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家宴
厅里已经摆好了满桌的菜肴,偌大的圆桌边,却只端坐着定国公一人。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堂上已经点灯,沈濯缨蓦然发现,灯光把沈敬澜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照得沟壑纵横,在孤寂中更显出岁月沧桑。
沈敬澜微眯着眼,听见儿子进来,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坐吧。”
沈濯缨默然走到桌边,顿了一下,终是走到沈敬澜身边坐下。
定国公抬起眼皮看了酒壶一眼,沈濯缨斟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恭敬端到父亲面前。
沈敬澜拿起酒杯,突然感慨道:“想起你六岁那年,带你到军营,寒风大雪天里为了御寒,第一次给你喝酒。这么多年来,咱们爷俩有多久没有对坐共饮了?”
沈濯缨略想了想,道:“该是佑嘉之耻后,我们各自镇守边疆开始。该有十年了。”
沈敬澜道缓缓嘬了口酒,点头道:“十年……已经足够你长成搏海蛟龙,鹰击长空。”
“父亲谬赞。”
沈敬澜抬眼看沈濯缨,眼中精光四射:“也足够让你胆敢违背祖训,恣意妄为!”
沈濯缨亦与父亲对视,淡然道:“孩儿不敢。”
“不敢?沈家从来只忠于君忠于国,你却为了一个女子屡屡犯戒!”
“父亲,沈家人始终护大雍江山,保百姓无虞。子清亦不敢有违祖训,逾矩越轨。只是心底一角交付于谁,似乎祖训中并无规定。”沈濯缨眼眉微垂,肩膀脊背却笔挺得毫不示弱。
沈敬澜看着他平直的肩背,跟自己年少之时一模一样的倔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子清,你怨爹那日在朝堂上没有帮你护住那姑娘。”
沈濯缨垂着眼皮,默不出声。
“孩子,你信天命吗?”
沈濯缨困惑地抬头,终是迟疑地摇了摇头:“命由天定吗?孩儿不信。”
沈敬澜微微一笑,“未知苦处,不信天命。终有一日,你会知道,命不可违。”说罢,夹了一筷子菜到沈濯缨碗中,“吃吧,我今年过了十五才会天阙关,你呢?”
沈濯缨没有立刻回答。本来今日永嘉帝许他过了年再回边关,他确实有心想陪老父一起过一个团圆年。只是今夜这顿饭吃得话不投机,实在是……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丝路的重建年后就要开始,我得早点回去做准备。”
沈敬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父子相隔十年后的相对共饮,就在这相对无言中进行到结束。
飞鸿山庄里的家宴就要比定国公府上的热闹百倍。
庄里上下早早扫除停当,祭过各家神后,亦是早早围坐一起,热腾腾的火锅氤氲出一片祥和安宁的气氛。连屋外的微雪似乎都落不到檐上,就被屋里温暖融化。
柳靖透过薄薄的水雾看柳嫣,见她笑语宴宴地应对爹娘,然而他总觉得,门外的薄雪是落在了她的眉间。
正出神间,他听到娘问道:“这半年时间,我们飞鸿山庄也算是缓过来了。过了年,你们兄妹,是谁过去锦岚关看着?”
柳靖见柳嫣垂了眼皮不答话,他哼了一声,“还要看什么。当初本就是救急之举,如今边关宁靖,那边水师也已经建成。更何况人家都过河拆桥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忠叔和其他教头也不必过去了。”
刘世忠不妨自己被点名,从一盘酱肘子中抬起头来,“啊?我但凭庄主吩咐。”
霍轻鸿看了柳靖一眼,道:“青儿,公是公,私归私。如今他们人手不这么紧张,你们可不参与管理事务,但水师教头方面,若锦岚关还有需求,我们就不可撤。别失了应有之义。”
她瞥了眼身边仿佛入定的柳嫣,暗叹了口气,转头跟柳乘龙商量道:“朝廷预备重开丝路,不如让青儿带人先看看那边的情形,将来也是一条路子。红儿不如也跟去散散心,可好?”
柳乘龙向来唯夫人马首是瞻,哪有不答应的。
柳靖本来就是坐不住的性子,听到这个差事,只当是放风,忍不住对柳嫣眨了眨眼睛。却见柳嫣眉头微微一皱,答应得有些勉强。
宴后各自回房,柳靖思来想去,总对柳嫣那不情不愿的眼眉不放心,看了看已经二更的天色,却见她屋里还亮着灯,毅然决定过去串一串门。
才出了门,在拐角处遇到柳蝶,见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手往身后藏。
柳靖一看就知道,这丫头又帮着妹妹违法乱纪。以前私藏话本、夹带纸条的事情没少干。
“什么东西,拿出来。”柳靖原不在意,假意虎着脸道。
柳蝶扭捏着把手拿了出来,却是一小壶酒。
柳靖脸色一变,斥道:“阿嫣的身子才好些,你竟然偷偷给她带酒?”
柳蝶委屈道:“我也劝过小姐好多次,她总说不喝点酒睡不着,更难捱。少爷你也帮着劝一劝吧。”
“好多次?……什么时候开始的?”柳靖皱眉。
柳蝶发觉说漏了嘴,支吾着答不上来。
柳靖烦躁地摆了摆手,让柳蝶退下,自己拿了酒进了柳嫣的房间。
柳嫣拿着本书斜靠在榻上,只当是柳蝶进来,头也没抬地吩咐:“放桌上就好,你悄悄去……”
说了一半发觉不对,抬头看见柳靖和他手里的酒壶,倏地坐直了身子,尴尬笑道:“哥,你……怎么好意思……劳烦你送过来。”
柳靖面沉似水:“那你怎么好意思这样作践自己?你若不爽气,哥就替你去打那混蛋一顿,甚至去掀了那水师大营;若你还记挂着他,哥就替你去找他谈判,披红挂彩八抬大轿地迎你进门。你倒好,连爹娘都瞒着,还拦着不许我说!自己却偷偷躲起来喝闷酒算个什么事!”
柳嫣的脸色在灯下看来莹白如玉,神情淡淡。她自嘲地笑了笑:“你都说他是混蛋,去跟一个混蛋置气,岂不是变成了傻子?我自己已经傻了一回,难道还带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浑不在意地拿过那酒壶,平淡道:“有时夜里睡不着,用来助眠罢了。哪有什么作践不作践的,哥你想多了。”
柳靖按住她的手,厉声道:“睡不着我让柳蝶点些安神香来。小小年纪把自己灌成个酒鬼,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柳嫣古怪的神色在眼中一闪,很快换上了漫不经心的笑:“不喝就不喝。咱们英俊潇洒、英明神武的少庄主都还没成亲呢,我急什么?”
柳靖看着妹妹那似乎还是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无端觉得,那笑脸上蒙了一层纱;调笑还是那些调笑,说出来却平白添了惆怅的意味。他的那些关怀惦记都变得空荡荡地无处着力。
他恨恨地一咬牙,“懒得理你!”愤愤地转身出了房,顺便把缴获的酒壶对着嘴嘬了一口,浇一浇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