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幻梦
腊八节过后没两天,沈濯缨把沈平紫鸢等一干人都留在国公府,孤身一人回了锦岚关。
启程那日,满天黄云。
驰马出城门时,沈濯缨回头看了看那浓云下显得暗淡的都城,心里一阵空茫。
定国公府既不是归宿,锦岚关也不是归途。天大地大,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安放心的地方。
“沈濯缨!你站住!”
身后马蹄踏踏,赵璟钰急驰追来。奔到沈濯缨身边,突然兜头一马鞭甩了过来:“下来!”
沈濯缨一手抓住鞭梢,飞身离了马鞍,却被赵璟钰直接撞上来,被他逼得后退,直到背靠路边的巨大柳树才停下来。
“殿下……”
“沈濯缨,你到底对柳柳做了什么!”赵璟钰眼中怒火灼灼,眼神凶恶得恨不得吃人。
“什么?”沈濯缨一愣,没弄懂他的所指。
“我查过,她回锦岚关后,就再也没有回你沈家别院,日日宿在军营。没到十二月就早早回家了。”赵璟钰怒道,“那丫头最是直率,若是她的错,早就粘在你身边求和好求原谅。哪会冷战十几天后黯然离去?你敢说你不知道?”
沈濯缨眼神有一瞬间放空,似乎被一个真相冷不防打了一记闷棍。
他默了半晌,抬头挑起一个讥讽的笑:“我与她的事,与你何干。熙王爷这是要为和顺公主抱不平吗?”
赵璟钰脸上血色瞬时褪尽,他揪住沈濯缨的衣襟,一拳打在他脸上,眼中通红:“沈濯缨!你这个大混蛋!”
他猛地推开沈濯缨,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他冷冷地看了沈濯缨一眼,“就算我们如今明为兄妹又如何。她若愿意,我定不惜一切解了她这个枷锁。沈濯缨,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跳上马就此扬长而去,留下沈濯缨呆在原地,慢慢让嘴角的腥咸苦涩浸入心底。
本来就是快过年的节奏,锦岚关大营里要比平日萧条冷落些。
偏偏因为去年战火正急,众人在血与火中过了个不是年的新年,今年大伙儿都卯足劲要大办特办,到处是披红挂彩地装饰,把个军营也生生打扮出了民间热闹红火的架势。
沈濯缨倒是不在意,任由他们去弄。每日里只在帐中谋划丝路的开辟护航之事。夜晚却不宿在大营中,而是独自回了沈家别院。
宁伯紫鸢他们都还在临安,别院里连个洒扫做饭的人都没有,没一点人气,在如今满城喜庆热闹的气氛中,简直冷清得像个鬼屋。沈濯缨房中的一点孤灯,就如看着这孤寂世界的一只眼睛。
落寞,倔强。
很快到了除夕,沈濯缨在营里陪留守的将领吃过年夜饭,又在各大营巡了一圈。却拒绝了众将一起守夜的邀请,提着两坛酒独自回到别院。
一骑一人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被拉得很长,马蹄声传出很大的回响。
沈濯缨在门口下马时,回首来时路,脑海中出现了前年大年初五,那个轻俏的人影,也是在这样寒冷空旷的路上,从飞鸿山庄一路疾驰过来,就为了陪他过一个年。
他缓缓扬起脸,任寒风如刀般刮过——今年,是再也等不到那个身影了。
沈濯缨进了院子,看着空荡荡的檐下和光秃秃的树枝,从来没有如此时这般嫌弃他们,觉得实在简陋得刺目。忍不住闭上眼,回想了一番他们挂满红彤彤灯笼的模样。嘴角却浮起嘲讽的笑。
他找出洛含烟那套酒具,看到旁边放着的“幻梦”熏香,眼神一顿,拿了起来。他像看一个新奇而恐怖的玩意一般研究了半晌,终于掐了一块丢进香炉里。
又是那淡淡的甜腻气息飘出。
沈濯缨大口地灌着酒,直至半醉,他摸出一条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银锁和一枚铜钱——去年除夕,柳嫣吃出来的幸运铜钱。
沈濯缨才惊觉,情浓之时,那丫头把什么都给了他,但是当她离去的时候,他能留下来的东西,竟然这么少。
少到,不足他掌心盈盈一握。
他缓缓闭眼,想起那那年她在廊下挥舞着烟花棒,笑着说“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锦岁不负卿”时,是多么恣意。
还有那满目耀眼的烟花……
他就这样握紧那银锁铜钱,在甜腻的香味中恍惚睡去……
自然有人入梦来。
是含烟。
在书塾里静握书卷的大家闺秀,而自己在一旁悄悄描摹一张小像。被她发觉,抬头嫣然一笑。
在相府流霜亭前,她以琴声伴他舞剑,他用剑做笔,在满天枫叶上雕刻出一首长相思。
在静安寺外的桃花林里,她与他携手同游,她兴之所起在花间起舞,举手投足间矫健欢快,一回首,笑颜如花——却是柳嫣!
他心中一惊,要伸手去拉,那身影却咯咯笑着跑远,他急追过去。却掉入了水中。挣扎中他又看到了洛含烟,对他伸出了手。
一个大浪打来,他沉了下去,撞上了水中的礁石……有人在水中把他牢牢抱紧,随着他在水中沉浮,浪头下去时,他看到了柳嫣苍白的脸——这里是魔鬼滩!
他情不自禁搂紧了那柔软的身子,怀里的人抬头对他轻声一笑,似乎要说什么,唇角却涌出鲜血。
“含烟!”他失措叫道。
那人没有回应,却从他怀里慢慢地滑入水中,在水波粼粼间露出的苍白面容,赫然成了柳嫣的脸。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是全身赤裸,置身在大浴桶中,分明是柳嫣为他疗伤之时。而水里的柳嫣已消融不见!
他心中大恸,哗地一声地从浴桶中站起,大口地喘气。
却听到屏风外面人影响动,有轻柔的声音道:“你好了吗?我已温好酒了。”
沈濯缨一愣,环顾四周,却是在定国公府中,他自己的房中。连隔离的屏风,都是他父亲那铁画银钩字迹,上书一首《满江红》。
他转出屏风,看到洛含烟正笑眼盈盈地坐在桌边,就着满桌的酒菜端起酒杯。
“子清,三生石上记前缘。如今你可看清楚了吗?”洛含烟浅笑盈盈。
“含烟……你说,方才那些是三生石的片段?”
洛含烟含笑点头:“三生石帮助人明辨内心。”她姿态优雅地喝尽了杯中酒。
沈濯缨心头如有一点火光亮起,却朦朦胧胧不甚分明。他也伸手去那熟悉的酒壶斟酒,却被洛含烟抬手拦住:“这酒你喝不得。”
她迎着沈濯缨迷惑的眼神,笑道:“这里面装的是孟婆汤。你的酒,在那边——”
她用下巴一点,在桌案的另一边,果然有一个军中常用的皮酒囊,酒囊上还缠着一根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银锁和一枚铜钱。
洛含烟看着那酒囊笑道:“子清,我该走了,以后,自会有人来陪你。我也放心了。”
她轻轻转身,身影渐渐淡入夜色。
沈濯缨以为自己会冲去拉住她,却出奇地只是平静看着她的背影,在她就要消失的瞬间,他轻声道:“含烟,谢谢你,走好……”
洛含烟恰在此时回眸一笑,那个温婉的笑容融入天边爆起的烟花……
……
沈濯缨被邻居开年的爆竹声惊醒,连珠炮的噼啪声催开了一年的喜气。
他在满目熙阳间睁开眼睛,手中还紧紧握着那银锁链,幻梦的香气隔夜未散,依然有淡淡的甜腻混合在爆竹的烟火气中。
沈濯缨拈着链子,举起在朝阳下,细细端详了半晌。
金属的光泽把他的眼晃得有点花,却把他心里那明明灭灭的光映照得更明亮。他猛地攥紧那银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在心里再一次道:含烟,谢谢你。谢谢你帮我看清了我的心。
眼前阳光明亮,亮得直直照到他的心里去。
沈濯缨绽放一个大大的微笑,新的一年开始了,他要重新开始计划,计划如何把那丢失的珍宝寻回来。
幸好,还来的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