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孰可忍
萧远三人跑出潼关,为避官府耳目,穿山越岭,日夜兼程,不过数日便来到了大同城下。这大同是边关重镇,城高墙厚,盘查严密。萧远正愁如何进城,倒是守城门的军士眼尖,老远瞟见萧远,大声招呼:“小远回来啦?”原来萧远自幼随师父周遇吉学武,军营上下不少熟识,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萧远上前与军士们一阵寒暄,众人知他是总兵的爱徒,三人顺利进城。因是在大同待惯的,萧远轻车熟路,很快便带着胡李二人来到总兵府邸。
说是总兵住所,门面却十分朴素,与一般大户人家无异,李南东看着有些不解,萧远说他师父不讲究这个。敲开大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颤颤悠悠探头出来,看见萧远忧喜交加。萧远唤了声“陈伯”,老汉应了一声,欲言又止。萧远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师父可在?”老汉点点头,转身在前面带路。进了大门,穿过前院,四下里寂静无声,到得大堂隐隐似闻得有人轻轻哭泣之声,听得萧远心头发慌。陈伯让萧远三人坐定,自己到后堂去请周总兵。不多时,周遇吉来到堂前,看见萧远只说了声“你来了”,便在太师椅上坐下,一言不发。萧远见他师父两鬓霜白,年余不见竟是老了许多,心中酸楚,开口道:“师父,这两位是徒儿新结义的兄弟,胡大牛、李南东。”周遇吉点点头,无多言语。萧远心中疑惑更盛,问:“师娘可好?”周遇吉脸上青筋突然抽动了一下,但迅即平复,仍是不语,但旁边陈伯两行热泪禁不住流淌下来。萧远继续问:“前些时候在湖北碰到师妹,不知她可曾回来?”
此时陈伯已然泣不成声,愤声道:“老爷,小远不是外人,不如说了吧。”
周遇吉厉声喝道:“陈兴,住口!”
陈伯抱住堂上石柱,一边用头磕一边哭泣道:“主母受辱,我就不想活了。如今小姐也遭了难,我还要这把老骨头作甚?”
周遇吉“唰”地站起身,喝道:“尔敢?”举掌作势要打。
萧远知他师父手重,赶紧跪下,就势抱住周总兵双腿,喊道:“师父且慢,陈伯年纪大了吃不住。”
见形势突变,胡大牛和李南东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只听那陈伯道:“小远,你和虹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儿个我也不怕和你说,你师娘和虹烟都被那狗监军掳了去,你要是个男儿汉,就去把她们救出来,给你师父长长脸。”
萧远闻听此言,脑袋“嗡”的一声闷了,平日刀山火海都不曾皱眉,此刻却觉得天旋地转,如坠深渊。
仿佛过了良久,感觉到胡大牛和李南东拼命摇晃自己的双肩,萧远才稍稍神志清明了些,抬头问周遇吉道:“师父,这是真的么?”
周遇吉仰天长叹,喊了声“狗贼”,双拳紧握,全身关节格格作响。
萧远已然明白,依师父的性子,这件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要想救出师娘师妹,就得先和师父撇清关系,于是对周遇吉道:“师父,恕徒儿无礼。今日我退出师门,今后所为皆与师父无干,望师父保重。”说到最后一个字,萧远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对胡李二人道:“我们走。”
周遇吉没料到萧远会说出这番话,刚喊了声“你”,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得唉声叹气。
陈伯望着萧远三人远去的身影,脸上露出微笑,喃喃自语道:“好孩子,陈伯没看错你。”说罢,猛地一头撞柱,竟然舍身成仁了。
萧远三人离开周府径往监军府而去,不多时就来到监军府墙外。李南东问萧远:“这监军应该是太监吧?”
胡大牛奇道:“太监抢女人干什么?”
萧远冷冷道:“还能有什么龌蹉事。”说话间眼射寒光,胡大牛看着有些瘆人,不敢再问。
李南东道:“大哥有什么打算?”
萧远顿了顿,似乎不曾想过,想了一下道:“没什么打算,冲进去,拼一个是一个。”
李南东道:“我们死了不要紧,但救不出周师妹和师娘,我们也就白死了。”
萧远反问:“那你看怎么办?”
李南东道:“事情紧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有先摸进去,把人救出来再说。”
萧远点点头。看天色已晚,周遭无人,三人翻墙而入,想不到里面好大一座花园,水榭雕楼,富丽堂皇。萧远也是头回进这监军府,心想这狗贼真会享受,低声对胡李二人道:“二弟三弟,你们往东,我往西,大家分头找。”
等萧远离开,胡大牛问李南东如何找法,李南东说沿着湖走,于是两人小心翼翼穿过湖畔树丛,绕过几扇门洞,里面一进一进,庭院错落,胡大牛看得头晕眼花找不着北,李南东倒是穿堂过院,有鼻子有眼。一路避开巡逻的兵丁,差不多半个时辰,来到北边的厢房,中间一座屋子透着灯光,隐约似有人声。李南东蹑手蹑脚来到窗下,透过窗纱,这一看不打紧,里面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手舞足蹈,床上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不是周虹烟是谁。胡大牛探头上来也想看个究竟,被李南东一把按住。李南东悄声道:“就是这里。”指了指门前台阶,示意胡大牛看住外面,自己取出袖中修罗刀,插入门缝,挑落门栓,推门而入,再闭上门扇,动作一气呵成。锦衣男子听到门栓落地,转过头见李南东进来,大惊失色,尖声道:“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李南东抢前一步,顺手就是一刀。那男子身手也算矫捷,慌忙侧身避开,滚到墙边。李南东这一刀是虚招,目的是抢到床边救人,只见他反手一刀割落床幔盖在周虹烟身上,正待前去制住那男子,却没想屋中柱子上还绑着一个中年女子,衣衫不整,奄奄一息。锦衣男子趁着间隙,大呼“来人”,跑到门边,想要夺门而出,被守在门口的胡大牛一拳打在胸口,倒退回来。李南东急呼:“大牛,别让他跑了。”一边替中年女子解开绳子,不想那女子虚弱之极,瘫倒在地无法行走。这时屋外人声喧闹,显是有人被打斗声吸引过来。李南东赶紧飞身跃到门口,门外已聚了十数人,正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往屋里看。锦衣男子见来了人,胆子壮了些,连呼“有刺客”,门外张望的几个军士闻言便往屋里冲,被李南东拦腰一刀逼退几步。眼看赶来的兵丁越来越多,李南东心中焦急,使出七七四十九路修罗刀法,只见刀光漫天飞舞,月光下似银装素裹,旁人无法近身。里边胡大牛也是使出十二分的气力,乒乒乓乓,打得那锦衣男子哇哇乱叫,没几个回合便将他打倒在地,转身出屋想要相助李南东,一看屋外已围了百多号人,刀枪并举,将李南东围在当中。胡大牛暴喝一声,一个“旱地拔葱”跃到围中,双拳横贯,左冲右突,怎奈人越打越多,一炷香功夫,已经打得气喘吁吁,全无章法。就在这当口,圈子后面一阵骚动,原来是萧远赶到,一出手就伤了不少军士。胡大牛精神大振,身上挨了几刀还不忘说笑,高声嚷道:“萧远,今天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听“萧远”二字,有几个军士停住身形,其中一个红脸大汉挥了挥手,喊道:“大家住手。”刚才还在混战的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只听那红脸大汉道:“小远,可是你吗?”
萧远朗声道:“不错,正是在下。”
那红脸大汉笑道:“咋不早说,都是自己人,打个什么劲儿,来来来,让哥哥看看有么有伤着?”他这边寻着萧远说话,那边一个军汉跑到胡大牛跟前,椎了一拳,笑道:“他娘的,傻小子劲儿还挺大,幸好老子皮厚。”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收了兵器,七嘴八舌,相互拍打,像是刚练了回秋操。
这时,屋里的锦衣男子醒转过来,爬到门口,指着红脸大汉道:“王嘉胤,还不快把刺客拿下。”
红脸大汉一脸茫然,回道:“监军大人,这里没有刺客。”
锦衣男子斥道:“胡说,这,这,都是刺客。”边说边指向胡大牛和李南东。
红脸大汉看看萧远,脸露为难之色,低头道:“大人,这里面怕有些误会。”
锦衣男子狂叫道:“误会?我叫你抓你就抓,你敢抗命?”
人群中闪过一丝骚动,有几个军士悄悄把收起的兵器又拔出一半。
萧远见势不妙,对红脸大汉道:“嘉胤大哥,我今儿来是接我师娘师妹,与旁人无干。我虽在营中长大,往日里众位兄弟也待我颇厚,但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你们要是心里过不去,就当兄弟我杀了你们的老娘,你们只管向我报仇。”
众人听他说着狠话,风格与往日大不相同,细细听来又话中有话,有几个听明白的眼眶则有些湿润。
红脸大汉沉默半响,望望周遭同袍,心里定下主意,手执腰刀,指着萧远道:“好,你既然杀了俺们老娘,父母仇不共戴天,俺今天就要你血债血偿。”说罢,走到台阶上,背对锦衣男子。萧远吸气凝神,准备再战,没料想红脸大汉反手一刀,竟然把锦衣男子杀了。
事发突然,众人还没回过神,只听红脸大汉刀指锦衣男子尸身道:“周总兵为人忠义,俺跟了他十几年,总兵夫人就是俺娘。今日这狗贼害了俺娘,父母仇不共戴天。俺今杀了这狗贼,冤有头债有主,有谁想替监军报仇,尽管找俺来。”
众军士还在犹豫,萧远已经进屋将中年女子搀扶到屋外,恭恭敬敬地跪拜,喊了声“师娘”。
众人为其所感,一起拜倒在地,嚎啕声一片。
红脸大汉噙着眼泪,对萧远道:“兄弟们都是周总兵带出来的兵,师娘出了事,大家伙心里早就憋着屈。自从这狗贼来到大同,军营上下谁不曾受过他气。也好,今日一了百了,省得再受这狗日的气。”
萧远道:“哥哥不愧血性男儿。只是今日犯了这事,大同怕是不能待了。”
红脸大汉苦笑道:“实在不行,只好落草为寇了。小远,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萧远道:“我要先把师娘师妹送回去。”
红脸大汉道:“也好,为免连累周总兵,师娘师妹就拜托你了。”
萧远感动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哥哥的情义,兄弟日后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