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重重心事
第六日早晨
落北镇的衙门仍旧和往常一样，迎着春寒料峭的风，几个老弱病残凑在一起聊着天，说着话，看到洛临溪走过就靠着墙站起来跟他鞠躬行礼，等他走远又继续坐下晒着不是很暖但很舒服的阳光聊天说笑。薄雾笼罩在他们的周围，这样的悠然这样的闲适，在繁华富庶的汴京是看不见的，倘若不了解这个地方真实的一面，单看这一幕凭空就能令人生出一股眷恋的情愫。
洛临溪想，他们一定不知道此刻有一柄钢刀正悬在他们的头上，随时准备在‘牺牲小我成全大局’的关键时刻用他们献祭。
而此刻，那柄钢刀的刀柄就握在他和虞紫陌的手中。
自二月二十九赈灾银失窃，到十几天前民怨四起，再到几天前的灾民哗变。年幼的小皇帝刚登基不到三年就尝到了天灾人祸的滋味。如果这次的事情处理不好，那么小皇帝很快就会懂得帝王术中更残忍的一课。
也是他们考进六扇门之后学会的第一课。
以最小的牺牲博取最大的利益。
即使牺牲的都是无辜者也在所不惜。
一切都必须以保全皇家为先。
洛临溪转过走廊时又看了一眼那几个老者。
仍旧，无言。
作为县衙的师爷，陆家的公子，或者说苏叶眼中的公子，陆英的房间甚至比苏叶的还要好。苏叶大概早就猜到洛临溪会来找自己，一早就收拾停当，看到洛临溪来也不觉得诧异。
洛临溪打量着他。
他们那边的老人家常说，子肖母，女肖父。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左茹一定是一个很美的女子。陆英长的很不错，浓眉大眼，鼻子高挺，看着很端正，是那种一身正气的端正，如今年纪还小，未脱稚气，故而显不出来，长大后一定是像楚昭慎那样极正派的长相。
两人见礼毕。
洛临溪无意多客套。
“陆公子，我想查阅本镇的典籍，翻查关于当年鼠疫一事。”
陆英一愣，手中的动作也停住了。
洛临溪揣度他这个神色，他就像是为了什么事一直在等着自己，而且他认为自己今天来找他为的就是这件事，所以他做好了准备只等自己开口，没成想自己说的却是别的事情。
对面的陆英……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又被提了一口气，仍旧是礼数有加的说道：“鼠疫一事发生在八九十年前，本镇的卷宗缺失极多，最远的只能查到五十年前而已，至于典籍更加寥寥无几，想要知道大概只能请九叔，老钟他们这样的老人问一问或许还能说上来了。是……和案子有关吗？”
洛临溪十分直爽的一点头，“是。我们怀疑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鼠疫有关。”
陆英更加呆住了。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抓住了洛临溪的衣袖，神色说得上惶急，“怎么会是和鼠疫有关呢？”
洛临溪轻笑，“那……师爷以为和什么有关？”
陆英一愣，放开了紧抓袖子的手，也跟着笑，“哦，没什么，就是奇怪，鼠疫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怎么突然就和他扯上关系了？”
洛临溪回答：“具体我也不太懂，只是小虞姐的吩咐罢了。”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话音渐低，似乎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忽然听他提高音调话锋一转，“说起来陆师爷为什么会留在这个地方呢？以陆师爷的才华，没必要蜗居于此啊，苏县令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陆英一笑，“真巧，他也是这么说的。在下看起来就这么像是忘恩负义，抛弃兄弟的人吗？”
洛临溪话音一滞，陆英领着他往原路返回，良久，才听洛临溪回答：“……我并无此意。”
陆英边走边说：“如大人所言，我的确可以选择离开，可是想想倘若这事情已无路可走，还留他一人在这个虎狼环伺的地方，就觉得还是一起耗死在这儿算了。”
洛临溪觉得陆英用词有点奇怪，无路可走？耗死？留在这里直到死去？就算是为了顾全兄弟情义不愿离去，或者说觉得对这个案子感到绝望，也犯不上用耗死这种字眼吧。
陆英仍在继续说：“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母亲离世后，家中就是二娘当家，二娘嫉妒心重，虽然父亲偏心二弟她却仍担忧我会危及二弟的地位，父亲在家时便装作待我很好，父亲一离开她就百般折磨，生怕我长大。唯有心姨，是真心待我的，心姨就是苏叶的娘亲。后来我爹爹早逝，二娘就把我还有心姨一家赶了出去，没过几年，心姨和苏伯也离世了，只剩下我和苏叶。”
有些事，说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只剩下我和他’。实际上，那却是长达七八年的患难与共，当过童工，住过破庙，差点让人骗走，生重病险些死掉……直到如今。
陆英继续说道：“其实一直以来，也只有苏叶和我而已。相依为命久了，有些牵绊会变得比血缘还深刻，天地很大，江湖很大，能去的地方很多，可除了这里有真心待我好的人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在我心里，我一直是无处可去的。”
陆英将自己困在一个纸扎的牢笼里，外面只有一个断了的锁链，他手中拿着生了锈的钥匙，微笑着站在里面等着某个判决来临。
画地为牢。
他将自己困在人心一隅。无视了其他的任何选择。
洛临溪心中疑惑更甚。
陆英为什么会有这样深沉到凝重的想法？明明一开始他们来到这里时他还在比较积极的考虑解决这里的问题，为什么现在整个人的态度却有如此大的转变？是因为苏叶一直待他很好，所以带给了他压力，还是破案在即影响了他的想法，他的沉重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他不愿离开呢？
转过一道回廊。
又回到了洛临溪路过的地方。
九叔，老钟，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人家正在聊，许久以前的往事。
小和尚偷偷打量虞紫陌，雪肤玉貌，乌发如瀑，虽仍穿着昨晚的那身黑衣，可气韵较之昨晚却是天差地别，温柔缱绻的神色，与少林寺山脚下漂亮的的浣衣姐姐像极了。
可是，小和尚想起她昨晚冷冰冰杀人，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又觉得一阵心寒。
到底昨晚那个残忍嗜杀的是她还是此刻温柔淡雅的是她呢？
小和尚唉声叹气的想，难怪师父常说武林中人心难测，单她一个他就看的稀里糊涂的。
虞紫陌抬眸，“你叹什么气？”
小和尚自然不能说实话，“我就是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救了我师父他们，那个，待会儿你是不是也要去查案啊？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啊？我一个人待着太闲了我待不住。”
虞紫陌将手中的伤药放回包袱里，看着被包的乱七八糟的小和尚问道：“你能保证完成我交给你的事情？”
小和尚眼睛登时一亮，“你别小看人，我若是答应了，必定言出必行。”
虞紫陌点点头，十分自然的说道：“哦，这样啊，你要是真的能做到的话，就去替我查个地方吧。”
小和尚越发跃跃欲试，“什么地方？”
“还记得昨晚看见的那个镖局吗？”
“记得。”
“就是那里。”
“去那里查什么？”
虞紫陌闲闲的整理着自己的包袱，可是说话却一点也不慢，“查两件事：第一，在那个顺天镖局里有一座高塔，我要你认认真真的盯着那座高塔，看有没有人从中进出，记清楚谁进去了谁出去了，要注意每个人的表情，和他们身上的配饰，以及他们穿的衣服，和他们前后的不同都要牢牢记住；第二，我需要你从出门到达那个镖局开始算起，
一直到今天中午的时间里都认真看着整个镖局都有什么外人进出过，注意他们整个镖局都在做些什么，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不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都要一一记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能有幸查到那个镖局的主人是谁，做什么的，长什么样子就更好了，当然这一点不强求；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完成这些事的话，那么接下来我就跟你说说要求。”
小和尚咬着手指看她，沉默许久后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我答应你，为你完成这些事。”
虞紫陌看他这样反而放心，“好。第一，你必须在午时之前回来，不得晚归；第二，你不能暴露行踪，无论看到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不能暴露行踪；第三，一旦不幸被人发现，你绝不能透露你是受我所命；如何？”
小和尚撇了撇嘴，答应了。
“诶，那我和洛大哥都去查案去了，你呢？”
虞紫陌笑了笑，站起身，“我啊，我要再去案发现场走一次，因为我突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我要去证实一下。”
还不等小和尚问她是怎么回事，虞紫陌就推门而出了。
小和尚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也跟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