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山
背后的脚步声又响了一下，而罗青体内的纳米机械还是没有恢复动力。
该怎么办？会是木老吗？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余力，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几乎都已经是极限了。能来这座山的，多半都是外人，他现在该怎么办？
早知道应该拿一把枪的……虽然罗青从来都不喜欢那东西。
猛地一咬牙，罗青还是强行让纳米机械迅速增殖，然后猛地回头，打算能拿出多少纳米机械，就拼尽全力和来人拼命。
篝火的火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满脸疑惑的男人，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鼻子也比较高，他穿的衣服明显不会是地球上残留部族的衣服，和叶清泽的衣服一样，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很复古的感觉，西装、领带、围巾，外面披着的一件大衣，他简直像是从地球纪元的二十世纪走出来的。
罗青看着那个人，一时间竟愣住了，那个人也愣住了。虽然这张脸并不是很熟悉，但是罗青分明记得，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
“罗？”那个人用不确定的语气低声道，但罗青还是听见了。
“是我。”罗青皱着眉头点点头，“你是……”
“弗雷德里克·怀特，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白君和，或者叫我福雷就好。”那个男人也微微皱起眉头，“我们……在科学院一起共事过，对吧？”
是的……福雷的这句话打开了罗青的记忆，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眼前的这个人。地球事务总局的科学院集结了整个地球最顶尖的头脑，划分成了无数个小的科研组，“伊甸计划”科研组足足有十几个，每一个都负责一部分工作，而罗青的父亲和罗池他们则一直都在最高等级的第零组，罗青刚开始进了第十组，负责软件维护和人工智能故障排除，待了大半年才调到了第一组，又过了一年才进入第零组。见到弗雷这人，就是在第十组工作的时候，福雷曾经来“伊甸计划”的科研组参观过。
但是那个时候，各个科研组之间的参观都是非常形式化的，地球事务总局有较为严格的命令，每个科研组不能对外界透露自己的研发项目，甚至连计划名都不能泄露，各科研组之间以代号相称。福雷来的时候，“伊甸计划”科研组和福雷的小组只是相互探讨了一下“诸神之桥”和霍金辐射的理论问题，根本没涉及到研究的核心。
罗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这个曾经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旧地球科学家，已经过了两百年了，他看上去却没怎么变老……就跟自己一样。
“你也冬眠了？”罗青看着福雷，把自己的手微微放下。
“是，在倒数第二天，我们小组的科学官让我进入了冬眠。”福雷皱起了眉头，“我苏醒之后才知道我冬眠的第二日就发生了那件事。”
“你在哪里苏醒的？”
“就是这里。”福雷苦笑一声，“就在这座山。”
罗青大吃一惊，愣了好一会儿，“等会……你说什么？”
福雷点了点头，“你如果是和老岭一起上来的话，就应该听他提起过我，不过他说不好我的名字，他一直叫我‘拂辰’。”
“你是拂辰？”罗青实在没想到，老岭口中一直说着的那个“拂辰”此刻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怎么……怎么回事？”
“六年前，我在这里苏醒，经历了很多事情，然后离开了这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联系上了地外的邦联政府，然后当了他们的雇员。”福雷微微一笑，他的笑容犹如拥有魔力一般，“我现在是邦联军情局的人，这次回来是看看这儿的。”
“军情局？”罗青愣了一下，那福雷岂不是还跟杨墨、杨凯他们成为了同事？
“先别说这个了，老岭怎么回事？”福雷看着地上的老岭，皱着眉头问道，“刚才你是在和那个‘山神’战斗吗？”
罗青点了点头，“它是一个纳米机械体，我杀了它。”
说这话的时候罗青心里其实有点发虚，他知道，“山神”的溃败是一件超出自己理解范畴的事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死“山神”的，但是他不想解释那么多，看福雷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太怀疑这件事，只是点了点头，“老岭呢？”
“他被‘山神’寄生了，从一开始就是。”罗青苦笑道，“我甚至怀疑你和山居部落的所有人身上都有‘山神’的一部分。”
“什么？”福雷吓了一跳。罗青连忙摆摆手，笑道：“也不用担心，它的核心处理单元已经彻底解体，而且主要寄体也只有老岭一个人。它现在已经被消灭，你们其他人不会有事的。”
福雷呼出一口气，连忙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仿佛是应和一般，老岭发出了一声呻吟，稍微动了动身体，但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罗青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了，便也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现福雷正在看自己，便向他笑笑。
“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敌人呢。”罗青感觉坐着也很累，周围的树也都被自己分解掉了，便只好躺在地上，“你应该能猜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当然。”福雷的眼神微微一变，“我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很早就想象过两个纳米机械体相互战斗的样子。”
“台恒山里的那台时光机器，是你们小组的手笔吧？”罗青问道。
“没错。”福雷也慢慢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我花了很久才从那次失败当中恢复过来。”
“那种技术可行程度太低了，你们小组还真是疯狂。”
“在我们看来，你们组更是疯子中的疯子。”
罗青猛地被这句话逗乐了，他止不住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摆手，“你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毛病……”
福雷也笑了笑，“关于末日，你知道多少。”
“不会比你多多少。”在这个和自己一样都是时光移民的人面前，罗青竟然下意识地撒谎了，“我也是被稀里糊涂塞进冬眠舱的，我的冬眠舱还被发射到了地球轨道，复苏过后就得了‘西维尔氏综合症’。”
“靠纳米机械治好的？”
“是，你没有得吗？”
“没有，那种病都是在太空上的冬眠舱才会得，我的冬眠舱一直埋在地下，可能是冬眠舱机制的差别吧。这点我也弄不清。”
“说起来，你也是个纳米机械寄生体吧？”罗青忽然想起了什么般，抬起头看着福雷。
“当然不是。”福雷苦笑一声，“经历过漫长的冬眠之后，由于没有控制命令，纳米机械都失去了机体活力，无法重新启动，所有冬眠者的纳米机械都报废了，难道你的不是？”
“我在末日前就主动抽走了体内的纳米机械，那个时候我烦它们烦得要死。现在的纳米机械是复苏之后注射的，末日前我手里有一瓶原生质。”
“原来如此……”福雷点了点头。
“这次也是差点把命给搭上了。”罗青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知道这种事我还能经历几次。我费了那么多精力，但还是对真相一无所知。”
“你是那个计划的核心人员，知道的应该比我多一些吧。”福雷似乎还是有点不信，“我是真的几乎一无所知。”
罗青看了一眼福雷，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知道的真的不多，我只知道那一天的晚上所有人类身上的纳米机械都杀死了宿主，还复制并上传了他们的意识，它们称之为‘归化’。你提前一天冬眠实在是明智之举，否则那天晚上你绝对无法活命。”
“然后呢？”福雷皱起眉头。
“然后……我也不知道了。”罗青的脸色也变得深沉起来，“这一些都是‘银空’做的，但是银空在完成这件事之后就彻底消失，太阳也趋于稳定，一百亿人的意识就这样消失在了宇宙里，根本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但这不可能啊。”福雷直起身子，“如果这是真的，那为什么这座山上还有一个野生的纳米机械体？”
“我不知道……”罗青摇了摇头，“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地球上还生存着许多纳米机械，‘山神’也并不是唯一的。但我确实不懂它们为什么能够存在。就算太阳能非常充足，当年的‘银空’可是调取了所有纳米机械的，本不应该留存任何纳米机械才对。”
沉默许久，罗青也没有一点头绪，只好叹了一口气，大脑现在非常纷乱，许多属于自己的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全部都混杂在一起，让他有点头疼，显然是刚才核心与“山神”相连接的时候传输过来的数据造成的影响。
“你在军情局做什么啊。”罗青蓦地问道。
“我在为‘遗产保卫处’工作，负责挖掘和收集地球的古老科技遗产。”福雷淡淡地道，“他们一直想要一个冬眠者来帮他们。”
竟然还是杨凯和杨墨的同部门同事……这也未免太巧了吧？罗青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察觉到了福雷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显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异样，仅仅是报出了“遗产保卫处”而已，为什么罗青会对此有反应呢？罗青知道，自己必须马上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正好，我也在收集地球的科技遗产，我有一个可移动的酒吧，里面有很多类似的收藏。”罗青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话，“那台时光机器，也被我列进了收藏清单里。没有想到，我们两个还是竞争对手啊。”
福雷恍然大悟，登时苦笑道：“看来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总会有一些相似的癖好。那台时光机器我可以给你，但我必须拆走核心部件去研究，没意见吧？”
“没意见，你就算让我研究也研究不出个一二三来。”罗青松了一口气，总算把刚才那个疏漏给弥补上了。最好还是不要让福雷发现自己和杨凯认识，罗青不想和军情局的内部事务牵涉得太深。
老岭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看上去好像快醒了。罗青看了眼他，忽然脸色有点沉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什么？”
“和‘山神’战斗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山神’的记忆，那是他归化的部族死者，可以说，‘山神’本身就是这个山居部族两百年来死掉的所有人的冤魂集合，我想这也是‘山神’要圈养这个部族，却又要控制他们的技术能力和规模的原因。‘山神’自己也承认它‘归化’了这个部族所有死者。”罗青叹了口气，“当然这里面还包括……老岭的那个死掉的儿子的记忆……也就是说，我刚才杀掉的那个纳米机械体……有一部分就是他的儿子。”
福雷愣了一下，沉默不语。
罗青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天空，雾气已经散了很多，但还是很浓，他看不到蓝天，在这座高高的山峰顶端，他想往远处看，但是仍然什么都望不到。
他也已经忘了在父亲的肩头上看到的日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许那时候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日出，而是父亲的肩头吧。
罗青的眼角忽然有点湿润。
“大，我们为什么不出去呢？”
不知道在你进入“天国”之后，在你也开始阻碍部族踏出大山、成为最高意志本身的一部分的时候，有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呢？
罗青不知道自己是该问自己，还是问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