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皇国烟云过 青宫云雷起
天地间一片通红骇人的血色。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红得通透光亮,红得鲜明可怖。
山边的残阳如血,血光普照大地,河畔的血流如注,血水滚滚流逝,地上的刀光并着血影,纷飞的血花儿四处开放,天地间的血色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好似混沌开辟以来,这世界就是如此。
呐喊声,厮杀声,哀嚎声渐渐平息,遍地的尸首交错层叠,横七竖八,喷涌的血泉已近干涸,破碎支离的血肉依稀冒着热气。
满身血污的兵卒从死人堆中爬起,从尸身上踏过,挺着长戈,挥舞着长剑,怒吼着向前进发,好似誓要踏平前方的每一寸疆土。
身处其正中央的,是一位英气勃发,身着华贵金黄甲胄的男子。
他骑在一匹同样披着战甲,前腿跃起的高大骏马背上,他手中宝剑高扬,激昂呐喊着进攻的号令,一只漆黑如炭的巨鹰一只脚搭在了他的肩头上!
巨鹰已然展开了修长的双翅,将要振翅高飞,翱翔蓝天!
那人,那马,那鹰缓缓归于停滞,凝固成了一座高耸的八角结构的庙宇大殿前一尊雄伟肃穆的金像。
此地是玉国的太庙,而那伟岸的金像,便是伟大皇国的缔造者,武圣文皇!
他故去之后,被尊奉为无量先君,皇廷在各地都建起了他的雕像和庙宇,四时享祭,民间亦挂起了他的画像,当做神位供奉,祈求福气平安!
大约是七八十年前,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先君先后率领源江精卒,自祖地进发,一统各自为政的源江族裔所世代繁衍生息的领地。
继而东向扩张数百里饮马寒域,西向进军,势如破竹地收服千里天牧林原,并带甲数十万南下大举功伐,先后征服了广袤的西野荒原和河湖纵横的老渔地,奠定而今西越国与玉国的基本疆域……
若不是先君仙去后,二十九年前那场堪称天地浩劫的动乱,皇国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名存实亡!
“先君在上,福泽四方,佑我后人……”
整齐的苍老的和稚嫩的声音经远处四面回音壁反弹,在空旷的殿前回响。
火苗倏地燃起,稚嫩温润的五岁孩童手中恭敬地捧着的那根乌黑的羽毛快速燃尽收缩,化为一块焦秽。
“好圣孙!”小脑袋后传来了苍老但又洪亮的赞许声,声音里又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慈爱。
此人黄袍加身,冠冕在头,眉须之间,尊威尽显,正是此间玉国国主,盛安帝武常!
伴着水磨青砖石道上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盛安帝轻柔的抚摸着他这孙儿的脑袋,缓缓走着,他身后亦步亦趋紧随着一位毕恭毕敬的老太监。
他对这孙儿武七平一直是万般宠爱,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孙嗣,也因为武七平天生仁哲聪慧,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比之其父幼时,犹过之而无不及,故而厚爱之,向来百依百顺。
“唉……”望着眼前的太庙和金像,盛安帝忽然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声音中仿佛饱含着无尽的忧愁与伤感。
那每隔二十九年注定降临的诅咒呀!
如今,二十九年之期已至,今年也才将将近半,现在每日都让他过得有些许提心吊胆!
而他心中的忧愁与畏惧每多一分,心中对先祖与鬼神的虔诚与恭敬就加深一分!
与喜爱的孙子身处这肃穆的太庙之中,多少会让他心安不少。也许,这便是所谓信仰的力量。
可是那最近夜夜缠绕的梦魇依旧难以消散!
多少次,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血海汪洋和骨肉大山之中,震耳欲聋的骇人咆哮从他身后轰鸣着,在满身大汗地惊醒。
终究,还是畏惧夕雾山那座枯城,那只凶兽,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回帝宫吧……”不觉间,冷汗已湿透了他的金黄衣杉,他颤抖着牵起孙儿的稚嫩的小手,缓缓转身离去。
“对了,”盛安帝忽如记起了什么,回头对身后的太监缓缓言道:“万总管,下个月便是先君寿诞,把国师召回来吧,祭祀大典之事也该着手准备了……”
双臂雄展的白鹰正穿梭于万里云天之中。
它脚下山川河流有若星罗棋盘,而宏伟辽阔的王畿宛如沙土,伴着扶摇直上千里的狂风,它将给帝王世家带来搅动天下安宁的讯息!
王畿方圆百里,位处老渔地腹地,南北山峦环绕,东濒辽阔浩瀚的捕鱼海,西边数条大河大江西来,千湖如镜,河网密布,沃野千里,人口稠密,生民安居。
王畿四周卫城拱卫下,恢宏壮阔的京城在广袤的平原铺开,拔地而起,一片祥和安静,于京城诸街市环绕之中的帝宫,总是那般的森严肃穆。
帝宫据京城之地近一成,高墙耸立,青砖墨漆。
偶有一面的白墙,也是精心匠造的蚝壳墙,墙上外露的蚝壳坚固无比,好似密密麻麻的一排排尖牙,加以黑瓦与金色的装饰,即庄严又华贵,好不气派!
如卧倒的巨龙般的宫墙合拢处,是四座雄伟壮观,高耸入云的城楼,城楼之下为宫门,宫门约有数丈高,两个侧门倒要矮些,估计仅有两丈左右高。
上面镶嵌着神兽铜首的乌黑精铁匠制的门板,莫说几个乃至十几人,便是数十人一起用力,也难以推动分毫。
宫门由机关掌控开启关闭,自宫门进去,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上有三道白玉石道,其他部位都铺设了石砖。
细细一看可以发现上面刻满了精美的纹饰,内容像是描绘衣着大多裸露的古老生民在进行采集,狩猎,耕种,商贸,战争等场景。
精锐的御守军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戟站立巍然不动,他们身材高大,脸容棱角分明,不怒自威,金色的战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
青岚宫作为太子宫,地处帝宫东南角,戒备反而显得极为松垮,一眼看去,看不到几个侍卫,而其内亭台楼阁众多,园里百花齐放,千红万紫,桃杏争妍,就簇簇如锦绣一般,香风醉人,美不胜收。
但此时青岚宫内激荡着的,却是不绝于耳的刀剑碰撞与激鸣声!
却见那庭院铺满水磨青砖的空地之中,一位青衣男子与两位身披华贵甲胄,身材高大威猛的将官正在兵刃相交,月转星奔,激战正酣。
那青衣人看上去还是十分年轻,他面容冷峻,目若朗星,手舞一把青色宝剑,从衣饰宝剑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地位高贵。
他步履轻盈,挥剑迅疾如风,劈斩威势如雷!
对战的两人的手持大砍刀,招式应是刚猛一路,力道十足,大开大合!
战到深处,那青衣人舞剑越发轻快,剑锋更是犀利无比,两位将官渐渐抵挡不住,只有招架之力,哪还能出招反击?
“着!”
只听得一声大喝,紧接着“当”的一声巨响,一将官手臂发麻,手中大砍刀早已脱手而出,直飞上天,再重重落地,又是一声巨响,砸得水磨青砖上碎砖粒飞溅。
大局已定,胜负已分!
“精彩,精彩啊!”旁边忽然有人慢慢地拍着掌就过来了,“周儿,真是大有长进呐……”
他身后一群衣饰华丽的太监、侍臣与宫女恭恭敬敬,不紧不慢地紧随着。
两将官一见,大惊失色,齐齐跪下参拜,山呼万岁,那青衣人只是轻轻收剑入鞘,道了声:“君父。”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从太庙归来的当朝国主,此间至尊,盛安帝武常!
盛安帝面带笑意,缓步走来:“好啊,不曾想孩儿居然进步这么快,单凭剑术就挫败了侯泗、侯渊两位列将。”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位将官与侍臣一干人等均先行退下,举手投足间尽显帝王风范。
那青衣人,当朝太子武周,他年少时人便被封为未来王,弱冠之年被盛安帝册立太子,立为国储,因而又称未来王太子。
他素以果敢刚毅著称,文武双全,极富韬略,坊间称之为“当朝四俊”之首。
听罢盛安帝此语,他却只是手捧那精致的青色利剑,细细抚摩,道:“倘若不是青世剑此般当世神器,轻盈锋利,倘若想击退两大名将,却是更要大费功夫了。”
这宝剑为黑门铸剑中的心血名作,当年平世帝便曾手持此剑,征战沙场,杀伐决断,无往不利!今传至太子武周之手!
武周忽而声音一沉:“不,不够,不够!”
盛安帝懒洋洋地往那亭间石凳一坐,微微笑道:“吾儿为何此般烦恼,当今天下传称的‘当朝四俊’,个个身怀绝技,名动天下,倾压当世,周儿你已是四俊之首啊。谁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啊,当朝四俊?这些不过是市井乡野里人,为了哄小孩胡编乱造的传言故事,何足挂齿?再说,也不全是所有人都认为我居首,我曾听闻鹰扬大将甄柴说起……”
帝君知其心思,倒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此说来,你倒也非全不在意这说法嘛,那到底是谁?是月前曾与侯渊将军切蹉,三招逼退侯渊的张扬?”
“非也,君父素知儿臣与号称“四俊”之一,人称玉面郎君,骆观骆侍郎相交甚厚,初一比试武艺时,骆观往往数招之内必赢,而今三年五载之后,时过境迁,他与儿臣交手,却已逐渐落于下风……”
武周在庭院里踱着步,“而据骆观所言,与其同为白门弟子的师弟张扬之身手,大抵伯仲之间,儿臣知其谦逊忠厚,故推知张扬应在其之下,如此看来,张扬也是不足为虑。”
骆观现为三品朝臣,为殿前司戈令治下之右侍郎,常奉命与武周切蹉武艺。
帝君听罢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所虑的那人,便是……”
“豪族骄子,神黄员外凌开。”武周缓缓说道。
帝君正欲开口,忽然又止住了,他站了起来,轻轻把手往上一抬。
武周抬头一望,不禁皱了皱眉头:“白色的……是猎狐鹰?”
一只巨大的白鹰从天而降,缓缓落下。
皇族武家崇尚雄鹰,以鹰为万兽之尊,因而十分酷爱豢养鹰隼,而猎狐鹰便是这种爱好的极致!
这种代代驯养改良的皇室巨大猛禽极为忠诚可靠,作战狩猎送信样样皆可,可谓是武家人统治这广袤辽阔疆域的一大法宝!
盛安帝自其囊袋中取出红丸,剥出其中卷曲的蛇纸,白鹰又缓缓上升,展翅翱翔,遁入天空。
帝君把那蛇纸展开,两只眼睛在纸上扫来扫去,凝重地看了良久,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但一直默不作声。
“怎么了,君父?”武周望着父亲,“什么事情居然会出动猎狐鹰,直接来给君父您送信?”
帝君把蛇纸往武周一扬,武周毫不犹豫地接过去,快速地细读了一遍,然后抬头疑惑地说道:“张扬?云中道的夕雾山?那是什么地方?”
“云中道最近真是不太平,上月云中道督军大将不明不白暴毙于家中池塘里,事情至今仍是扑朔迷离,悬而未决,如今又……”盛安帝倏地起身,开始于庭院里踱起步来,武周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在身后紧随着。
“孩儿啊,”这帝君沉思良久,一声叹息:“看来,有些事告诉你也好,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该有你来做了!”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自先帝与北方皇廷分庭抗礼之后,于我等而言,原藏于其太史馆之皇家史籍与天文历法,就再也不可得见,是而你不知,那其中诸多的内史与机密……
“夕雾山之灾,你可曾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