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暗夜潜行
残阳已落，阳光渐弱，雾气更浓。
虞紫陌坐在冬暖阁最高处，俯视整个镇子。
大概再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太阳就会完全落下。镇子里的人们也开始匆匆忙忙的往家里赶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三三两两的武林人士聚集在一起，这些人或往城外走，或往山上赶去。虞紫陌盯着那些上山的人的身影，耳边却清晰的传来离开的人正在说的话：
“这事真的假的？别是有人故意传的假消息吧。”
“不能吧，都说是见到了，就是前几天那边药铺前和人起冲突的那个小姑娘，说她就是六扇门的人。”
那人低吼，“不能？这话你听着不觉得刺耳吗？你赵老七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黑白两道的混了这么久，你听说过六扇门有女的吗？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你说话前过脑子了吗？你说往后要是被人说咱们因为个小丫头片子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宝贝，不得让人笑死！”
另一人明显开始犹豫了：“可消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这几天镇子里的气氛是有点古怪，领路的也说六扇门的到了，又说山上有怪物，怕惹事上身，不敢带人，好说歹说都不肯，听说昨天又有人失踪了，连少林寺的都有，一行二十几人除了带路的都出事了。连六扇门的也搭进去了。”
先一人又说：“六扇门的……有人和他们碰上过吗？”
“没有。有人去过衙门探路，什么都没探到，也有人问过衙门的，他们说六扇门来的那天他们都不在，只知道六扇门有人来了，可没几个人见过到底是什么人。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知道他们在查案。”
那人终于再度发火了，“那你他妈的这消息到底从哪来儿的呢！没人见过他们却知道他们这么多事儿？！摆明了就是有人布局坑咱们，想独吞凤凰山里的宝贝把剩下的人全都赶走，好捞票大的！”
虞紫陌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微上翘，挑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目光却已经转向了远处的凤凰山，黄昏中薄雾里像极了传说中的神仙境。
而另一人却也跟着急了，说道：“可山里死了人总是真的吧，有吃人的怪物总也是真的吧，那六扇门任九歌的令也是真的！而且消息还说了，再不走所有人都要死在山里！钱重要命重要啊？武林至宝还能再找，可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虞紫陌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干脆回头瞅了一眼，没想到竟是老相识，聊天的二人正是当日在客栈中坐在他们旁边的那桌人，那脾气略显火爆的正是当日的三兄，而那个略显唯唯诺诺的则是他口中的赵老七。
这两人乌眼鸡似的看着对方，都是一副焦躁难耐却又控制不住的样子，彼此沉默着，气氛却有些古怪的凝滞。
过了片刻，那三兄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什么破地方，怎么什么都这么怪，连六扇门那帮人，都变得这么邪性了。”
虞紫陌一笑，邪性？这要算是邪性，那还有比这更邪性的呢。
那两人唠唠叨叨又说了半晌，直说到城门关闭，最终还是回了头。
虞紫陌盯着二人的身影，眼看着他们几近狂热的走向了上山的路途。心里却奇奇怪怪的想到，人生在世，能走回头路的机会可不多啊。
远处，太阳徐徐落下。
黑夜终于降临！
浓雾掩盖城镇。
人与牲畜都消失了踪迹。
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听得见暗夜里潜行的人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时过戌时。
天空中闪过几道身影，刚好与俯冲疾下的几只秃鹫擦身而过，小和尚被一吓，落到了旁边一户人家的屋脊上，“这里怎么会有秃鹫呢？”
他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秃鹫一般只会出现在有腐肉的地方，他顺着秃鹫刚刚飞过的方向看去，那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小院里无灯无火，很快，秃鹫们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小和尚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那个院子里有什么吸引了秃鹫们去呢？
腐肉……院子……
真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啊。
洛临溪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快走了，再慢就赶不上了。”
说着，就指了指前方一道黑色的快要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如果不是她身上银色的配饰亮了一下的话。
说起来，小和尚一直都很奇怪，虞紫陌一身玄色，连鞋子和蒙面巾还有手上戴着的一对手套都是黑色的，独独腰间有一样东西是银色的，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显眼的过分了，实在和她一身的低调不符合，不过在小和尚见识过她的轻功后就开始怀疑这可能单纯是因为她担心他俩在夜晚跟不上她的步伐所以留下的踪迹。
好比雁过留声一样。
但小和尚还是莫名有种被小看了的感觉。
三人一阵疾行，其实就是他俩跟在虞紫陌身后，稍微慢些都会被她落下，所以一路上另外两个人都没来得及看一看身边路过了哪些地方，如今停步又是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此地是一处密林尽头，旁边有一条不算太宽的河流，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把苏叶陆英弄得焦头烂额的河流了。再往不远处看洛临溪就大概认出这里是哪里了。
这里是顺天镖局之后，关柔所住的茅草屋旁边的地方。
这个位置具体说来应该是这样子的，整个镇子位于凤凰山南，回雁城西，而这个密林就在镇子的东面，顺天镖局的后面，远远看去一片全都是，密林前则是一条河流并不宽，但很深，大人走大概到小腿的位置，小孩子大概会直接被淹掉。河流和密林将凤凰山牢牢的包围住，而山和水又将整个镇子包围住，呈山环水绕之势。总体来说，是一个极适合打埋伏的好地方。
虞紫陌指了指密林北方的方向说道：“从此地走大概两三里，就是唐万里所在的位置，一共布置了三千人，据说都是从前跟着付家军的，比较值得信任。”
虞紫陌又指了几个地方，均是他们下午说好的设下埋伏的位置。
洛临溪问道：“我们可要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虞紫陌摇头：“不必，剩下的事，各安天命。我带你们来这儿是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们的。你们跟我来。”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向前走了，另外两人赶忙跟上。
行走间，虞紫陌忽然问道：“临溪，你还记得‘那位先生’在客栈里讲过一个故事吗？”
洛临溪笑答：“他讲的故事可不少，光是妖怪吃人就讲了好几种呢。”
虞紫陌听了也跟着笑了，“也对，那老小子说了太多。就是他讲过凤凰山里死了一个将军，还说当时凤凰山有过一场大火，说的邪乎极了。”
小和尚一听就想起来了，当日‘那位先生’讲的故事实在让人太印象深刻了，一想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他忍不住握住了旁边洛临溪的手：“怎么，小虞姐姐，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啊？山上真的有怪物啊？”
虞紫陌笑着摇头，“怪物嘛，确实有，不过不是像他说的什么阴间来的，而是被药物操控失去神智的人。这个药和当年的鼠疫应该是有关的。毕竟东西都是出自凤凰山，完全有人能够就地取材，再稍作改动，就能造出一堆怪物了。”
几十年前的鼠疫爆发，几十年后游荡在山间似人非人的怪物。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咬人，力大无穷，不知疼痛，这些不可能是凑巧。是有人利用了当年的事情，通过鼠疫的特点，借助蒲杏草培养了一批这样的怪物。
“至于这些怪物从哪来就更好找了，这成天的这么多的武林人士乌央乌央的往山上跑，不就是送上门的‘原料’吗？”
小和尚惊觉，“那我师傅他们……”
虞紫陌手里拿了根狗尾巴草安慰他，“放心吧，轮也轮不着他们的，就是你那个师哥有点麻烦，可能已经出事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毕竟已经快一个月了。
小和尚心里一凉，连带着手心里也出了汗，天也不算很冷了，可他还是被风吹的打了个寒战，心里联想起自己在山上见过的怪物，忍不住想到，难道在那些看不清面貌的怪物里，就有自己的师兄弘法？！
洛临溪看他嘴都白了，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温柔劝解道：“你且先放宽心，这事情还没结果，莫要早做定论，山里具体什么情况我们还不清楚的。”
虞紫陌却还说：“这般说也没错，只是人生在世，难免一死，我只是就事论事把可能的推理说出来。”
她话音刚落，小和尚的眼泪就不受控制的落下来，他狠狠擦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我没怪你，也没生气，只是伤心罢了，我只是想如果我师兄真的出事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替他报仇。杀了那幕后元凶。”
虞紫陌回头看了小和尚一眼，少年人，还是不要过早的双手沾血为好。就算江湖路腥风血雨重，能不染杀戮还是不染的好。
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继续领着他们两人走，又过了片刻，大概已经走到和茅草屋相对的位置后，又往里面径直走了几十步，枯草高树之中，只见一个破旧石碑立在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之后，被隐匿于大树阴影之中，因还有落叶堆积，轻易更看不出来，洛临溪琢磨着，就该是这儿了。
虞紫陌站定在石碑前，轻轻一挥手，破旧落叶就都被一扫而光，石碑的原貌就现了出来，石碑已经被毁去了小半，只能看到上面写着‘失路之地’四个字，左边另刻着三个小字：石飞立。
虞紫陌指着石碑无差别提问：“知道谁是石飞吗？”
小和尚摇头，洛临溪虽不知道这名字的来历，但他想，大概和虞紫陌之前提的问题有关，她一开始问过一个问题，但被小和尚一打岔就错开了，“是和‘那位先生’提到的将军有关吗？”
虞紫陌感慨了一下，好为人师真的很有成就感啊，如果有个特别聪明的徒弟就会更有成就感了，可惜她自己没徒弟只能教教别人的徒弟了。
只听虞紫陌款款而谈道：“那晚，我跟丢了那个醉汉，迷路在这儿，怕关柔出事，又急又气，反倒错走进河里，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走反了方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到这儿了。”
谁知却在无意中知道了凤凰山易守难攻的真正谜底。
石飞，石敬凡。
她指着石碑刻字说道：“石飞，字敬凡，是大唐末世的名将之一。传言他精通用兵谋略，擅长机关布局，为人好侠重义，讲究气节，时人皆赞赏他有周瑜之风，李靖之才，敬佩他是儒将雅士。只可惜生错了时候，倘若生于盛唐之时，定是名垂千古之人，偏生于大唐末世，异族入侵，江山四分五裂，他空有安邦定国之心，治国理政之才，却没那个机会。
关于他是如何死的一直都是一个谜团，有人说他是被吐蕃人杀的，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平乱而死的，还有人说他是死在宦官奸党之手，总之众说纷纭。但看这块石碑和这里留下的传说我想他可能是死在凤凰山的，虽不知因何而死，如何死去，但，他一定是死在战场上的。
凤凰山之所以容易使人迷失路途不是因为那座山难走，而是因为里面有石飞留下的机关布局。小到一草一木，大到山石水流，皆可作为陷阱机关，不知情的人走进去自然觉得古怪。至于那些土匪难打和他们本身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仰赖石飞所遗留下的这些机关罢了。”
这些土匪不过是群被打的抱头鼠窜的丧家之犬，怎么可能挡得住疾风将军？因由，无非是出在这座山上。
小和尚忍不住感叹：“这个石将军真是了不起，人虽死，可是留下的机关却仍能震慑后人。只可惜知道他的人却少，忠臣良将竟不得青史传名，实在是太遗憾了。”
虞紫陌负手而立，“真的忠臣良将求得根本不是青史传名，传也好，不传也罢，但求无愧于心而已。我华夏传世千载，得九州而兴之，靠的不是一人一将，而是万千众生，或许就在你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就有曾经死去的许多英雄豪杰，也曾立下足以名垂千古的战绩，却终其一生无人知晓，史书也不曾铭记，唯有天地河山共敬之，这样的人又怎会惜取一个名声呢？你这话，却是小瞧了人家啊。”
小和尚点点头，越发敬畏。
虞紫陌指着石碑又说：“至于这山里到底有怎样的秘密，你们去看看石碑后就清楚了。”
洛临溪和小和尚齐齐走到后面看，石碑后只有四个字“妄入者死”，字旁刻着一种纷繁复杂的花纹样式，细看是一种花草，正是石碑旁长着的小花，这花朵叶子细长，翠绿，花瓣呈淡紫色层层叠叠向下垂落，这花长得极密，往往一长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也长得极盛。
石飞将这种花雕刻在这个石碑上一定有不寻常的寓意。或是这花有什么特别的需要旁人小心注意，又或是石碑花纹上有些特别的，洛临溪细细抚摸石碑上的花纹，终于在花朵正中央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可以移动的石子。
石子明显已经被移动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虞紫陌，虞紫陌一抬下巴，他就毫不犹豫的按了下去，空气中传来‘咚’的一声响。
石碑旁的大树中突然打开一道仅容七八岁孩子通过的小门，从中被托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洛临溪回头看虞紫陌，虞紫陌笑了笑，“你别看我。如果你跟着你师父你也不会看他的不是吗？”
洛临溪无奈的笑了一下，他不敢妄动那个盒子，只能先小心翼翼的打探这棵大树，从外面看来这树还是好端端的样子，可实际上树中央已经被完全掏空，里头遍布各种机括，不知都通向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他们都安静的停驻在那里，仿佛凝聚了百年的光阴荏苒一般。
他略想了想便打开了盒子，盒子打开的一瞬间三人清楚的听见树中央传出机关响动的声音，一开始只是一个部分，慢慢的，整个大树之中的所有机关都被打开了。他们有条不紊的执行着百年前主人的指令，在百年的光阴纵横后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小和尚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这……这难道就是石飞将军留下的机关？好厉害啊。”
洛临溪：“小虞姐，这机关忽然动起来可有影响？”
虞紫陌皱眉，“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昨天我也只是发现了这里，但当时忙着去救佘夫人就没细究，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机关打开会有什么后果。”
洛临溪微皱眉，“这会不会惊动到山里的土匪？”
虞紫陌满不在乎的笑，“你以为没有这机关就没人惊动山里的土匪吗？既来之则安之吧，左右这机关都已经动起来了，我有种预感，石飞留下来的东西不会坑到我们的，先看看那个盒子吧。”
盒子是铁制的，没什么花纹，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个羊皮卷。
信封上写着赵将军亲启。写信的是个叫做梁靖桓的人。信纸上沾满血迹，字迹凌乱不堪，一看便知是在极危险的情况下迅速写成的。
“罪臣梁靖桓愧而顿首，吾等与叛军战至今日已至月余，弹已尽，粮已绝，三万守军仅剩十二，石将军重伤难愈已然殉国，我等遵将军遗愿死守凤凰山，幸新悦城百姓已全部送走，不至死伤无辜酿成重罪。然则凤凰山中机关众多，未免伤及百姓，特留机关总图和凤凰山地图于此”
信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最后一笔是硬生生停下来的，就像是被生生止住了笔锋。想来他可能还有未尽之言，却因为一些理由只能写到这里了。
羊皮卷打开后，果然是一份机关总图和凤凰山地图。
小和尚问道：“这个梁靖桓是谁啊？”
虞紫陌答道：“不认识，但看信里所写肯定是石飞的下属，想来当时石飞已经战死，他们也已经无力抵抗，未免凤凰山遗留的机关伤到无辜之人，特留此书信给一个赵将军，希望他过来后能扭转局势。不过从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故事的结尾看来，那个赵将军的结果应该不会太好，我想，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被背叛，和兵马一起被烧死在这里的那个将军。这份机关图如何？”
洛临溪摇头：“有点麻烦，这机关图虽然详尽，但非常复杂，加之年代久远，许多地方不甚清楚，而且刚刚我们无意间触动了树中机关，这凤凰山里的机关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树中机关尤其重要，是总括之物。如今这凤凰山只怕已经成为了一座巨大的活机关，走进山里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清楚了。”
没有人知道石飞留下了什么。
也没有人清楚这座巨大的机关山脉‘活’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暗夜里的凤凰山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的凶兽，睁开了它紧闭已久的双目，凝视着虞紫陌他们几人。
还有围绕着这座山附近存在的将近五千兵甲。
以及山里知道的不知道的山匪武林人士。
所有人都要成为瓮中之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