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屠夫的刀
天地苍茫,凤凰哀鸣。
满目绯红,如泣如诉。
虞紫陌走出山洞,目光所及处,是一片震撼人心的景色。
星海倾泻而下坠落九天红尘,明月沉在对面山顶之上如同蟾宫近在眼前,飞鸟掠过高树身影转瞬,漫山遍野的血红浸染人眼,俯首却看到万丈深渊就在眼前。
小和尚深深呼出一口气,“你们在里面聊天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看,这里真美啊,感觉就像仙境一样,要不是我脑子还清楚刚刚差点就走过去了,你们说当年嫦娥奔月是不是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色啊。上回进来的时候一点都没看见呢。”
因为绝美的景色,而奔赴想象中的地方,却没注意脚下的万丈深渊,蟾宫究竟是值得人穷极一生的美丽追求还是一场吸引人走向毁灭的诱饵……
虞紫陌深吸口气,慢慢低头看向了那万丈深渊。
古语常言:独自莫凭栏。
这话想来真的有些道理。一个人真的不该在太高的地方往下看。
因为你会忍不住想要跳下去。
一旦这种念头起了,就更加控制不住了。
虞紫陌赶忙向后退了几步,洛临溪慌忙扶住她,“怎么了小虞姐?”
虞紫陌闭着眼转过头:“没什么,快,快下山吧,我不想在这里待着,再看一会儿,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去。”
那黑暗对她似乎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洛临溪:“……”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虞紫陌四处看了看,说道:“你看看地图上有没有标注着那种很大的能装很多东西的大型仓库,和议事的书房之类的地方,我们先去这两个地方看看。”
“好。”
三人按照地图所示,再一次走到了一条罕有人迹的小道上,虞紫陌看这路上不是荒草枯骨,就是落叶覆道,回想起自己一路上走过的路,忍不住说道:“这个山里的土匪就从没找到过这些路途吗?”
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在走很久没走过的路?
洛临溪扒开比半人高的衰黄枯草笑道:“小虞姐,你指望一帮土匪能够懂多少东西?”
虞紫陌想了想,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洛临溪又说道:“在我看来,他们能够用的了一些浅显的机关已经很出人意料了。何况我们一路走的都是十分隐蔽的小路,他们更没道理发现。”虽然他说话口吻还很温和,但话中轻蔑之意已十分明显。
一路疾行,过了片刻,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荒草掩映下的石门前。
洛临溪依照机关图所示打开机关,轰隆声响,石门大开。
三人万万没想到这个机关打开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声响,只听附近随即响起无数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从左边山下赶来,三人慌忙走进石门之中,然而大门关上却变得十分缓慢。
虞紫陌当机立断以重力强行关上了石门!
石门外,只听有人说道:“刚刚这里明明有声音的啊。你也听见了吧?”
另一人说道:“听见了,可是怎么没人啊。别是……”
“哦,多半是那些人出来了。还是赶紧走吧,省的引火烧身。”
话说完,匆匆赶来的人又匆匆散开。
只听一声声乌鸦高叫,让人莫名不安。
虞紫陌转过头,身后是一条白骨铺就的石板长路。
路的尽头,有明黄色的灯光不停闪烁。
一扇厚重的铁门伫立在他们的面前。
铁门正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子正好可以看到门后的样子。
洛临溪解释道:“这里原本是一个秘密的通道,负责运送粮食和各种军中用度,如今必然是也荒废了。”
虞紫陌和洛临溪透过小窗向外面看过去,只见铁门外是一个天然山洞改造而成的巨大仓库,仓库分为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有许多人在不停的开箱查点,对照账册,下面一层则摆了十多个马车,有人正在将从上层传下来的箱子按照箱子所装不同一一搬到对应的车上。
上下两层间以一个巨大的环形机关作为接连,上层的人只要将箱子从上面推下,机关就自然能带着箱子向下,不同的箱子还会放在不同的马车前。洛临溪粗粗看过,箱子里摆着的至少有:各类珠宝、成箱的金银、各种枪、剑的军器、字画、瓷器等诸多物什。而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那些负责搬运东西的人中,有人穿着顺天镖局的衣服!
两人对视一眼,洛临溪一把抱起小和尚,小和尚惊得险些呼喊出声,就听洛临溪说道:“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见过的人。”
小和尚本就好奇的不行,奈何人矮,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他们看,如今他终于能够看到了,自是开心的不行,这一眼看过去,当真了不得,岂止是有见过的人,有不少还是他认识的呢。
“有有有,那个站在箱子前的人,我早晨在顺天镖局见过,他旁边的我也见过,是顺天镖局的镖师,还有下面那个马车前的人,他早上刚从顺天镖局离开,我听他们聊天说是要去盐城,原来根本没走。”
虞紫陌透过小窗子看过去,心里已经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完全明了,顺天镖局那座奇怪的高塔,高塔中走出的不曾见过的人,还有这座机关重重的仓库,仓库里藏着的无数珍宝,以及凤凰山中无数的暗道,他们共同连接成一个巨大的秘密,将一切真实掩埋于黑暗之中。
洛临溪低声问道:“我们现在要进去看看吗?”
虞紫陌好奇的看他,“有让他们发现不了的办法?”
洛临溪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当然没有了,我是说要不要闯进里面。”
“哦。那不用了。你记住这里就行,等到计划开始的时候,你要负责带路,这一点,可以吧?”
“可以,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虞紫陌一点头,“那走吧,去书房看看。”
洛临溪看过地图,指了指旁边的路,三人便又往旁边走。
越往里走,感觉暗道就越低,最低的时候洛临溪和虞紫陌都不得不弯腰前行,只有小和尚,怎么走都没关系。这般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三人终于到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
这房间很小,大概只比洛临溪高一头左右,里面全都是不同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册,除了书架外就只有一个台子摆在他们大概对面的位置,除此外,便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虞紫陌转身好奇的问道:“这里还真像是个书房,就是这个书房也太潦草了吧。临溪,你确定这个书房是主要的书房而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地方?”
洛临溪四下瞧瞧,心下也有些怀疑,“机关图上画的这里就是书房,但,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土匪也没发现,所以就空置下来了吧。”
“空置下来了……能有这么多的书册放在这儿?”
虞紫陌随手翻阅眼前的一本,谁知这一打开,却让她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书册没有名字,只写着乙未年三个字,前三页俱是白纸,直到第四页开始,才有了记录,上面写着乙未年第一个月,从闽浙一带买走十二名男婴卖到了边关小镇,这是他们做的第一笔生意,十二个孩子,换来了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从此后,他们就开始做起了这样的买卖。
买卖做的大了,赚的就越来越多,他们也就陷得越来越深,当然,偶尔也会有出事的时候,那是在某一年的时候,他们拐了几个孩子却不小心被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少年人发现,那一伙人二十几个全都栽在了那两个人手上。他们以为对方也是黑道的,想要黑吃黑,没想到后来却发现原来那两个人一个是捕快,一个是杀手。
青年人当时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后辈,他叫楚昭慎;少年人却已经成名许久了,他叫玉修罗任九歌。
出事了。
他们一伙人都被查了。
楚昭慎咬着他们不放,一查就是一年半,他们元气大伤,但,老鼠有老鼠的路,老虎有老虎的道,楚昭慎声名鹊起的太快,江湖中的大事也太多,他不能永远把精力用在寻找失踪的妇孺身上,于是,他们逃过了一劫。
但这件事给了他们很大的恐惧,也让他们变得更加的谨慎。他们发誓不会再犯上次那样的错误。他们开始学着像老鼠一样将自己的踪迹隐藏进黑暗之中,并为自己披上了一层虚假的皮囊,掩盖真实的身份。然而这些还不够,他们还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强大的靠山,为此他们搭上了一条旁人想象不到的船上,这条船上坐着的不是朝廷中的某一个官,而是庞大而复杂的一群人,于是,他们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并在无数地方中寻找适合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
最终,他们选择了落北镇。
这就是顺天镖局的发家史。
上面除了这些以外还牢牢的记下了这十多年来他们卖过的孩子女人,从哪里卖到哪里,卖了多少银两都有明确的记载,不过只有第一年他们记下了那些被卖掉的人的姓名,从第二年起就没有了,不知道这是出于怎样的想法。
或许,第一年卖掉的,记忆深刻,不太一样。
虞紫陌盯着这个本以及这个书架上的其他书册,她其实不太能够理解这种做法,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东西呢?往后被人查到岂不是很麻烦?这简直是现成的证据啊。
然而洛临溪却另有一番解释,“这大概和家族撰写家族史是一样的道理,在小虞姐你的眼里看来这些都是罪,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发家史,是他们一点点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拥有一方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荣耀。带血的荣耀,他们的荣耀。”
所以明知道这些都是变相的催命符他们还是将这些一一留了下来。
“不过这还不算厉害的,我手里还有更厉害的呢。”
他晃了晃手中的蓝色书册,仿佛又有一个秘密即将揭开。
蓝色的书皮,没有名字,一翻页,便石破天惊!
一群土匪,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们的恶行被一位忠肝义胆的将军知道,这位将军带着自己的兵马一路将他们追杀至此,他们逃进山中,却被山里的机关所伤,进山前原本有三千人,可躲进山里后只剩下不到五百人。但让他们惊喜的是这些机关不止能困住他们也能够困住那些将士,有许多人直接被活活困死在了里面,活下来的则在山里面厮杀至死,直到最后土匪们只活下了不到两百人。然而这两百人却凭借着天险和机关,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发展成了五百人,八百人,一千人,三千人,五千人!
发展的不止势力,还有野心。
他们不甘心困守在一个山里,他们怀念山外的繁华盛景,然而他们无路可走,正在他们为了离开而蠢蠢欲动抓耳挠腮的时候,刚好就有人向他们伸出了合作的双手。于是,与虎谋皮,一拍即合,彼奸尔诈,卖弄手段,凤凰山漫山遍野的红,不是凤凰涅槃的决绝,也不是石飞牺牲时的滔天大火,而是蒲杏草飞出山间时飘飞的毒。最美的火烧云也不会有那样的景象。
最毒的鹤顶红也不会有那样害人不浅的余韵。
其后的几本更像是彼此不信任下的产物。上面清楚的记载着几十年前和他们有所合作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死去,但他们做过的事情都被清楚的记录在案,不像顺天镖局的粗粗记载,而是十分清晰的,明确的记载,或有贪污款项之巨过千万的,或有上下打点居中得利的,或有雇凶杀人残杀忠良的,或有对贿赂他人听之任之不闻不问的,或有贪恋美色强抢民女迫害他人的,这薄薄的一册书,与其说是‘账本’,不如说是一幕官场众生相。
然而在这一本的人名里,虞紫陌甚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名字:冯恪。
上面写着,收受贿赂九千两。
九千两,就能够收买冯恪吗?
虞紫陌轻声一叹,唉,这大概就是想要抓住黑暗,就必须做好身陷黑暗的准备吧。
冯恪能够查到那么多的关键,知道那么多的秘密,留下那么多的证据,就是因为他走了一条同流合污的路,他的死去,的确是被杀人灭口,只是他不是以查案的身份死去,而是以背叛者的身份死去。
有一种忠义,连名声和青史都一并看轻。
石飞是。
冯恪也是。
洛临溪等虞紫陌翻完才轻声开口,“手握着这些东西,难怪凤凰山里的这些人有恃无恐了这么多年,这个山洞里的东西,只要出了这个山洞,满朝廷半数以上的官员,整个大宋半数以上的官员,怕是都要心惊胆寒了啊。”
不知怎的,洛临溪忽的想起了小皇上。
朝堂内外都是一滩浑水,太后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一众官僚彼此盘根错节,斗来斗去没个消停,如果小皇帝实力足够的话拿着这些东西将会是他强有力的助力,但他不是,他甚至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不够,拿着这些只会让他变成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他该怎么办呢?
却闻虞紫陌忽而开口,“不对啊。”
洛临溪一愣,“怎么不对?”
“你说蜘蛛网和这些账本上的官员是什么关系?”
“上面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蜘蛛网的吧。”
“是谁一手造成了赈灾银消失?”
“是屠九。”
“屠九是蜘蛛网的人吗?”
“是。”
虞紫陌眉头紧皱,忽然问道:“我们为什么来了这里?”
洛临溪一怔,未想到虞紫陌怎么就想到要问这个,“因为这个案子划到了我们这儿。师父他们又刚好不在,所以就是我们来了。”
“之前刑部的人来了这里那么久就什么都没查出来?”
“对,无功而返,卷宗上写的。”
“刑部是谁的人?”
“是丁相的。”
“他为什么把我们弄到这里?”
“当然是为了让我们担负起破案不力的罪名,进而威胁六扇门。”
“如果我们破不了案子最大能受到什么惩戒?”
洛临溪仔细想着,如果破不了案子,他们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会死吗?不会,皇帝是站在六扇门这边的,他一定会努力保住他们,何况依照律令,他们也罪不至死,再说了,还有成修,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虞紫陌出事,任九歌更不可能让洛临溪有事。要说整件事情发展到最可怕,无非就是:“最多……你我下狱候审,至多,被关个三四年。最惨,是六扇门的权利再度下落,多受限制,短些年来可能会落人一等。但,不出几年,最多五年,事情就会好转。”
事情很麻烦,但并没麻烦到会坑死他们的程度。
五年的时间,对六扇门而言,也不是恢复不起来的难题。
虞紫陌闻言忽的一笑,“那好,临溪,我问你,如果你是丁相,这里藏着这么多的账本,藏着这么多的秘密,你会为了一个影响不到哪儿去的事情暴露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吗?”
洛临溪缓缓的摇了摇头,“得不偿失。”
虞紫陌一笑,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可丁相绝对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情,所以他在这件事情上一定是得到了什么的,他把我们弄来这儿应该就是为了发现这个山洞。”
小和尚不解,“你们不是说他是贪官吗?贪官为什么要你们发现自己贪污啊?”
虞紫陌眼中冷光一闪,“因为贪官也像武林门派一样,是有所不同的啊。简单点来说,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我们才是鹬蚌相争,丁大人才是得利的渔翁。书册上没有他的名字,说明他和这里的人不是一伙的,但是他一定对这里觊觎很久了,但他又不愿意和他们正面交锋,因为他们都是蜘蛛网上的人,所以他就利用这个案子引我们来此,横竖这个事情怎么发展,都烧不到他老人家的头上,真奸诈!真无耻!真不要脸!”
洛临溪:“……”
怎么还能有闲心开玩笑呢?
“那我们应当如何做?”
虞紫陌一叉腰,“还能怎么做,横竖我和你现在愿不愿意都是别人手里的刀了,只能继续砍下去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稍微动点手脚的,丁相想渔翁得利,也不能这么轻松!”
“那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
“接下来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这座机关凤凰一番。这里的机关你最清楚,就由你来实行计划,先想办法封闭那个仓库,让里面人和物都不能离开,过一会儿则封闭所有机关,我要把所有的武林人士全部放出,让他们,和土匪斗。”
小和尚忽的打断她,“小虞姐姐,万一那些土匪将山里的机关做了改动那要怎么办?”
虞紫陌抿唇一笑,看向了洛临溪,洛临溪笑着向小和尚解释道:“他们不会改的,他们没有改的必要更没有改的能力,这里机关重重,稍作改动都有可能反受其害,他们想要改除非先找到一个十分厉害的机关高手,且这个机关高手还必须能够完全操控这里的机关,我们之所以能够掌握都仰赖于这个机关卷轴,若是没有我们也会很麻烦的,他们在这里待了几十年能够以此为屏障已经是很好了。何况,就算他们能改,他们也不会改。”
在这片封闭的土地上,他们借助着石飞留下的丰厚‘遗产’占山为王,或许一开始他们还想过要改,但随着当地驻扎的几任都统的剿匪失败使他们对这些机关有着盲目的自信,山外的无数靠山也让他们无所畏惧,这些都使他们忘掉了自己本是一群丧家之犬的事实,越发的相信他们能够永远的在这里享受取之不尽的利益。
只要没有人打破这里的利益平衡。
只要没有人能够战胜这些无往不利的机关。
只要朝廷一直当他们是小打小闹的贼匪,他们就能一直在这里安身立命。
可他们忽略了重要的一点,机关都是能被人操控的,只要遇见了更了解机关术的人这些曾经保护过他们的机关就会一瞬间变成绞死他们的利器,整座凤凰山本就是石飞用来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屠宰场,他们在这里恍然不知的安稳的度过了五十多年,如今,屠刀再一次回到了屠夫的手上。
洛临溪凝望着机关卷轴,眼神温柔缱绻如同望着情人,然而细看才会发现,他眼神里真正装着的从来不是温柔,而是与他的师父如出一辙的狠厉与运筹在握。
他不是入局者。
他是那个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