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繁华中的迷醉
2008年的5月,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股市大涨,一堆股友每天都在一起吃吃喝喝。那年是高级的餐厅就越是人满为患,富丽堂皇的酒店总嘈杂如集市。
那天,我们一堆人在台北1818餐厅吃自助餐。588元一个人的自助餐,这周已吃了三顿。
老王端了一碗鱼翅放在一位广发基金一个基金经理面前,一脸的讨好媚笑。“你说这股还可以涨多少?”
那个基金经理年纪轻轻就有些秃头,我见过几次,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一句话就好像是给人一根金条似的,惜言如金。
“成吧。”
“如果这样,我再加点仓?”老王说道。
“你还有多少资金?”
“公司还有流动资金2000万?”
“可以。”年纪轻轻的经理高深地推了推鼻上的眼镜。那样,我就不看不得,整个一江湖术士。
“如果成赚到,我就可以迈进亿元俱乐部了。”老王举起酒杯跟大伙说:我们把酒杯举起来,祝股市长红!
一群人把酒杯碰得哐哐响。我想:现在大伙都有钱,碰破了也不心疼。
“这股市直怕要冲上6000点,哈哈”
“奥运前,肯定是安全的。”股市的持续赚钱效应让人着魔。
“我想我是要开着法拉利去北京看奥运了……”
“奥运会的票买到了?”
“有钱展馆门口买黄牛票,还怕买不到,哈哈”
“尼玛~牛~啊!”众人哄笑。
“没意思,我想清仓了。”我说道。
“井底之蛙了吧。你不跟着做,将来就是穷人一个。”老王说道。
“全世界的人都追着指数跑,烦透了……”我说道。这时,电话响了,是我中学同学陈化打来的。
“喂,我在北京以你的名义买了一套小房子,80平方米,不大不小,汇60万过来吧,其他我帮你办贷款。”她说道:我也买了一套,我俩正隔壁呢,老了你就上北京来陪我。我俩做个伴……
“北京风沙那么大,你怎么不来武汉呀?”
“北京是首都呀,房产升值潜力也大。”
“你是想给你儿子的吧。我先买着,将来转给你儿子好了。”我跟她说:一会我卖了股票,转给你啊……
“真的不玩了?”老王不解地问。
“每天钻在股票里,不是阴线就是阳线,纠结、心痛、烦恼,你说这是为什么?”我说,卖了就不牵挂了。
“你这是在赚钱了,姐姐,不看看那人家亏钱的?”
是呀,这是怎么了,赚钱也不开心,心里就像被抽空了……除了烦就是烦,下午,股市开盘,一赌气就全卖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5月10日,是我的生日。热热闹闹的一天,好几个生日饭局,一堆熟的人和一堆熟的人说着“生日快乐”,而聊的核心全是股票、股票,我烦透了股票。
卖了股票,就不看股票了。整整一天,我闷在家里,除了写点不痛不痒的稿子,就是看碟和睡觉。老王打电话问我干嘛呢,我告诉他,你就当我从这世界蒸发掉了。他说:又犯病了。这多好的日子呀,你到底要干嘛?
我到底要干嘛,我自已都不知道。
5月12日中午,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特别不对。我想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方向,应该珍惜生活,应该爱自己,或者应该爱老王,再或者应该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管怎样,不能像这样子混沌下去。
我起床,点上香熏蜡柱,放上热水。我头枕在毛巾上,身子泡在浴缸里,让热气慢慢升腾起我的灵魂。我想着:好好生活,不矫情也不作。
正在这时,浴缸像船那样荡了一下,接着又一下,水都被震到地面上。“地震了……”我第一反应。我几乎是用发抖的手穿起了浴袍,慌慌张张抓了钥匙出门去,然后,按电梯,坐电梯来到了楼下。
小区的广场上已聚集了很多人,我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水,但这狼狈样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都在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地震肯定是地震了,但到底是哪里呢?
站了有十多分钟后,人们看没什么事了,又陆续回到家里。湿淋淋的我,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的快讯显示,四川汶川发生80级地震。
随后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坐在电视机旁,新闻正在直播灾难,很多桥像积木一样被折断,无数的楼倒塌,镜头里面呼救声、抢救声乱作一团……同一片天空下,有个地方正在变成地狱。
我打电话给报社老总,他曾经是我的头。
“领导,派我去汶川吧。”
“什么?”领导懵了。“你是搞财经的,不是机动记者呀?”
“我想去,非常想去。”我讲不出什么理由,只有自己强烈的愿望。
“下午开会,我们讨论一下。你有什么优势?”
“我……我在cd军区认识一个首长的夫人,应该可以得到便利。”我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饭局上,认识了一个股友,是cd军区的一首长夫人,她甚至想把她儿子介绍给我。
“好。开完会给你电话。”说着,领导挂了电话。
我觉得派我去的可能性很大。我一边看着电视直播,一边打包着行李,就等领导电话了。
果然晚上6点,领导电话来了:“今天晚上9点还有最后一个航班飞cd,你立即动身,和其他5人一起去灾区。记住,你们分成三个组,两人一组,一切行动听后方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好的,明白。7点半前,一定到达报社。”
临行前,我给老王和我妈一人发了一个短信。短信写得很简单:“我去灾区参加报道了,结束了就会回来。”
我刚刚拖着行李出门,我妈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咆哮: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级别的灾难吗?唐山大地震你还没出生呢,后来发生瘟疫,好多去救援的人都死了。你以为你是去北京出差,写得这么轻松。不准去,你回来……
“妈,我必须去,是我自己申请的。”
“你疯了呀……怎么那么让人操心呀”
“妈,就这样啊。好些人去,会没事的啊。”我挂了电话,心里还是那个声音一直在叫,我要去,一定要去。
不一会,老王的电话来了。他也在电话里喊:你真的犯病了?你活腻了吗啊?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你一个连死猫死狗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人,你去哪儿能干嘛?
我直接给摁掉了,并且关机,直到下了飞机,到达cd。
进了cd市区,我就想逃了。因为我仿佛看到地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恐慌。
凌晨一点的街头,全是人和车。道路两旁支起的帐蓬已是密密麻麻,路上全是堵着车流,人们焦虑地往外跑。超市里,挤满抢购的人,纯净水、方便面、火腿肠……凡是只要能买到的东西,一箱箱往外搬。
相比街上的拥挤,楼房里却是一片黑漆漆。而这些没有半点灯火的楼房身上,全是被撕扯过的裂痕,就像挨过巨人一掌,窗子上被震碎的玻璃还就那样挂着。
那个记忆中的那个“天府之国”,已在一夜之间被摧毁。
几乎没人敢住在楼房里,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酒店,并且傻傻的住到了10楼。
深夜两点,我们几人还在商量,如何突破交通封锁,怎样到达灾区。我是此行同事中惟一的一个女性,虽然我很害怕,但我不敢说出口。
随后,我一人回到房间,打开qq群,传来的全是cd同行在都江堰拍的照片,平移式坍塌的房屋、被埋在废墟里的身体,以前路边横着竖着来不及收拾的尸体,活着的人都是一副血淋淋的样子,痛哭、呻吟、求救……似乎透着照片就能看到。
打开电视,cd本地电视台在直播。背景好像是在深山里,摄像镜头靠着女记者手中手电筒的光,艰难前行。路上偶尔会碰到逃难的行人,他们一个个都重复着:房都塌了,人死了好多。女主持人听一次哭一次,仍在向山上走去,偶尔会回过头来,镜头会显现出她在雨中阴暗没有血色的脸,即便是那么暗的光,我仍能感到她的苍白。
害怕,非常的害怕,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发着抖。我后悔极了,与亲临生死现场而言,坐在餐厅里吃着美食,谈着股票赚着钱是有多幸福。
“第二天还得闯关”。“既来之则安之,怕也是没用的。”我不断跟自己说着。早上四点时,刚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突然床开始左右摇晃,连铝合金的窗子震得颤颤直响,余震来了!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出房间。这时,一切声响停止了。我回到床上,继续看电视,电视中的女记者还是一张很阴暗苍白的脸,这时她正带着哭腔介绍着,我也哭了。正当哭着要睡着时,窗子又开始震颤,床又开始摇晃,我又跳起来,冲出去。电梯不能坐,10层楼一下子下不去。所以,我又折回房间里,等待震颤消失。到了早上6点时,余震又恶作剧的来了,这次我已很淡定,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的消息是,重灾区很多,我们要兵分三路。一起同行的年轻记者,自高奋勇的选择了北川,另一组选了绵阳,我们一组被分到了什邡。
为了给救援车辆让路,一切通往灾区的道路都进行了封锁,没有通行证的车辆根本进不去。在探访医疗队时,知道有一个湖北医疗队正好被派往什坊,而且马上出发。我的行李还在酒店,身上只有一个随身的小背包。但来不及想,立刻就跑着上了车。
山崩地裂过后的高速上,处处都是滚落的山石和开裂的口子,能够通行的实际只有一股车道。由于救援车辆、志愿者车辆太多,路上都堵死了,我们医疗队的车辆也进不去。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了6个小时,还没走到一半的路。
6个小时,没喝水、也没吃东西、没讲一句话,我被路上沿途的断桥、坍塌的房子、路上巨大的裂缝吓傻了。只记得当时,我只给主任发过短信,想了好久只发了:“太惨了,真的太惨了”几个字,主任回的是:要坚强,冷静。
车窗的玻璃反射出我的脸,晦暗没有血色,就像乌云盖顶的天空一般。虽然,我刻意忍着,但鼻子还是会发出细微抽泣的声音。前面的人会随着声响,侧过头来看我一下,眼神里满是谅解。
与我同行的同事,一直在焦虑的打着电话、发着短信。他说:现在其他报社的记者也都去汶川了,一定要往震中去。如果我们去的不是震中,就没意义了。
“可上面让我们去的是什邡呀。再说,进震中没有路,更没有车呀。”我惊诧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想怎样。
他是我并不熟悉的同事,进报社时间不长,一直在社会新闻领域。
“现在我约了几个人准备走进去,你就跟着医疗队去什邡。”
“我们俩不是一组的吗?”
“抢到大新闻才值得冒死一拼啊。”
我很害怕,我一个人要去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还是重灾区。
“我没电脑、没像机,我一个人怎么发报道?”我无助的说道。
“去了,总会有办法的。如果我现在不去震中,我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他眼神坚定的看着我。像电视里革命战士那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无法拒绝。
因为路上堵车,交通车也不过是走走停停。他叫司机开了车门,毫不犹豫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无奈的想:作为个男人,你就没想过我是个女人?
车继续向前开。车厢里很黑,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议论什么。大家都没有睡意,黑黑的空间里,一只只眼睛焦虑地望着前方道路。
这时,后面座位上的人,给我递来一块法式小面包。8小时了,大家都没有吃的,却能给我一块面包,而且我们还不认识。我不好意思接这宝贵的食物,推托了下,但他还是塞给了我。
听他这么说,我也没再回头,心沉得像灌了铅,没心思道谢,听他这么说就接受了。
在家,我从来不吃面包,更别说是法式小面包了。尽管嗓子干得冒烟,但还是将小面包吃了。从此,我改变了对这种小面包的看法。
晚上8点,车总算是到达了什坊市人民医院。因为地震将供电线路都震断了,除了临时用发电机供了医院露天照明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那灯光就像是照在了一个孤城上的一座孤岛上。
医院的楼房在地震中震成了危房,受伤的病人直接睡在地上,沿着走廊的墙角一个挨一个的躺着,痛苦的呻呤声此起彼伏。而医院草坪上,临时搭起了手术室,医生们就在那里忙着给病人做手术,四面八方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们来了,太好了。有些是因为震后被压,需要马上做截肢手术,还有的因砸伤了脑袋,脑中瘀血需要立即取出。我们的医生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有休息过……”一位穿着护士服的中年妇女说道,她身上的白大褂全是血。
车上的人员迅速从车上下来,他们拆开随身带的包裹,准备上手术台。突然,我看到一个人的箱子里,有电脑包还有摄影包。我好像看到救命稻草,连忙跑上去。
“你好,我是x报的记者。我来得急,行李都丢在cd了,能把电脑和相机借我用一下吗?”我拦下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男医生,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脸上的轻蔑却清晰可见。
“来旅游的吧?哪有采访这么大的事,什么都不带的记者。”他说道。
“借我吧,拜托。现在你就是大救星了,我给你我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信用卡是没密码的。如果我拿你的东西跑了,你随便刷。”
“这是灾区,商场都没有,到哪里刷卡?”他不客气的说道。
“马小庆,主任喊你上麻药。”远处有一个女护士在喊他。
我知道,我不能放过他。我拉着他,他试了试甩不开我。“抢劫啊?”他挑起眉问道。
“求求你。”没办法,这时只有示弱和撒娇。
他看了我一眼,骨子里大男子主义经受不了我这一套。“好吧,我借你。身份证、信用卡、借条,一个都不能少。”
我马上拿出手机,在手机上编了一条短信:今借马小庆同志笔记本电脑和相机各一部,如有损害照价双倍赔偿。
“你叫马小庆吧,我叫林欣兰。你手机号是……”
“1362233,耳朵还蛮灵。”
“你给我小心点用,特别是相机啊。”他不太情愿地交给我后,立即就奔向了帐篷手术室。
我将电脑包和相机包交叉挂在身上。一整天没吃饭没喝水,三个包压得我身子东倒西歪。
坐在医院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打开他的电脑包,里面竟然还有一块法式小面包。原来,他就是那个给我面包的人呀。
唉呀,这人竟然还带了网卡,写稿就不担心没法传了。瞬间,又对马小庆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