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不相为谋
“这个世界,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吧?”
练习武功后,肩上挂块毛巾,冰凉的汗水宝石般滴落,夕阳下,和好朋友们,一起回家。
家中,颗颗雪白的米饭,锅中飘香,企图偷吃,却被发现,额头上,被弹了一下。
可能开始时的动机不过是:想让自己喜欢的女孩注意自己,可最后,却再也离不开大家。
不断练习,不断学习,不光是想证明自己,也像是和大家一起,取得胜利!
“这个世界,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吧?”
而我,镜中人,本应该过上这样平静又安逸的生活。
是你们代替这个世界,夺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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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光远远的看见了,冲过来的黑将军,高举起一把刀,刀身由青变红。
身为弓箭手,天生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
那断断续续闪烁在杨影眼中的红光,是不祥的征兆。
出于本能,这个年轻的“落雕都督”取出一支月牙剪,搭在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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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歇的头痛,急促的呼吸,不齐的心率,压抑的狂乱。
这种想遗忘所有过去的绝望,这种想摧毁所有事物的思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
“人,本来就不应该以相互杀戮为理想和愿望。所以记住:‘魔王降世’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本领,更不是什么动不动就用的便利工具!”记忆中,燕不回老师唯一一次收起嬉皮笑脸,认真的竖起一根指头,俯身圆着嘴向他说教。
怎么可能……
“把身体交给灵魂的阴影,是万分危险的行为。因为它是由人心中,全部的负情绪负思想聚集而成,对于一般人而言,远远要比理性和道德强大得多。虽然发动后,当时的战斗效果很好,可是,你准备怎么回来呢?万一迷失在情绪的汪洋中,永远回不来了呢?”那是他第一次从“魔王降世”状态中恢复,只感觉到被老师紧紧抱在怀里时,所听到的,温暖话语。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渐渐的脱离理性,渐渐的人格分裂,渐渐的不自主浮现……我始终不愿传授你我的最高绝学——‘八剑齐飞’,怕的就是这点。就连我,也不能,或者说不敢,进行‘完全解放’。所以,不许再提了……”当年,老师是这样,拒绝了他学艺的跪地请求,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杨影咬紧牙,嘴唇流出了鲜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糟了……
黑暗的自己已经完全脱离分裂出来了么?
趁现在还有意识……
杨影大声嘶吼:
“突击!”
身后,刀枪齐出。
快抑制不住了……
不仅头痛欲裂,眼前的场景也开始变幻——
一个高大的牢笼!
这是幻觉么?
却能亲切的触摸到那冰凉的钢铁。
一个戏谑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传来:“你个残废、垃圾,味道怎么样?啊?怎样样?”
“……”
“嗯?也让你也尝尝平时我的感觉!”黑色的杨影在铁笼前出现,叉着腿弓着背,怪笑的用舌头舔着嘴唇。“不赖吧?没准一辈子就囚犯了!你个垃圾有本事就出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看地狂笑着,退进周围的黑暗中,只有鬼怪般的笑声,久久在空旷虚无中,回荡……
“混蛋!回来!”杨影徒劳的摇撼着牢笼。
——
“师父……快来……阻止……我……”伏倒在马背上的杨影,用自己仅存的一丝意识,从已经咬破的嘴唇间,挤出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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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马上的杨影突然怪笑起来。“有了这把刀,老子终于可以自由的突出心障出来啦哈哈哈!”
回手两把飞戟,先把左右两旁负责掩护的自己人,打落马下。
“什么垃圾,敢在老子旁边碍事?”
后面跟随的十几骑都看傻了……
“我来帮这个世界清理一下!”杨影的双眼,像黑暗中,幽幽晃动的,两盏红光。
虽不是身经百战,但好歹也是历战之躯的斛律光的心头,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凉意。
这难道也是源自人类最原始的直觉。
那是一种天生的,想逃离恐惧的本能。
告诉他,面前的这个杨影和那天晚上的绝对不是一个人。
斛律光平静了一下心情,拉开弓箭。
杨影已经逼近了,而且速度飞快……
稍稍平静一下,射出一支月牙箭。
紧张中竟射偏了!
可杨影却不以为意,故意拉动缰绳操纵马改变方向,手随便一伸,抓住了这支高速的箭。
“你想这样么?”猛地掷回来。
斛律光只感觉一阵风过,几根头发从眼前飘落,身后一个卫兵应声倒地。
回头看时,刚才自己射出的那只月牙箭,不偏不倚刺进了,卫兵铠甲的缝隙里。而这个可怜的卫兵,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气绝毙命……
“这种垃圾套路对杨影可能有点用,对我,没用。”杨影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刚才的事情,只是自顾自的把自己身上的箭筒、弩、水囊、干粮、整备袋……全部解下来扔掉。“又重又没用,废品,垃圾。”
看距离已经很近了,不过还来得及再射一箭。
斛律光想着,弯弓搭箭。
可杨影却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形。
“看你这回怎么办!”斛律光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已经撤得差不多了,也就放开了手脚,向另外留守的两个卫兵下令。“你们先撤吧,我先试试水,马上赶上。”
卫兵听后点点头,转身——
“想走?没门!”杨影的手上如扇子开屏一样,不知从哪里长出了八把飞戟,一团身子,借再次打开胸怀的力量,飞戟已出手不见。
只听身后几声闷响,卫兵顺次倒地,飞戟已插遍咽喉和后心。
每一个人,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斛律光也瞪大了眼睛,绝不能够相信,自己“落雕都督”十将军之一,竟然什么也没有看清!
“受死吧!”杨影凌空跃起,同时掷出三把飞戟,鸣鸿在手上华丽的转了个圈后反握在手中,迎头劈下。“强与弱的差距,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三把飞戟分别在空中划出异常诡异的弧形轨迹,华丽的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对斛律光发动攻击。
“是的,我很弱,只是这世上的尘埃一颗……”斛律光扔掉宝弓,从大腿外侧抽出两把匕首,鼓起勇气迎着杨影跳起。“可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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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面的心突然震动了一下。
这异样的心灵感应……
“难道是……”
铁面有一个可以说是比较特殊的本领吧:能够与“和自己有深深羁绊的人”,心灵相通,同步体会到他们在某一瞬间的、特别强烈的感受。
乌鸦大人非常风趣的给这个奇妙的本领起名叫——“共鸣”。
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我这戴面具的奇怪样子吧……
这宛如窒息的痛苦感受,到底是谁?
是乌鸦大人?是龙逆鳞?还是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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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准备动身前往洛阳外围进行攻城战,临行前,行至辕门。
此时军中的将领大多领命出去了,只剩下高澄为他送行。
随军下人牵来马匹,乌鸦接过缰绳,对下人做了一个手势,下人心领神会的退下去了。
“高澄大人,其实微臣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乌鸦尽量压低了声音,靠向高澄说话。
“准了……”高澄一改往日态度,仰起脸一脸不耐烦,好像有什么事儿着急要做,现在和乌鸦送别纯粹就是应付。
“如果城破了……天子如何处置?”乌鸦顺手扶了一下自己高高的帽子。
“你看着办吧……”高澄好像并没有太在意这个问题的重点。
“……”乌鸦没有办法,只能追问。“那……应该用哪等礼数呢……”
“礼数?”高澄好像有点不高兴。“要什么礼数?”
“……”乌鸦一时不敢说话。
“孤不明白一个处在叛逆期的皇帝有什么活着的意义?”高澄轻描淡写的拍了拍自己紫金镂龙的朝服。“宰了皇帝,孤就会变成将来的皇帝,这样,你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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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已经快带着主力赶到洛阳城下的魏军外围,可脑子里还在想着事情:
弑君枉上,这真的是自己想要让天下踏上的道路么?
如果老师鬼谷子知道了,虽然不会做什么,但心里会怎么想呢?
伢子会怎么看待他呢?
——
那年还是烟花三月的扬州,自己和师弟苏子云紧紧地跟在老师的身后……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去北方?零老师?”师弟穿着一身白衣,慌忙跑到前面提问。
“用我教给你的知识,自己来解答吧!”瘦弱的老师只是闭着眼睛,用手指撩了一下自己栗色的头发。
“话说,老师,您真像传言中那么厉害么?除了教授我们知识,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识一下呢?”师弟笑着倒着走在前面,得意的展开了折扇。
“我的任务已经快要完成了……”老师的烟斗在指尖灵活转动“席卷天下的暴雨正在酝酿,就要来了……如果可以的话,老师宁愿找个有共同语言的中年女人做婆娘,再也不提起自己的过去,在溪谷里盖上一间草庐,在里面务农耕地、颐养天年……”
果然。
我们三个来到北方后没多久,“元颢之乱”爆发了……
——
“天下十将军之首”的陈庆之率领着他麾下精锐的七千白袍骑,护送着想要篡夺帝位的元颢,从南向北,一路高歌猛进,未遇敌手,从铚县至洛阳,前后作战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所战皆克,天下无敌……
是本来就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北魏,更是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鬼谷子听闻后执意要去见皇帝元子攸,有重要的话必须要说……
这一次,他不准我们跟随……
“孩子们,现在就是我以前和你们说的:离别的时刻。将来我们都会走上,我们各自选择的道路,为了改变世界运行的轨迹。永远不要忘了两点:自己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和,责任。”
然后老师就走了,头也不回。
——
老师走后,我和师弟依然共同相处了一段时间。
可是……
盘缠渐渐吃紧。
为了生存,师弟要回他远在关中的家。
而我,因为是东晋皇室末裔,早已经无家可归,于是重操起进入清溪鬼谷之前的旧业:盗窃。
在亲身经历了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后,我更加愤恨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白袍将军”陈庆之了。
他不仅拆散了我和师父师弟,更是扰乱这个世界夺去了我得栖身之处!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掩盖事实的真面目。
我讨厌他,讨厌战神!讨厌战争!
——
因为老百姓已经很苦了,虽然自己也很苦,但乌鸦还是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两条原则:
只盗取有钱人家的珠宝首饰,只保证自己和师弟的盘缠。
因为丢失奢侈品是不会要了人命的,而只要自己能活命绝对不能多拿。
可师弟并不认同。
子云疯狂的行窃,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所过之处,席卷一空。
“不要再盗窃了!要不和我一起北上,去面见尔朱荣大人,找回师傅吧!”虽然心里知道,他是为了尽快攒够回长安的盘缠,可对于破环了规矩,乌鸦又爱又恨,只能想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阻止他。
“我宁愿做一辈子盗贼!也不会帮助夺走师傅的仇人!”师弟张开了铁扇。
乌鸦无奈从腰间抽出判官笔:“真正有罪的是陈庆之!要是他不北伐,老师也不会北上!”
“胡扯!陈庆之有什么错?不过是奉命办事。错的是江北无能,一击之下,满巢倾覆,老师才挺身而出。”
看来,两人理念背道而驰,是谈不拢了。
那夜,在星夜下的草原上,只有我与他,两人面对面。
“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你忘了老师的教诲么?子云!”
“我宁愿一辈子隐于市井,也绝不被利用、助纣为虐!乌鸦!”
猛然回想起来:
我们两个,从小到大,意见总是不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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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鬼谷,都只收两个徒弟。
一个传授纵术,一个传授横术。
学成之后,两个人分别出山,为自己的理想而付出努力。
用自己学得的知识、一身的本领,改变世界。
并且在与对方的不断较量中,加深对“纵与横”的理解。
而最终获胜的人,获得“鬼谷子”的称号,将积累下来的知识,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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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此时此刻,回忆往昔,乌鸦对他的全部厌恶都涌上心头。
“哼!”苏子云也一直很反感师兄的自以为是。
噔噔噔……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从两头传来,两人都俯身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对方。
判官笔节节伸长,月光流过笔杆,浮出苍劲的小篆:“兵者,诡道也!”
钢骨折扇露出尖锐,星华撒满扇面,腾舞华丽的草书:“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兵器相撞的火花,照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坚强的眉、刚毅的眼。
接触只一瞬间。
一个化作了一群飞舞盘旋的乌鸦,一个化作了一缕袅袅升起的白烟,越向对面。
乌鸦和白烟,渐渐聚集合拢,变回了背靠背的两人。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向前走去,谁都没有,再回头看对方一眼。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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