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酒吧

  萧宇轻轻抬起头来，天空中蒙蒙地下着雨。

  建康的雨本不算稀奇，东南卑湿之地，阴气极重，素日里就算风和日丽也难免会下一阵，更不用说夏秋时节的梅雨了。但今天的雨在重重阴云中绕着狂风宛转，仿佛低声啜泣的思妇。浓重的乌云似乎以太极殿为核心，向整个建康城伸展开去。

  王朝将倾么……萧宇轻轻地抿了抿嘴。她是相国萧道成的三女儿。才刚刚十四岁，完全是出于好奇才跟着王敬则一起来迎接宋帝的。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宋帝时，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站在朝堂上用稚嫩的声音向父亲封土十郡，颁赐九锡，向整个朝堂大声诵读父亲的功绩。尽管过程十分顺利，但是萧宇却从小皇帝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在静如止水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血泪交横的心。那一刻，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原来身为皇帝，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由王敬则带领的队伍，在皇宫中扑了个空之后，得闻小皇帝已经躲在了佛殿里，便又领兵前往。迎接圣驾，根本用不着许多兵士，父亲的用心，就连自己这个小女孩，也看得出。

  是啊，六十年刘宋江山，今天怕是要亡了。

  “属下骠骑大将军王敬则，特来迎接圣驾！”王敬则在佛殿前立马大叫道，几名中军兵士上前一把推开大门，气势汹汹地踏进佛殿。王敬则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横刀下马。

  萧宇自小喜欢骑马，所以也灵巧地翻下马来。此时，风刮得正紧，在佛殿的正上方，似乎形成了一团巨大的旋风，犹如一只巨眼，冷冷地看着下界变幻，泪雨滂沱。

  萧宇不喜欢这种感觉。

  当小皇帝从佛像下爬出时，他精美的鹿皮裘早已蒙尘，头上的菱角巾也不知掉落在何处。平日里为皇帝带来隐逸高风的袍服此刻却成为了阻碍他行动的最大障碍。他每爬一步，都会被自己的袖子绊住。王敬则等人面露微笑，只是看着小皇帝的丑态，毫无出手相帮之意。

  是啊，谁会帮一个亡国之君呢？

  “属下王敬则，奉相国之命，请陛下移驾。”王敬则还是行了一礼，只不过没有下跪。

  宋帝刘准虽小，但也不是傻子。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袍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王敬则的眼睛。

  “我会死吗？”

  刘准眼中露出的悲哀与痛苦，就连王敬则也倒吸一口气。如此情况，他本可以痛快地说声是，也不怕这个连玉如意都拿不住的小皇帝上前跟自己拼命。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这么说的勇气。

  “怎么会呢……”王敬则笑道，“只是请陛下移驾别宫而已。官家的先祖继承晋室江山，也是这般的。”

  刘准冷笑一声。

  一时间气氛十分古怪，满殿的中军兵士，随便跳出来一个就能把这个小皇帝拉走，拖到太极殿上逼他退位。但如同着了魔般，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刘准自己迈着步子走向佛殿外，高齿屐在地上落下一声又一声的脆响，一点一点地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当刘准迈出佛殿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如同一滩水一样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道：

  “惟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

  就算他是皇帝，在命运的车轮碾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萧宇哭了，她萧宇没有去擦拭眼中流下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几天之后，她行在走廊上，阴云笼罩着夜空，白天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建康的雨，永远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父亲已经登基，国号齐，年号建元。父亲深知宋亡于奢，甫一登基便严禁奢侈，不仅把金器全部换成铁器，就连玉器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父亲有极大的野心，在他的带领下，新生的大齐正在向着安稳迈进。

  然而，那个从皇位上扯下来的孩子，已经被父亲封为汝阴王，迁居丹阳宫，日夜被人监视，继续走向沉重的黑暗。

  萧宇静静地坐在房中，低着头，紧紧闭上双眼。每个夜晚，她都是这么度过的。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在无穷的漩涡中忘却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但是到头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不敢入睡。

  其实已经很有效了，在“故事”里的时候，她会记不起许多事，那些记忆都已经被封印，被牢牢禁锢在内心深处。但是藕断丝连，她仍然惧怕。和那个孩子一样。

  萧宇睁开眼睛，说是孩子，其实也只比自己小两岁而已。况且从小在那样混乱的宫闱中长大，刘准的心智，绝对不会如他的年龄一般弱小。他的眼神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萧宇苦笑一声，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经十五岁了，现在又是大齐的公主。听说父亲把姐妹三个的封号都想好了，兄弟们和堂兄弟们也人人有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皇家。父亲是兰陵萧氏，一直忙着东征西讨，还没有和众多望族结交，而女儿，正是最好的政治工具。

  听说沈氏和王氏都十分热心结亲之事，已经有人开始与父亲商讨，其他的望族大概还在观望。刘宋偌大基业，一夕乃崩，就算颓势早已显露，恐怕也让不少人心有戚戚。

  刘氏，还保得住吗……

  萧宇理了理头发，她已经散开了高挺的飞天髻，任长发披散。从发丝传过来的阵阵寒意让她越发清醒。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推开门向外看了一眼。她伸手制止了婢女的搀扶，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到庭院中，仰首，第一次面对建康的满天繁星。

  星光在建康的夜色中是如此耀眼，以至于让多时沉浸于黑暗中的萧宇有些不适应。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看星星，尽管那时的天空浑浊无比，空气也非常恼人，但是每当有一点星光越过深深的阴霾映入她的眼睛时，她都会由衷地欣喜，那时她坐在……

  她突然猛地一颤。

  他看到了一个坐在庭院里的男人，他衣着古怪，面容熟悉，但萧宇却想不起他的名字。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男人周围还坐着人，而且不止一个，那些人……自己也都一样熟悉。

  罗池、罗岩、林峰……还有楚欣……

  余萧猛地睁开眼睛。

  周围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自己差点“惊梦”了，如果不是自己突然结束了这个“故事”，恐怕会再次从梦中惊醒，如果那样的话，余萧又要昏迷十几天才能重新进入梦境。

  这是余萧自娱自乐的游戏，在自己的梦境中构建一个故事和角色，让自己编造许多虚假的记忆，这就像一个梦境中的梦境，方法由余萧创建，许多梦城的其他人也效仿过，但也只有那些不喜欢进入梦境网络的人才会这样做。每当余萧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玩几个这样的游戏，让自己忘记烦恼。

  但她没想到的是，就算在“故事”里面，自己竟然还是看到了那个人。

  可这事不可能的。余萧皱起眉头，预设的所有记忆和背景故事都是自己精心设计好的，自己没有写进“故事”的记忆素材是不会被梦境机器利用的，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罗青和自己产生了实时的梦境连接？余萧猛地想起，之前罗青向她开启了梦境的权限，余萧甚至可以拿着这个权限将二人的梦境融合。

  但是罗青已经走了……余萧刚刚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又平复下来，他已经离开了梦城，他的肉身回到了现实世界，而不是这个凝结着自己和父亲心血的梦中世界。

  难道说是程序出现问题了吗？余萧检查着自己刚刚设定的参数，那也不可能是自己的记忆素材，他从没见过罗青、罗池、罗岩、楚欣、林峰这几个人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过，罗池和林峰关系很差，与楚欣的关系也有点尴尬，在地球事务总局内，很多人都传言他们两个有一段非常失败的恋爱。或者是自己的潜意识构建了这个场景？可是搭建这个场景的不是自己的潜意识而是程序，这是“故事”程序，不是普通的梦境……想来想去，余萧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真的有人与她产生了实时的连接，她毕竟有一些梦境网络底层的权限，这些信号有可能是从梦境网络那边反馈回来的。

  也就是说……有可能……罗青还留在梦境网络里？

  余萧瞪大了眼睛，仿佛想从虚空中挖出罗青的那张脸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亲自去检查过，罗青真的进入了“鬼界”？他又是怎么返回的？迄今为止，与罗青相关的一切都是亚东转述的，可如果他在撒谎呢？如果……如果罗青直到现在都还困在鬼界呢？

  但亚东又有什么理由骗自己呢？余萧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图书馆的管理员虽然也是理事会的成员，但一百多年来都比较边缘化，与理事会内的争权夺势无缘。而且就算他有阴谋，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或者……罗青被困在“鬼界”无法离开，他们害怕承担责任，所以才瞒着自己吗？

  她多么想继续留在自己的“故事”里，这个“故事”她编排了许久，原本以为可以排除一切的烦恼，但却再度被罗青这个从现实世界闯入的不速之客搞乱了。

  她开启了前往梦境网络的通道，跨过那扇门，又是熟悉的鸟语花香。她必须去鬼界的入口那里，询问一下守军的司令，那个人也是这届理事会的成员之一，和理事会的其他人一样，余萧并不信任他，她也没把握能从他口里问出真话来……如果理事会真的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的话。

  但走了没几步，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人突然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同时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那属于现任镇长米东。

  “架构师，出事了，请您马上跟着我派过去的保镖来理事会总部大楼。”

  余萧愣了一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一支军队已经包围了米镇，我们需要您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