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活生生被定格
医院的停车场上,全部都是病人,帐蓬正在紧张的搭建中。虽然是深夜,但整座城都没有电。因为医院需要抢救病人,用柴油发电机发着电,所以医院这里的光亮,是全城向往的光亮。
7岁、9岁、10岁、13岁的小姑娘、小男孩们都聚在灯光下,小声的聊着天。
“你们在这里干嘛?”
“我们是志愿者啊……”
“志愿者?”我很吃惊。这么大的孩子,能做什么?
一个13岁少年告诉我说,昨天晚上,他就和同学在这里搬尸体来着。
“不怕吗?”
“不怕,他们身上都还是热的,跟活人一样。”他声音有些哽咽,也许在那之前,他并不太清楚什么是死亡。
我摸摸他的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那你做什么?”我问那个9岁的男孩道。
“我帮忙他们抬人、回家拿床单、给病人送水、送毛巾。”他操着四川口音说:好多事,忙都忙不过来。
“受伤的病人,医生还来及治,我们帮忙按住伤口。治了病人,我们帮忙喂水。”一位大点的女孩说。
“我也可以帮忙,阿姨,吹吹,他们就不疼了。”一个5岁的女孩,瞪着大眼睛,拉着姐姐的手说道。
看着他们,眼泪不知不觉滚出眼眶。孩子们原来是这样坚强,爸爸妈妈们有没有看到?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去救人了,山上全塌了,埋了好多人。他们让我们就在这里帮忙……”
昏暗的灯光下,孩子们太累了,一个个挨着靠着墙角就睡着了。有些爷爷奶奶过来,就一个个的背回家去。
5月的夜里凉嗖嗖的,我一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陌生的山区小城的医院门口的板凳上,想着明天我要做点什么,该从哪儿开始呢?脑子里除了恐惧,一点头绪都没有。
临时手术室里,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跟时间赛跑。
“余士轩的家属,准备给孩子做截肢手术了。”一位护士通知着家属。
“哇……”家属哭了起来:“他还这么小?”
“不做,命可能就保不住了。”护士安慰道。
家属痛苦的呜咽着。我看到,那个腿被砸伤的孩子,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护士又走到另一个患者家属面前,很遗憾地说道:这里没有手术室,脑部ct没办法做,只有等天亮后转去cd。现在道路上没有灯,路上又都拉开了大口子,没法走。不然,早就该转出去了。
家属说:我们没有车
护士说:车都安排好了,就等天亮了。希望老人能再多撑一会。
走在病人中间,痛苦的呻吟声在夜里特别刺耳,天灾后的伤痛在这黑漆漆的夜里蔓延,我比任何时候更期待黎明的到来。
深夜12点,我仍坐在医院的门口。医疗队的彭队长,向我走了过来,他黑黑瘦瘦的身影,被医院昏暗的灯光将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说:小林,前面有个刚搭起来的帐篷,是医疗队医生的,你去那里休息下吧。
这个医院的医疗队,一共是9人,一名女护士,其他都是男医生。我感激地朝彭队长笑,走向帐蓬。
不大帐蓬里,有两排垫子,垫子上什么都没有。我找一个角落坐下,不知将身上的包包放哪好,只好仍背在身上,平躺在地上。也许是一天一夜都没睡的原因,即便是这样,也有了想睡的感觉。黑暗中,感觉有人陆陆续续进来,躺下。
忽然,地动山摇,背下的土地有着被横着竖着撕扯。睡梦中,我也知道是余震来了。这余震比在cd感觉强烈多了。
我猛的爬起来,看见旁边还有几个人在睡着。赶紧把他们拍醒:快起来,余震来了,地快陷下去了……
他们和我一起跑出帐蓬,发现地面又没有震了,一切恢复平静。我很不好意思的看看他们,因为他们才下手术室,就被我叫醒了。
我们又走进帐蓬,微亮中,穿着手术服的马小庆正坐在垫子上看着我。
“真发生地陷,按你们这速度能逃得了吗?”他一脸不屑又轻蔑的说道。
“这是本能。”一位医生答道。
“这叫没常识。”马小庆又重新睡下,横在了垫子中间。我绕过他,来到账蓬的边边。我怕他反悔,抢走了身上的电脑和相机。
天终于亮了。我找到水龙头,从包里拿出牙刷和毛巾,找了一个水龙头洗起来。
这时,一连二十多辆救护车到达了,穿着白大袿、红着一双眼睛,清瘦的彭队长在清晨的雾气里忙前忙后的安排病人上车。
“脑部受伤的,先送走吧。这里做不了脑外科手术。”彭队长说道。
“中午大概还会有20多辆会到,我们湖北省就派了50多辆救护车过来。这边的重病病人应该可以都送走。”来人对彭队长说道。
“昨天晚上,我们听这里民警说,这县城里还不是重灾区,重灾区全在山上。今天我们要集体上山,有些病人必须在山上就地进行处理,否则,运到山下来就只有截肢了。”彭队长说道。
我跑到彭队长面前:“队长,过会我跟你们一起上山吧。”
“听说山上可比这里惨多了,你一个女孩子受得了吗?”他关心的问道。
“没事的。”刚说出口,我又有些后悔了。
送走了重病人,我们一行10个人,三辆救护车就开始上山了。我和一个女护士、马小庆被分到一辆车上。
我和女护士,坐在后面。马小庆坐在驾驶室里,他从把相机拿着,一路都在拍着。
上山的路全被封了,前面带路的警车,只要绕路。而这一路,我们看到的全是震撼人的场面。从上山开始的十多公里,路两旁就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子,全是像被推土机推过的一样。只有那些东倒西斜的小卖铺、小饭店招牌,还可以代表它们不久前的样子。
军队已经进入现场抢险,他们用手刨或简单的工具,从那些废虚里掏出一具具尸体,装入黄色胶袋里,摆在路边。
车绕过几个弯,继续向山上攀去。转角的景象让人更惨不忍睹,那原本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小学,小学楼房最高有4层楼。发生地震时,整个楼房就坍塌了。现在那些残垣断臂里,全是夹杂着孩子们残缺不全的身体,让人不愿看但又挪不开眼睛。
女护士叫喻丽姣,虽然她才30来岁,却是医院包扎技能比赛的第一名。所以,她被第一时间派到前线来。她说道:“虽然,我们在医院也见过许多死伤,但这也太可怕了。”
我心像被灌满了铅,沉沉的压着我的五脏六腑,那是种说不出的痛。我把一路的感受记下来,我想把它们传回去。
车在山顶的镇医院门前停下,医院的病人并不多,大多都已转移到了医院前的草坪上。一个叫陶院长的人,瞪着一双红肿眼睛给我们介绍情况:“受伤的人并不多,因为基本跑不出来。我们这两天主要是照顾那些皮外伤的病人。”
带路的民警说,陶院长的爱人也遇难了。“当时,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原来陶院长的爱人也是医生,那天早上下了夜班,回去做了午饭,就睡了。睡前,她还给陶院长发了短信说:锅里做了红烧排骨,你和娃一起吃,不用叫我了。
陶院长说,因为长期倒班,造成神经衰弱,睡眠一直不好。我们吃了午饭就走了。走前,有那么一会,我是想叫她吃饭的,可看她睡得太香了,就想算了。没想到,下午两点多,房子就塌了。
“我们这里好多人家里都有人遇难,就是一瞬间的事。”陶院长的语气透着重重的痛。
随后,像这样的故事,我记了好几页。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从平凡普通的生活场景开始,但都成为人生的最后一瞬。
山上的小镇,就是废墟一座。好多人在救援,好多人在刨亲人,还有的人在刨财物。他们说:我们还要活下去呀……
“小马,来,帮我拍张照。”一位中年男医生,站在一座坍塌的房子前,叼着根香烟,对马小庆说道。
“好。”
马小庆一连为好几个人在废墟前拍了照。而这时,马小庆朝我也按下了快门。
“这是历史时刻,就算是伤痛,也是值得纪念的。”走过我身边时,马小庆说道。
“那要不要我帮你拍张?”
“我已自拍。”他举着相机说道。
“我不想拍。我希望这一幕没有发生过。”我说着,眼眶里不觉涌上泪水。
马小庆说,若干年后,也许你会想看看。
从山上下来时,回到医院,就已经快四点了。从早上到现在,没吃饭、也没喝水,倒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累。虽然身上还背着马小庆的电脑,可是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电源,或者写稿子的地方。
喻丽姣递给我一瓶水和一盒方便面。我很诧异她从哪里弄的吃的?
“救灾物资到了,任何人都可以吃,包括我们。”
我咕咕一口气喝下一瓶水,撕开干面饼就吃。
“慢一点,外面还有很多。估计这一阵子都要吃这个了。”
“有没有电源?”
喻丽姣说,临时手术室有,但不能去。
“那怎么办呢?写稿可能得四五个小时呀。”我正发愁了,马小庆出现了。
“我找到一个地方,你敢不敢去?”他靠着墙站着。
“哪儿?”
他指指那身上满是裂痕的医院大楼。
“对呀,病房里到处都是电源。”
“如果发生余震,会很危险。”
“白天不会有余震吧?”
“无知,余震随时都会来。”
我背起包,就往大楼里走,马小庆也拎起他的行李包,一道往里走。
“马小庆,你去干嘛。”喻丽姣不解的喊道。
“我去洗个热水澡。”
“你个不怕死的。”喻丽姣骂道。
我们都相信自己没那么倒楣,或许是因为我们真的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
我们两人来到医院的二楼,找了一个靠窗、明亮的病房。马小庆帮我把电脑接上电源,还告诉我怎么使用他的网卡。于是,我就开始写稿,他在一旁翻看他相机里的照片。然后,告诉我哪些可以给我用。他说:不要用太残酷的照片,象征性就行了。
我忙着写稿。他真的拎了行李包,去里面的洗手间洗澡。
“你真不怕发生余震?万一发了,你怎么跑。”我一边写稿一边对他说道。
“光着出去呗。”他在洗手间里说,“昨天一台接一台的手术后,就没有洗澡。昨天晚上我们睡的地方,是他们先前堆放尸体的地方,不晓得会不会有尸臭,气温也不算低。”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我听着毫毛都要竖起来了。我闻闻自己身上,两天没洗澡,上山还洒过消毒水了,身上却什么味道都没有。
“你不要乱讲,我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
“那是你自己闻不到。”马小庆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我说道:从我的观察来看,你现在已处于病态之中。灾难对你已构成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你不饿、不渴、不累,甚至不分泌。
“乱讲,我正常得狠。我没空听你胡扯,你先走吧。我可能会写到12点。”
“我一会上手术了。”临走时,他蛮认真地对我说:如果发生余震,什么都不要管,走楼梯跑啊。
“电脑可以不要,‘小老婆’也不要了?”我拎起他的相机说道。
“那我得把它带走,卡给你,照片自己取。”他取出存储卡,十分怜惜的将相机挂在自己身上。
可能是因为采访资料很多的原因,稿子写得十分顺利。由于什邡不是像北川、汶川那样受关注的灾区,所以记者少,封锁区域少,作为记者能够自由出入和采访。有场面、有故事的深度报道,向读者展现了一个区域受灾和救援的全貌。
报社老总在qq上告诉我说,其他的记者还在努力向震中走,路上到处都泥石流,十分危险。他十分担心我们的安危,让我一定注意安全。我忍着泪告诉他,我一定会安全的回来。
老总说:手机通了吗?
其实是通的,但我不敢看,我知道,妈妈肯定打了很多电话给我,而我正在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努力让自己不想别的。所以,我不能看。
“还没有。不过,医院有固话是通的,有事我会向您汇报。”
他又说:一定一定注意安全。
我打了一个“嗯”字回复,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只要开了口,内心的悲伤就会决堤。往后,什么都干不成。
正当我的眼泪要奔出眼眶的时候,马小庆带着喻丽姣进来了。马小庆和喻丽姣像是刚从手术室下来,两人都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
“啰,我就是在这里洗的热水澡。”马小庆不无得意的说道。
“那我也在这里洗,你们俩人都不许走。”喻丽姣有些怕。
喻丽姣洗澡的时间,我正在整理我的采访笔记。而马小庆则在电脑上翻看我的稿子。
“你的稿子跟外面的那些报道角度有点不一样。完全是女性的视角,感性描写,放大灾难的痛苦。”马小庆说,新闻是可以这样的吗?
“不是我在放大灾难的痛苦,而是灾难本来就很痛。有时候新闻跟医生一样,看到的是别人的伤口,自己却不觉得痛。”
这句话似乎刺到马小庆了,他继续看着电脑。
“接下来写什么呢?”
“想写的很多……”我翻着采访本说,今天搜集了很多线索,半山上有一个村子被山石围困,路还没有通,我明天去看看,写一个被围困36小时的村庄,想想围困的36小时里,发生的故事。城中心现在已建起了难民营,很多家庭已开始操办后事,而一无所有的他们怎么面对亲人的最后一面,这也值得纪录……我不由自主的说着。
“你明天去半山,怎么去呢?明天救护车都有安排了?”
“我自有办法。”我得意地笑笑。
马小庆看着我那个样说,注意安全,上山随时都有可能被碎石砸到。
下午我回来的时候,这条线索是听医院门口的三轮车夫说的。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去,他说可以。我们约好明天早上6点在医院门口见。
我没有任何行李,随身的包里,只有一条薄薄的睡裙,而在这里是没有办法穿的。由于,没有可以换洗衣服,我草草洗了下,就收拾东西跟他们去帐蓬休息。
马小庆晚上还有手术,而且要在医院大楼的手术室里做。他就径直上了四楼手术室。
我和喻丽姣躺在帐蓬里,透过帐蓬透明的塑料胶布窗,满眼都是裂痕的墙壁,但夜空还是缀满了闪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