫长。他们在地底遭遇到的，是偷偷拿走了两瓶纳米机械原生质，并打算将它们彻底销毁的楚欣。
被发现的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羞愧感，只是对着罗青轻轻一笑，抬了抬手，她的手中正是那两个小小的盒子。罗青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是父亲在“伊甸计划”的后期最为珍视的东西，但罗青从来都不知道那两个东西为什么那么珍贵。
“为什么要拿它们？”父亲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紧张。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叔叔？”楚欣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瞒着我和罗池做的那些事情。我一直在犹豫我要不要这样做，因为我的主从来都没给过我指示，我在调试的时候询问过祂，祂不在乎。我只是想最后为祂做一件事而已，就算这件事是这样微不足道。”
“祂的确不会在乎的。”父亲沉声道，凝神看着楚欣的眼睛，“但你想要真正破坏它们的话，需要实验室的环境。”
“我知道，我正打算上去，看来很不巧。”楚欣微微一笑。
在这个时候，她的笑容里竟然还是没有一丝悲伤、愤怒和羞愧。
“我一直在骗你们，只不过叔叔你是自愿被骗的，而你不一样，青。”
“不要叫我……”罗青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全然陌生的人，轻轻地摇着自己的头，“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为什么……”
“没有人骗你，罗青，本来就是如此。”楚欣的笑容微微淡了一些，“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没有骗人，你也不喜欢被人骗，我觉得我的决定对所有人都是有利的，只有你，我不确定。”
“是的。”父亲淡淡地插了一句，“我们都不能确定。”
所以，他们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异类啊……就算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算他们仍然表示爱自己，但罗青知道，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有很多东西比自己还要重要了。但是楚欣说得是对的，他从来都不喜欢被骗，就算很是自己的至爱也一样。
罗青忽然睁开了眼睛，这次，仍然是他自己的眼睛。
“大，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
他竟然发现自己能够看到老岭的脸，还能够看到周围的一切，他甚至可以听到从老岭的嘴里发出的惨叫声。
“没有办法解码核心程序……权限不够…… 保全系统无法绕开……核心程序……正在坍缩……为什么……”
“为什么！”老岭的口中发出一阵非常惨烈的叫声，“为什么你的核心无法被解码，为什么我连物理突破都做不到？该隐！”
他竟然叫的是该隐，而不是自己的名字。
“这不可能，我不受任何人的操控，我是完全自由的，我是‘天国’。”老岭的一边念叨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一边发出非人的叫声，几乎尖利得能够刺穿罗青的耳膜，“这不可能！快停手，该隐，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该隐……你饶过我吧……我求你了……”
“为什么连我的核心都在消解，该隐！”
“该隐！！！！”
一声巨响，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罗青都不知道那声巨响到底是从哪里传过来的。他只看到了一阵耀眼的亮光，逼得他紧紧闭上双眼。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什么都消失了。
不……不是所有……消失的只是刚才和自己缠斗的那些纳米机械，那些从老龄七窍中流出来的雾状物，那些从老岭体内伸出的白色触手，那些漫山遍野的白色小虫……竟然在一瞬间都不见了。
老岭就那样躺在地上，什么都没有变，呼吸很沉重，几乎让罗青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
真的都是梦吗？
罗青彻底糊涂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山神”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它要不断叫喊着“该隐”的名字？更让罗青感到疑惑的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自己的大脑为什么没有被“山神”窃据？到底是什么阻止了“山神”？
没有答案，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罗青以为，“该隐”和另一瓶原生质都只是普通的纳米机械原生质而已，和他曾经注射过的那东西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搭载人工智能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何，罗青突然有一种预感，自己体内的这个东西也许很重要，也许那是父亲故意留下来的，那不是父亲想要留给未来人类的东西，那是父亲要留给自己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
他回忆着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说话的瞬间，想从那些字句、语调甚至表情里分析出什么东西来，但却什么都没有，或者是完全想不出什么内涵，或者是确有所指但自己一无所知。
“这是我们的报应……”
“是的，我们都不能确定。”
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罗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很多，只缺乏临门一脚，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他还差得很远。当年末日的真相、“伊甸计划”的幕后本意，父亲、罗池和楚欣三个人到底都做了什么，他现在仍然一无所知。
就在罗青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忽然从罗青的背后传了过来。
是谁？
罗青忽然猛地打了个寒颤，本来想调动全身的纳米机械，但大部分纳米机械都陷入了暂时的瘫痪当中，根本无法启动。
他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他忽然想到，是不会有山居部落的居民来这座赤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