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悲欢丶

  大梁县公安局副局长王静忠渎职一案，震惊全省公安系统，因为牵扯出来的县级官员多达二十七名、能够统计的命案已有十八起，甚至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鉴于此案影响极为恶劣，西川省在中央下达最高指示之前先一步对大梁县进行工作指导：一切消息不得泄露，全省上下媒体不得做任何报道，在中央作为反例公布之前，低调处理为好，不能让人民对人民警察寒了心。

  王静忠因为杀害龙芳、且与黑恶势力勾结、指使他人违法犯罪，省厅直接做出了予以双规的决定。在后续的审查工作中，又因挪用公款、窃取国资等罪名数罪并罚，念及王静忠获得过个人二等功的荣誉，最终判处其无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另外没收其名下所有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龙威参与组织黑恶势力，且利用名下企业进行非法融资，虽未进行影响恶劣的非法活动，但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王静忠的气焰。因为龙威有自首情节，且检方认为龙威有被胁迫的成分，故判处罚金一千三百万、有期徒刑四年零五个月。

  其他还有涉案人员上百名，除了已经决定严肃处理的、包括王静忠在内的二十七名大梁县官员，其余涉案人员均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处罚，严重的已经断送了政治生涯。另外县公安局还有不少由王静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在三个月以内俱被调离原职，打散之后重新编入不那么重要的职位，甚至不少人直接被调出大梁县。

  很难说大梁县公安系统大洗牌是省厅的指示，还是已经挂职代理局长的邵清风刻意为之。

  不过可以预料到的是，很长时间里，大梁县都再难出现只手遮天的黑恶势力了。在陈县长（现在已经被老百姓称为“陈青天”了）与书记的推动下，大梁县一改原先的风气，隐隐有向国家级旅游城市发展的趋势。

  当然，不论是王静忠与龙威的判决，还是大梁县持续半年的政坛动荡，都是后话了。现在的大梁县，依然笼罩在阴云当中，即便是过年，也不见得比平日热闹多少。

  祁洛在鞭炮声中醒来，被人压着的胳膊有些酸，艰难地动了动，才发现小雪正趴在床边睡得香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踏实，不自觉就把脑袋枕到了他手上。

  姑姑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

  “醒了？”姑姑走过来，把手里的饭菜都放在床头柜上，见祁洛挣扎着想起来，忙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你这次伤得有点重，不多躺几天是不能下床的。”

  祁洛听话地躺好，看着床边的小姑娘，笑容温柔：“我睡了几天了？”

  “在大梁观察了两天才把你转到涪陵来的，大概又睡了三天吧。”姑姑说着绕到床的另一边，搬了根椅子坐下，“这次怎么回事？你打架再孬也不会被人捅得这么狠吧？”

  祁洛被她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刺了一下，忍不住躲闪开来，嘴上说：“运气不好，我哪知道那个副局长跟疯了一样……”见姑姑还想问话，忙苦着脸说，“我饿了。”

  姑姑没再多问，端过本来给自己打的饭菜，伸到祁洛跟前。

  大概是被饭菜的香气给刺激了，另一边床前的小雪鼻子皱了皱，揉着眼睛醒来，乌黑灵动的大眼睛跟祁洛对视一下，很快眉开眼笑，跳起来搂住祁洛的脖子。

  祁洛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示意姑姑把这小妮子抱开。

  小姑娘脾气也大，人被姑姑提在半空还拳打脚踢的，嘴瘪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姑姑没好气地把她扔在床尾，小雪很快一骨碌爬起来钻进祁洛的被窝，也不在意自己还穿着鞋。

  “这丫头是谁？我带你转院的时候刚好遇上，她就一直拦着不让我们走。到涪陵这边医院下车的时候，她也跳出来了，没人知道她怎么爬上车的。”姑姑见祁洛看小雪的眼神里现出一丝宠溺，改口说，“不过她也有趣，在后备箱里憋了七八个小时愣是一声不吭，要不是有人恰好去开后备箱的门，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待里面一辈子。”

  祁洛轻轻抚着小雪的背脊，把收养小雪的打算跟姑姑简单说了一遍。

  “你成年了？自己都养不活你还养别人？”姑姑面带讥讽。

  祁洛大感头疼，想了想说：“我自己赚钱养她行了吧？”

  姑姑脸上笑容多了几分讶异：“你那么有钱的话，要不连你自己那份也给了吧？每个月再给我交八百块钱住宿费，哦还有水电气费，你也自己给。”

  祁洛悲愤道：“慕容兰若，你这是赶尽杀绝！”

  姑姑一脸无所谓：“要么经济完全独立，要么就别打肿脸充胖子。发善心也得考虑实际情况好吗？”

  祁洛看着被窝里露出脑袋来的小雪，对方眼里的纯真让他心里一痛。

  正想赌气地说一句自己搬出去，却没想到姑姑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就依你一次。不过还是说好，她的一切都需要你负责，我一概不管。”

  这大概是姑姑最大限度的包容了。

  祁洛点点头表示理解。

  被这么一闹，姑姑也不乐意给祁洛喂饭了，把碗放在柜子上就准备出去吃。

  祁洛示意她把小雪也带出去吃。

  姑姑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小妹妹，愿意跟姐姐一起去吃饭吗？”

  小雪缩在祁洛怀里，非常坚决地摇摇头。

  姑姑说：“你看吧，她不愿意跟我去吃，你自己管她吧。”

  祁洛觉得奇怪，小雪虽说怕生，但也不至于连自己的亲人都不信任，而且刚刚拒绝时，眼里怎么有些好像是畏惧的东西？

  祁洛无奈道：“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姑姑罕见的流露出尴尬：“我……我没啊……就是刚回来的时候，看她有些脏嘛，就给她洗了个澡，结果她好像不大乐意。我那会儿不知道她不会说话，以为她在闹情绪，加上你出事了我有点急，就顺手打了她几下。”

  “只是打了几下？”祁洛不信，打几下能让一个小姑娘把你当作洪水猛兽？

  “就打了几下！”姑姑很坚决地说。

  祁洛半信半疑，但小雪没法说话，也追究不出个结果。

  小雪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等祁洛看过去的时候，只见小丫头背过身拉起衣服下摆，微微露出的小截肌肤还能隐隐看出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小雪泫然欲泣，瘪着嘴小脸都皱到了一起，估计那天晚上遭受的“毒打”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慕容兰若！”

  话还没说完，当事人早已心虚地溜了。

  看小雪贴心地端过碗来给自己喂饭，祁洛一边吃着医院食堂寡淡的饭菜一边想，今后这个家估计没几天安宁日子了。

  祁洛被人捅进医院的事没太张扬，仅限姑姑、付胖子在内的几人知道，就连齐樱都没告诉，也是怕她着急。

  之后跟姑姑聊起的时候祁洛才知道，齐樱已经进入北辰下属某公司实习，如果实习期间表现良好，可以由北辰出钱派往欧美国家深造。

  提到这个好处的时候姑姑嗤之以鼻，说做个家族生意也好意思学人家现代公司搞三权分立。

  祁洛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但齐樱不用参考高考的消息还是让他小小羡慕了一下。学校那边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问情况，祁洛跟姑姑已经把能编的理由全说了一遍，再往下说，估计就得说谎称姑姑死了。齐樱是天才，可以不用走高考这个独木桥，祁洛在大梁走了一遭，越发意识到自身能力的重要性，不敢再对高考有任何轻视，当然还得赶回去参与复习。

  赶回去过年的刘杰楷之后又返回大梁看望祁洛，得知祁洛早已转院，因为医院方面不肯透露去向，刘杰楷又找到在工地搬砖的白小雷，这才知道祁洛已经转到涪陵市医院。休息一夜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来，不过那时候祁洛还在昏睡当中，没能说上话。

  这天是正月初六，想到过两天就要上班，刘杰楷再次来到医院。

  这回赶上祁洛醒着，正跟小雪一起看动画片，见他脑袋从门口探进来，惊喜道：“刘哥，你怎么来了？”

  刘杰楷左右看了看，见没其他人，鬼鬼祟祟溜了进来。

  找了个地方坐下，刘杰楷不好意思地笑：“也不知道你醒没醒，过来的时候就没买东西，你别见怪。”

  祁洛笑着说：“你人来看看就够了，我们这关系哪还需要你买东西。”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虚伪，两人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关系比一般的朋友是要亲密些。

  接过小雪递来的开水，刘杰楷道：“小雪变漂亮了，还是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好一些。”

  小雪这几天跟着祁洛一直住医院，赶都赶不走，手脚麻利，虽说不会说话，但凭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俘获了不少护士姐姐的心。但要说跟着祁洛生活变得有多好，也说不准，毕竟这几天祁洛吃什么她也吃什么，姑姑买来的肉食碰都不碰一下，小脸一点点瘦了下去，眼睛却更加明亮起来。

  刘杰楷见祁洛不说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自夸，也不以为意，看了眼小雪，对祁洛说：“我有省里的同学告诉我，这次事情闹得很大，估计王静忠是很难出来了。”

  祁洛撇撇嘴，姑姑早就把新华内参拿给他看了，这些消息没被媒体披露出来，但内参上是少不了一番评头论足的，撰文的人措辞锋利，要不是风向确定，一般人是万万不会写这种文章的。

  没让刘杰楷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祁洛说：“再看吧，如果不是死刑，哪怕是无期，减个三四年还是没问题的。”犹豫会儿，还是决定点拨一下这个可以说跟自己共患难的朋友，“你就别管这事儿了，王静忠四五年就从大队长爬到副局长的位置，事情不简单的，只是我们之前太理想化了。内部估计定性很快，不出半年大梁的公安系统也会彻底洗牌，但我想，最多到王静忠那个级别就止步了，不会有人愿意往下查的。我们能搬倒王静忠已经是万幸了，再往下查，我们几条命都不够填的。”

  这些话是姑姑告诉他的，祁洛也不明白为什么姑姑会突然对他说这些东西。但想到手里拿着的新华内参，再联想到大梁陈县长跟法院老院长都明显偏袒姑姑，又释然了。

  他不介意给刘杰楷这个有一腔抱负的青年透露点东西，但能从中挖掘多少，就得看这小子的脑子了。

  刘杰楷没说话，低头思索祁洛话里的分量。

  屋子里只有小雪低低的笑声以及几乎听不见的动画片声音，小雪刚刚知道他们要说话，主动把电视声音关小了。祁洛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很想知道这小丫头看一个没有声音的动画片是什么感觉。大概跟她不会说话差不多？想到这里，祁洛心里微微泛酸。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刘杰楷的声音才打断祁洛的思绪：“我能问你件事吗？”

  “嗯？”祁洛收回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大概早就猜到对方会问了。

  内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刘杰楷问：“你为什么捅自己捅得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