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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骨:枯城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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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钱财身外物 粥米话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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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不知其中内情者,此时若往凌家岗西边的村口望去,十有八九便觉十分诡异。

  村口诡异地支着一口两人合不拢的大锅,热气升腾,传来了阵阵香气。里面白净玉润的将熟的米粥甚是诱人。

  旁边几个庄客家丁模样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吆喝着,忙前忙后。掌勺的掌勺,添柴做饭的继续添柴。

  “那帮乞丐就要来了,我得早点煮好……”正在掌勺的那庄客嘴里嚷嚷着。凌家多年的族规,每至天近晚时,都会在村口支一大锅,煮食施予行过乞人,行此善行积德之事。

  伴随着有节奏的马蹄声,一匹俊朗的高大赤红骏马便已行至大锅旁,众人跟前。相马的行家都知道,这是经过驯良之后的西野名马——奔雷驹。此马能日行千里,极能熬苦熬痛,上等的奔雷驹,一匹便抵一间好宅子。

  骏马之上骑乘着一个黄衣青年男子,他神情自若,显得怡然自得。他身前抱坐着一看起来小家碧玉,正轻脆地笑语着的黄衣少女。

  少女乌黑的秀发上梳着公主髻,佩着一件金黄的珠花头饰,娇美的小脸蛋上挂着两个小酒窝,显得十分娇小可爱。

  咋一看去,他俩的衣着看似平淡无奇,但细细看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华美感。就和他俩一样,无需更多言语和观察,便能感觉到他俩身份家室的高贵不凡。

  那男子往空中用力嗅了嗅,大叹了一口气:“香,真香……”

  那少女嬉皮笑脸地说道:“哥,还没到家呢?怎么肚子就闹荒了?”

  黄衣男子淡然一笑,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轻盈地翻身下马,对那掌勺的人说道:“这位小哥,给我来一碗尝尝。”他的脸隐没在背后太阳的阴影之下,看不大真切。

  那庄客本不常掌勺,厨艺亦不通,但听得他方刚在夸赞自己的粥香,可谓心花怒放,当即盛了一碗,捧予那男子:“来,给你,兄弟你好好尝尝咱的手艺。”

  一碗漂浮着热气的粥水端到面前,那男子轻手接过,也不吞嚼,闭眼仰头大口一饮,咕噜咕噜几声便滑下了肚。他把碗一放,发出一声舒畅滋润的“啊”一叹:“不错,好味!”

  “不错咧?那还能有假么?”庄客美滋滋地言道。他倒生出了几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得意。

  男子却不答话,径直往地上抓了一抔黄土,直接洒进了热气腾腾的大锅之中,顿时将一锅白粥染得淡黄。

  事变陡生,众人都大吃一惊,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望向他等。连那少女都不禁道:“哎呀,哥你干嘛呢?糟蹋东西。”

  “你!你竟然……”眼看一锅好粥变成黄泥粥水,庄客咬紧牙关,怒从心生,面色涨迅速得通红,大喝道:“你这鸟汉,赔我粥来!”

  他捋起袖子,青筋暴起,上前便要将他扭起痛打一顿。拳头夹着怒火,冲他脸上打去,未至跟前,便看清了他的脸,拳头先如烂泥样软了下来。

  “凌……凌族主……”庄客吓得结巴了起来,“小……小的有眼无珠,罪过罪过。”说完便要往地上跪去,自己居然差点打了族主一拳,真要一拳下去,自己非得被人乱棒打死不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凌家之主,神黄员外,凌开!身旁那妙龄少女,毫无疑问,便是其妹,少东家凌芸了。

  眼见庄家膝头便要着地,凌开伸手轻轻一托,这一力之下,庄客竟直接挺直了,也没踉跄不稳。众人一见,都是暗暗称奇:族主果然端的是好功夫!只有凌芸一脸的见怪不怪。

  “不必了,小兄弟,第一天来派粥吧?”凌开轻轻拍了拍庄客颤抖的肩膀,庄客连连点头,他笑了笑,“怎么,还怨我呢?”

  庄客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小的哪敢呀……”

  凌开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也不怨你,毕竟这般行径看起来十分缺德欠揍。不过,还是得告诉你此间缘由,免得你怒气难消……”

  他绕着锅边踱步,指着那粥正色说道:“原先这粥又香又白,连我都想吃,更何况他人。定有大量闲汉或贪利之人冒充前来,大吃大喝,这样又还能剩下几许?加之真正的乞丐又饥又瘦,怎么能抢得到,分得着粥吃?定然饿死。”

  庄客听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掺了泥土,成了污浊难吃的黄泥粥,也就饥不择食的乞丐吃得进去,旁人便不会冒充来食,这样气人虽然吃得差呢,好说歹说还有一顿饭吃……”

  凌开面带惋惜,他的手指不停在锅沿敲着,丝毫不怕热烫。庄客则恍然大悟,拍着自己脑袋说道:“对啊!还有这般操作?唉,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到呢……”

  啪啪,活泼灵动的凌芸嬉笑着在马背上拍起了掌来:“好棒耶!哥哥好厉害!我刚才也糊涂哩。”

  言迄,凌开也不再做停留,转身一脚踩上名贵的马镫,又重新轻松一跃而上到马背,在凌芸耳边轻轻说道:“走咯……”

  一抽马鞭,骏马一声嘶鸣,望前的凌家大院奔去了,只留烟尘滚滚,马蹄声传,以及一脸茫然的众人。

  “哥呀,你怎么会想到这么神的东西?好厉害呀,”凌芸在一颠一颠的马背之上,衣袖飘扬着,仰头望着高大的兄长,羡慕而敬佩地说道,“我什么时候能像你那样呀……”

  凌开一边环视这这片家族统治下的安乐乡,路边之人纷纷行礼避让,一边宠溺地说道:“哪有嘛,其实这根本不是我的奇思妙想,据我读书览史,这是古代先贤在饥荒之年,赈济饥民的时候想出的妙招,而且数年前我嘱咐下人这么做了……只不过今天那位新来派粥,权当教习一番。”

  “哼,原来是这样!”凌芸微微嘟起了小嘴,不过又很快调皮地笑道:“不过……”

  “哥呀,你说的都很有道理,”凌芸坏笑着说道,一看就知暗藏小心机,“但是你自己先美美的喝了一碗粥,再丢了一捧泥土进去,糟蹋了粥水之后,还大义凛然地把人好好教训了一番,好处占了个遍……”

  “要是让真乞人看见了,不得骂你惺惺作态,咋不也丢了泥土再来吃?”

  凌开一时语塞:“这……这能一样么……我……”凌芸继续坏笑着说道:“还有啊,大哥您也说那都是给人家乞丐吃的,不能给闲汉跟贪利的人冒充来吃粥,然而你自己先吃了,那你到底算是乞丐呢,还是闲汉呢?”

  “呃……”

  “不过我哥又不乞讨,哈哈,那只能是……”她略一停顿,调皮地抬头说道,“贪利的闲汉咯!”

  “我才不是……”

  看着哥哥窘迫的神情,凌芸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四散开去。凌开用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刮:“就你调皮,就你多嘴……”

  “不过,我还有一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在心,”小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情一般,又仰头问道。

  “我听四伯说,老父当年健在之时,出手解难济贫极为阔绰大方,甚至有挥金如土之称。比之大哥您,那完全是不可相提并论呀,那为什么爹爹的声名反而远远比不上大哥您,甚至还有各种薄情寡恩的骂名?”

  这一下倒把一向健谈善辩的凌开问住了,让他也凝神沉思了一下,低头说道:“这个嘛,我也说不准,赞颂咱老父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不过……”

  “说起来,老父也是深知巨富遭嫉,大贵遭恨。金财盈室,若不行善事,不积德行,将来恐怕就是人财两空,死无葬身之所啊……”

  “所以他常说呀,这挥金如土般的救世济贫,救济穷人,并不是将自己辛辛苦苦赚下的钱当冤枉钱,白白送给不相干的人。”

  “而这本来就是一桩大生意,是所有商界巨贾一桩必要的买卖!无论你大发善心,心甘情愿也好,被迫无奈,惺惺作态也罢,都必须为之!”

  凌芸不停着眨着眼睛,嘟囔道:“这怎么能叫生意呢?”

  “这招便是千金买骨,花大钱买的就是一个好名声,没有这般好名声,任你是什么商贾巨富,都得烟消云散……”

  “因而他在行善济贫上确实是不遗余力,阔绰得紧……不过,”凌开继续缓缓地说道,“好名声,并不是把巨资砸出去做善事就可以这么简单,还得砸得对才行……”

  还是妙龄少女,涉世未深的凌芸可被绕晕了:“做善事还不行,有这么复杂难办么?”

  “嗯,比如家中老父每逢大派财米,必选市井喧闹之处,人山人海之时,搭台建坛,大肆宣扬,公然派发……”凌开思绪流转,回忆道。

  凌芸插嘴说:“这不好吗?本来就是要好名声嘛。”

  凌开淡然答道:“非也,如此这般做作,只能适得其反,受者深感受辱,观者以为炫富显贵,无人欢喜诚服,倒成了一场假惺惺的空作秀。”

  “加之老父以为只要广济贫民苦汉,便可声名日隆,人人交口称赞,其实不是如此。”

  “周游四海的游侠浪客们,市井街桥之间不起眼的说书唱客,广布各道的豪族大家,这些人对于凌家能否在市井乡野之间获得善名才是至要关键!都是需要重金广为结交,加以厚恤的,然而,爹爹大多都忽略了,他向来对这些人不以为意。”

  “最为致命的是,爹爹初时为彰慈善之名,款待贫民以美食佳肴,出资医治病患之众,帮扶商贾生意,可谓是不吝钱财……然而当生意不景气,钱财周转不畅时,这般日耗斗金的花费实在是吃不消了,便只能大削这方面之开支,撤回原定钱财。”

  “然而,正如俗话所言,斗米恩,斗米仇。你初时给饥民一个肉包子时,他会感激你。

  “”但日子久了,感情就淡了,但当你后来只能给他一个小菜包子吃时,他不会认为是你的施舍少了,而是你拿走了他应得的很多东西!只会让他感到被剥夺和轻视!这样只能是反目成仇,落个薄情寡恩的骂名!”

  凌开猛地扬鞭直指前方,喝道:“所以说,善举应自小事起,莫开始便养肥了胃口,以后,可就再也喂不饱了。同样,要做善事,就得从始至终,一旦半途而废,就将前功尽弃,翻面成仇敌……”

  凌芸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嘿,哥呀,没想到,你平时还藏得这么深的呀,不说我都还不明白这些呢。”

  一阵轻风拂过,吹乱了凌芸的头发,在脸上乱拂,倒增添了几分伶俐可爱之感。凌开怜爱地用手梳理着她脸上的头发,说道:“说不准你将来也是要当家做主的,虑事周全些,总归是好的。”

  “不过,哥哥总会罩着你,谁敢欺负咱凌家的大小姐,我让他跪下叩头认父喊爹!”

  话说村口那边,众人依旧在四下忙活着。那庄客此刻心中说不出的万般郁闷和失落,心情有如那锅白粥一样,现在都已经被搅得稀黄。

  他拼命的搅动着大木勺子,仿佛是要将她满腔的愤懑,都融于这滚烫的大锅泥粥之中。

  “哒,哒,哒”夕阳的金光普照在村口大道之上,宛如金砖铺地。伴随着骏马沉重的喘息和马蹄声。又一人骑着马匹,自大道而来,倏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一袭黑袍,那人的面孔隐没在黑色的兜帽之下,好似全身都包裹在一团乌黑的阴影之中,颇让人有几分战栗。

  “小兄弟,”低沉雄厚的嗓音从黑兜帽下传出,显得十分稳重老成,“一路风尘,腹中饥渴,可否施碗粥吃?”

  前一个讨粥吃的灾星还没走眼,这又来了一个讨粥吃的不速之客。庄客不禁怒火熊熊燃烧,恶从心生,当即从锅里扒拉了一碗黄泥粥,气冲冲地把那碗粥推到那不速之客面前。

  “给你给你,吃吃吃!”他没好气地说。

  旁边众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心想:坏了,这碗泥粥吃下去,必定惹出事端来!

  “谢了,”那人好像并不顾忌庄客言语里的不敬,声音听不出丝毫的介怀,稳稳接过陶碗,“咕噜”一声,也是直接一饮而尽,一碗下肚,还转头吐出了粒沙子。

  “滋润。”他毫不检点地举起袖子擦了擦嘴巴,不再打话,骑马继续往前的凌家大院处奔去。

  “你……你没吃出来粥里有……难道你不怕吃到泥土么?”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庄客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这个衣着举止怪异的旅人吃碗泥粥都能如此津津有味,岂不怪哉?

  “很奇怪么?毕竟是不愁吃穿的年轻人……”那怪人停住了马匹,他的面容依旧隐没在阴影下,但转头冷冷地说道:“二十多年前,我差点成了饿死鬼,还不是靠着吃了不知多少天既恶心难下咽又难以消化的土,艰难捡回一条小命,这点泥土,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迄,他策马转身离去,只留众人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任由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余光下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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