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抵制婚约
杨影行走在阳光下的长安城集市里。
这是他居住了六年的城市。
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今天的他依然穿着那件纹画鲤鱼的金丝黑衣，带着小冠，脖子上带着那个熟悉的墨绿绸环，漫步在街道上。
已经很久就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光了。
这里食品用品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虽不比两汉魏晋时代的长安，但六镇叛乱的余波也已经过去，大家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杨影喜欢这座城市，也喜欢自己身边的人。
远远的集市尽头，竟能看见有胡商。
他们大多是粟特人，是出色的手工艺者和匠人，他们习惯沿着丝绸之路往来，带来新奇的银器和毛毯，贩走陶瓷、丝绸和茶叶。
他们一般都穿着尖顶的圆形毡帽，裹着羊皮或者鹿皮缝制的皮袄，穿着翘头的棉靴，带着驼队，不远万里从遥远的西域或者安息而来，传说有的人，甚至是从一个远在万里之外叫做罗马的强大帝国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
关中的天空是高原的天空，是万里无云的高远的天空。
仿佛身边的嘈杂都消失不见，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于其中。
——
“影哥哥！你在这里啊！”
听到身后清脆的叫声，这个称呼，杨影一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扭过头去，果然是她。
燕穆凌。
昨晚黑色渔网袜和条状的皮衣，以及那句“你爱我么？”依稀还在眼前。
怎么说呢？她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是妹妹？同门师妹？最好的朋友？
自己都不能精确的定位。
可能都有吧……
只见小巧玲珑的燕穆凌灵巧的分开拥堵的人群，用灵活的身法绕过集市上的各色人，毫不费力的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今天的燕穆凌换了一身衣服。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衫，深青色的褥裙，头上扎着一块蓝色白格的方巾，活脱脱像一伙房丫鬟。
但即使穿成这样，也依旧掩盖不了她那双纯洁透彻的双眼、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和为了找他有点辛苦的涨红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啊？”她挎着一只小竹篮，小竹篮上盖着一块雪白的方巾，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哦……”杨影只是很普通的回应着。“今天没什么事情，练完功出来走走。”
“你的兄弟们到处找你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你看你需不需要回去？”燕穆凌是来报信的。
听了这话，杨影笑了：“他啊，他能有什么事儿，估计是没有理他又无聊了吧……”
燕穆凌口中的“兄弟”，只能是指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结拜哥哥——宇文护。
作为关西大行台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其实本不应该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奈何宇文家目前是关中地区的实际掌权者；而自己的恩师燕不回，则是关中第一名将；二人名义上是同朝为官，实际上是上司和下属。再加上宇文护经常出入恩师的办公地泾阳兵府，一来二去，不知怎么搞的，就硬拉着自己和他结拜成了兄弟。
“话说回来小凌。”杨影上下打量着燕穆凌。
“怎么？”燕穆凌见杨影看她，故意扭过身去，摆了一个可爱的姿势。
“你今天怎么又这个打扮？”杨影又开始老生常谈。“不是粗布就是铠甲，你不是有很多大人们赠送的华贵美丽的衣服么？不喜欢穿么？”
“还有一身黑衣呢……只有你一个人见过。”燕穆凌眯缝眼睛微微一笑：
“因为穿这身儿买东西便宜！”
——
黄花梨的围栏，紫檀木的桌椅。
桌上摆着丁香鸭舌、清蒸黄鱼、葱花扇贝、炒锅巴、桂圆莲子八宝粥、烤乳猪、煮牛心。
果盘里盛满了李子和葡萄。
三个人把酒言欢，话无不尽。
“凭什么？这不公平！反正我不娶高昌公主！杨影你也别娶独孤沙罗！”宇文护明显是有点醉了。他把酒盏狠狠地砸在桌上，桌上所有的碗碟都随着这一声巨响高高跳起，又落了回去。
杨影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结拜兄弟，只是劝告少喝一点少喝一点，别搞出事情。
而桌子对面还坐着另一个人，白衣折扇，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少年，苏子云，大行台左丞苏绰的儿子。
苏子云开口道：“承蒙邀请，我这还是第一次来‘春华秋实’吃饭喝酒，不错不错，沾了二位将军一大光。”
是的，这里就是长安城最有名的老字号酒楼“春华秋实”。
酒楼坐北朝南，上下三层，呈回字形结构，中间天井，是一楼大堂，大堂的北面是高八尺的台子，可以听戏、听评书、看歌舞，偶尔也会有西域使团带来的杂耍和异域舞蹈演出。一层的东西两侧都是包厢。二层以上就是四面环绕的雅座了。这样设计既方面人们谈话，又不耽误居高临下看戏。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宇文护明显已经醉了，一脸不公的表情。“西域番邦有什么好的？我不想要！”
本来三人数宇文护绫罗绸缎穿得正式，可现在是外衣也脱了，里面的长袍也不系好扣子，帽子不知所踪、靴子仅剩一只。喝得酩酊大醉，乱七八糟。
苏子云微笑着摇着手中的折扇，认真的回答：“殿下应该理解：自古政治婚姻就是不可避免的……”
这一句不要紧，一下子刺激到了宇文护的不满，拍着桌子就站椅子上了：“那凭什么我是高昌国公主？杨影却是洛阳独孤家二女儿？谁不知道安南将军独孤如愿人称‘侧帽独孤郎’，当年年轻时就是有了名的大帅哥，想必闺女也丑不到哪儿去。可高昌国就不一定了，远居漠北，没准是个龅牙凹脸红二团。”
杨影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搞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儿啊……
苏子云倒是认真，仔细回答道：“这就不对了，首先，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爸爸长得帅不能保证女儿一定美；其次，高昌不在漠北，在西番。你想想安息国来的波斯舞女，也是非常美艳的对吧？”
你别这么认真的和他说好吧？他是个蛮子啊！
杨影心里骂着。
“对了！”宇文护一拍脑门，准没好事儿。“杨影！我和你换怎么样？”
“换？”杨影一头汗珠。“换什么？”
“我娶洛阳的独孤纱罗，你娶高昌国的石羊公主”
宇文护一只光脚踩在桌上，仰起脖子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疯了！简直是疯了！
后悔跟着他一起出来，真该简简单单直接呆在泾阳兵府，至少在恩师和小凌面前，宇文护还收敛一点。
苏子云也估计是没听过这样的高论，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慢慢道：“不妥不妥……长幼有序，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可交换。更何况，聘书都下了，算已有婚约，不能改动。”
宇文护指着苏子云鼻子骂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酸文人。”
苏子云苦笑一下，看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赶紧唤来店小二，附耳道：“你快去把车引至门前……”
——
杨影命小厮把醉倒的宇文护安顿进车马中睡好，又命下人点上金炉沉香。
这才和苏子云站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头，拱手相送。
深夜的长安城，和白日里大不一样，灯火通明映金碧辉煌、千烛万盏衬高楼广厦，使人如入幻境。
夜市繁宇照天明，
街坊红袖客纷纭。
尽夜喧呼歌不绝，
犹自笙歌彻晓闻。
苏子云翻身上马，准备独自回苏府。
杨影拉住他的缰绳：“怎么就你一个人？”
“是啊？我从小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苏子云好像并不在意。
“你喝了那么多，万一跌落马下可麻烦了，不如和我一道吧！”杨影手指身后的车马。
“恭敬不如从命……”苏子云思考了一下回答。
车轮转动。
宇文护的马车是普通的双马横辕，老车夫赶得不快。
黑衣黑马的杨影和白衣白马的苏子云骑马走在马车前面。
两个人从色彩上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晚风拂面。酒足饭饱的两个人都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马蹄声声，闲庭信步。
苏子云见杨影低着头，左手压着腰间刀柄，好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想着不如自己先打破僵局，于是摇扇说：“杨将军是不是还在想宇文将军的交换婚约的事儿？”
杨影抬头看他，然后尴尬的笑了：“让子云见笑了，并不是你所想。宇文护就是这样的人，醉酒后都是无心之言，不需在意。我只是在想，我都没见过独孤纱罗姑娘，这样订下婚约真的合适么？其实我也有和宇文大哥一样的抵触情绪。”
“怎么不合适？”苏子云开导。“要说官阶，燕不回的车骑将军比独孤如愿的安南将军还大。”
“可是我并不是恩师的亲生子女。”杨影说的有点迟疑。
“那燕将军怎么看待你？”苏子云反问。
“恩师一直视我和小凌为己出。从没有丝毫生分和遮掩。”
“这不就结了？”苏子云收起折扇敲打着手掌。“是不是亲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不当你是亲生的。”
“哈哈哈……”苏子云的话引得杨影内心舒畅，哈哈大笑。
转眼，紫泉宫到了，将宇文护从偏门送进去，并命令众下人好生服侍。
黑白两人又向苏府前进。
杨影想着自己马上就能回自己熟悉的泾阳兵府了，恩师和小凌会不会没有睡觉还在等他回来。
“其实我觉得两个人如果在一起的话，应该更加相互了解。”杨影想到这里突然开口。吓了苏子云一跳。
苏子云盯着杨影的眼神看了一会后，随着马背的摇晃缓缓说道：“是的，我之前和你的想法一样。”
“之前？”
“是的，两个人要一起生活一生，最起码要相互了解对方吧？最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思维是不对的。可能最一开始的时候是彼此吸引，但最后的落点一定是谁能忍耐的更久一点。”苏子云两眼远远望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
“你想起了谁？”杨影是个一个迟钝的人，却总能在细微的地方格外敏锐。
苏子云抬起头望着东方深邃的天空：“不是恋人，而是这样教会我的一个老朋友而已……”
——
没过多久。朱门大院的苏府到了。
两人在门口道别。
苏子云下马拱手道：“谢谢杨兄一路护送。”
杨影也下马笑：“不用客气，我是武将嘛，护卫本应是我的工作。”
“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苏子云侧头。
“子云你说吧。”杨影其实是被吊起了胃口。
“宇文他是不是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了？所以才闹腾成这样……”
“哈？”杨影从来都没有向这个方向考虑。
苏子云眼中闪烁着光芒：“被政治联姻，杨兄的反应是正常的，因为婚姻变成了一种任务。你是知道的，山东地区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政治和武装斗争，如果能通过你和独孤家的联姻加强关陇地区与外部的联系，将会百利无害。想到这点，就算对未来心存恐惧，也能够欣然接受。而宇文兄的反应，太过激烈，似乎有苦衷和隐情。”
“宇文护的想法啊……”杨影好像被触动心弦，被苏子云这么一说，想起了很多之前忽略的细节，脑中出现了两个备选人物。“大概真的已经有他自己喜欢的人吧……”
“杨兄想起了谁？”苏子云看着杨影的眼睛。
“哦哦没什么……”杨影回过神来，摇着头否认。“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苏子云看着杨影停了一会。说道：“也好，那我们再会。”
“恩，子云早点休息。”杨影翻身上马，拱手行礼。“那我告辞了。”
“杨兄慢走……”苏子云站得笔直，作送别揖，头埋在手臂中间。
杨影放松缰绳，任由马儿前行。
勾起的思绪，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