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境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校园突然刮起一阵“姐弟恋”的风潮。朱瑞良这种小鲜肉变得很受女生们欢迎,像旧社会的洋货一样,特别抢手。特别是自从选修了一门写作课之后,经常收到一些大姐姐的来信“交流心得”,朱瑞良可谓春风得意。
写作课这是一位老教授开的,因为是一门选修课,选的人并不是很多。而来上课的同学也十有八九是想提高一下情书写作水平,见这教授只是按部就班讲些文学理论,都颇为失望。朱瑞良以前没听过这类课程,看老教授确实长了一张功底深厚的脸,所以听得格外认真。以前在中学时的所谓写作,不过就是应试作文,只要按照固定套路,填满字数即可,如今可以随心而作,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顿觉神奇。
老教授在台上天南海北地神侃,台下已睡倒一片。朱瑞良四周一望,见认真听课的寥寥无几,顿时兴致去了一大半,倒是邻桌一男生在很认真地伏案写作,钦佩之心油然而生。过了一阵,男生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来。
朱瑞良忍不住好奇,问道:“写什么呢?”
“书。”男生斜睨了他一眼,扔出一个字。
虽说出书现在已经不是作家名人的专利,但还是令朱瑞良心生仰慕。
“情书。”男生又补充两个字。
听到这两个字,朱瑞良始料不及,脸上像被扇了一个耳光,恨不得马上反手扇回去。
“你大一的吧?”男生一脸漠然地问。
“这都能看出来?”朱瑞良一脸不解。
“你放眼看看,这教室还有像你听得这样认真?”男生不以为然。
朱瑞良看了看,果然,刚才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几个家伙也放弃了最后的坚持,有的伏案大睡,有的玩着手机。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冷冷地问。
“朱瑞良。”瑞良老实回答。
“我叫梁羽,法学系的。我大三,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难题尽管来找我。”梁羽俨然一副学长的姿态。
“我记得有个写武侠小说的叫梁羽吧?”朱瑞良试探地问。
“那是梁羽生。”梁羽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以前没看过武侠小说吗?”
朱瑞良终于抓到一个反击的机会,不屑地说:“我看书是有选择的,那种闲书我是不会看的。”
这是实话,朱瑞良虽然不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之类,确实没看过。当然,《海贼王》、《火影忍者》这些漫画,虽然在他眼里也是闲书,却看了不少。
梁羽听他这么说,突然激动起来,愤愤然道:“什么闲书!那是正书、好书,有用的书……”
他本想再列举几个词为武侠小说洗刷污名,无奈脑细胞不够用,话被憋死在半路上,一时性急,只好把武侠界众位大侠都搬来助阵:“你没听说过吗?有这样一句话叫‘不看武侠小说,人生必是黑白;喜看武侠小说,人生充满彩色’,像金庸、古龙、卧龙生,还有梁羽生,这些都是文化名人,金庸还是世界文化名人呢。”
那口气,感觉金庸应该叫梁金庸,古龙应该叫梁古龙。当然,如果他把“彩色”二字的顺序颠倒一下,相信这段话效果会更好。
“没听说过。”朱瑞良淡淡地说。
梁羽见他才疏学浅,实在无法理解自己这番学术高论,再次鄙夷地说:“你才多大,胡子都没长出来,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朱瑞良摸了摸下巴,果然没胡子。
梁羽见他没有表态,继续说:“像我这样,以后多出去见见世面,自然就懂得多了。”
朱瑞良并不关心他见了什么大世面,只怕他还要继续吹下去,把牛皮吹爆,赶紧打住:“当然,当然,以后师兄多带我见见世面。”说罢,假笑几声敷衍过去。
老教授在台上又自侃半日,见无法力挽狂澜,只好放弃挣扎,抛下一句“今天先讲到这里”,匆忙逃走。
朱瑞良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去吃点东西。梁羽热心地问:“今晚去哪儿?”
“在宿舍呆着呗。”这问题问得完全没有必要,朱瑞良心想。
梁羽突然神秘起来:“今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朱瑞良一脸不情愿,心想,你一个大三的跟我一个大一新生较什么劲。嘴上还是假装好奇,问道:“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今晚学校南门见。”梁羽说罢,一转身跑出教室。
夕阳已落,明月浮空。
朱瑞良只身来到南门,见梁羽正斜坐在摩托车上戴着耳机。看样子,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梁羽见到朱瑞良过来,一把扯掉耳机,甩了一个头盔给他,自己也把头盔戴上,说:“上车。”
“去哪儿?”朱瑞良惯性地问了一句。
“不是告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吗?”梁羽不耐烦地说。
妈的,搞什么名堂。朱瑞良在心里骂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道:“你带绳子干嘛?”
梁羽没有回答,发动了车,迳往前冲去。
路上车水马龙,梁羽的摩托车向城西风掣而去。朱瑞良衣着单薄,加之天气稍寒,在车上冻得汗毛直立,直打哆嗦,后悔没有多穿点衣服。
车行了半个多小时,两侧变得灯光渐渐稀少,车也没先前那么多,朱瑞良忍不住大声问:“已经到郊外了,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就是要去郊外。”梁羽同样大声答道。
朱瑞良听这声音就像晚上的空气一样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再想到车上的绳子和这荒郊野外的地方,更毛骨悚然。心想,这家伙不会因为白天那点屁事儿要整死我吧。
摩托车在一座小山丘前停住。梁羽熄了火,取了绳子,命令道:“上去。”
朱瑞良虽满心不情愿,脚步却自动往前迈,感觉像个马上要上刑场的死囚。
这山包虽小,但没有路,要在夜里爬上去也并非易事。二人连滚带爬终于上了山坡,眼前变得开阔起来。朱瑞良正要抬腿继续向前走,被梁羽一把拉住,原来前面是一个三十多米的断崖,再多迈一步,这条小命就报销了。朱瑞良一阵后怕。
“这个悬崖叫断魂崖。”梁羽边说,边将绳子一头系在一棵树上,另一头扔到断崖下,然后冷冷地又命令道,顺着绳子下去。”
瑞良站在崖边向下瞄了一眼,一片漆黑,深不可测,不由得双腿发抖,冷汗直冒,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梁羽见他没有半点向前的意思,催道:“你到底下不下?一个大男人这就吓尿了?”
激将法还是有点作用。朱瑞良怕这断魂崖变成自己的断命崖,颤声让梁羽先下,表示自己会紧随其后。梁羽丢下一句“胆小鬼”,先下去了。
朱瑞良顺着绳子慢慢滑下去,不时蹬掉一些碎石,掉落谷底。在寂静的旷野里,声音格外响亮。断魂崖果然名副其实,没多久,他已满身大汗,魂断了一大半。
朱瑞良是跌到崖底的。在离底部还有两三米的时候,他错误估计了这个高度,放手跳下去,紧接着,便从足底升起一阵钻心的痛,脚崴了。
在月光的照射下,崖底怪石林立,峥嵘轩峻,峭壁如泼墨山水,鬼影斑驳,森然欲搏人,加之寒风飒飒,脚踝肿痛,朱瑞良不由又打了个冷战。
梁羽倒是一脸得意:“这种凄美的景致,只有在今天这种月圆之夜,才能看到。怎么样?与那些所谓的蓝天白云、大海沙滩的艳俗之美相比,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朱瑞良心想,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这样的变态,竟然三更半夜跑到悬崖底下自找苦吃。嘴上却说:“对,这种美别具一格,师兄果然眼光独到。”
梁羽仿佛受了鼓励,打开话匣对这番美景评价一番。而瑞良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寝室,哪有心思听他胡言乱语,便随便敷衍几句,赶快结束这趟无聊的旅程。
朱瑞良此行,就算不是九死一生,至少也得八死一生。回到寝室之后,细细想来,也算是一遭奇遇了,便运用老教授白天传授的写作技巧,绘声绘色写成一个故事,给陈淑娴寄去。
信寄到的时候,陈淑娴正和何嘉文、白乐天等人在黄俊家补课。黄俊的客厅本就不大,又塞进七八个来补课的学生,显得更加拥挤。虽然不排除其中有几人是仰慕他的才学,但更多的估计要么是被父母所逼,要么是冲着他的俊脸来的。
何嘉文坐在陈淑娴和白乐天两大学霸中间,有种考神护体的感觉。如果数学是一个教派,那么陈淑娴就是虔诚的信徒,对黄俊的讲解认认真真做着笔记,而白乐天更是一个早已为数学献身的传教士,全程一丝不苟。何嘉文受两人感染,竟也全神贯注听了一个多小时。而其他人早已心不在焉,要么三三两两神聊,要么低头玩着手机。
看在补课费的面子上,黄俊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自我安慰:只要有一个人在听,那就没有白讲。这一点跟何嘉文对待听课的态度异曲同工:只要有一点点听懂,那就没有白听。
黄俊接连讲了两个多小时,中间没有片刻休息,直让在场众人叫苦不迭。又过了半小时,黄俊见这几块朽木实在难雕,只好停下休息一阵。
“我昨天跟席若逛街去了。”陈淑娴假装不经意地说。
“哦。”何嘉文也假装不经意地回。
“席若是谁?”白乐天凑过来问。
“某人朝思暮想又不敢靠近的人。”陈淑娴打趣道。
“谁?”白乐天还不死心。
“反正你不认识,问那么多干嘛。”陈淑娴不耐烦道。
何嘉文不想为这无聊的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忙岔开话题:“你们两个早就认识?”
白乐天白了他一眼,撇嘴道:“我们都是学校选拔的奥数代表,本来就是熟人。”
陈淑娴忙道:“别套近乎,不过是一起上过几次课,谁跟你是熟人。”
白乐天自讨没趣,便借故与其他同学攀谈去了。
“兄弟,席若对你印象还不错,你还是有希望的。”陈淑娴打趣道。
何嘉文对这话一时不知怎样回应,愣了一愣,终于憋出一句:“她怎么说?”
“以后再说吧。”陈淑娴双眼直勾勾盯着他道。
“现在说不行吗?”嘉文心急如焚,表面却装作一脸淡然。
“以后再说吧。”
“快说。”何嘉文心里一急,低吼道。
“我的意思是,席若说以后再说吧。”陈淑娴直把何嘉文折磨得五脏俱焚才肯罢休。
“耍我?”如果她不是女孩,何嘉文肯定会给她一拳。
“逗你玩儿而已,生什么气嘛。”陈淑娴皱起眉头。
何嘉文对刚才一时绷不住也后悔不迭,忙换上一脸笑容,道:“我也跟你闹着玩呢。”
陈淑娴已达到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席若确实对你印象很不错,应该有几分好感。不用担心,我会陪你一起努力的。”
何嘉文本不担心,经陈淑娴这么一说,当真担心起来。不过,随即安慰自己,反正本来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以后的路能走到哪里,就走去哪里吧。
鲲鹏中学真应该给黄俊颁发一个奖杯,能把教学宗旨贯彻得如此彻底,整个学校也找不出第二个人。那些把孩子送来补课的家长也应该送一面锦旗,他的课不敢说物超所值,但绝对值回票价。晚上八点多,他才放这帮可怜的学生回家。
白乐天本想约何、陈二人吃晚饭,熟络一下感情,谁知陈淑娴家教严格,父亲定了规矩,晚上九点前必须要到家。只好向何嘉文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看我也没用,我又不是她爸。”何嘉文笑道,“我们也别泡外面了,明天还得上课呢。”
“我就看不惯你这书呆子气。”白乐天气不打一处来。
何嘉文心想,我他妈一个学渣会有书呆子气?嘴上却答应道:“行行行,出去吃,出去吃。”
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一些商铺已经打烊,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虽然还开门营业,却鲜有顾客光临。小城毕竟是小城,不能与bj、sh那种大城市相比。
两人一路找了几家相熟的餐厅,都已打烊或将要打烊,逛了足有一个小时,晚饭仍没有着落。
何嘉文饥肠辘辘,忍不住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家吃吧。”
白乐天心里也打起退堂鼓,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见何嘉文这么说,忙连声答应。
两人单车骑了十几分钟,正要分手各自回去,路经“夜来香”大排档,见它生意正火,白乐天又提议:“要不,我们在这儿吃?”
何嘉文早已失去耐性,不过就是一顿晚饭,在哪儿吃还不是吃。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随白乐天进去。
嘉文对“夜来香”的刀削面心有余悸,一坐定便嚷道:“不要刀削面。”
他这一嚷,不止惊了老板和左右的食客,也吓了白乐天一跳。白乐天本来见菜单上的“店长推荐”四个字,正要点上两碗,经他这么一吓,忙换成别的几个小菜,又点了两瓶啤酒。
“这么冷的天,你要喝啤酒?”何嘉文不解地看着他。
白乐天对酒的认识不像对数学那般深刻,本就不知道啤酒在这个季节当不当喝,听嘉文这么说,好像自己犯了错误,马上反驳道:“哪里冷了?现在才刚立冬。”
不过,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不自觉将啤酒换成了白酒。
何嘉文心道,果然人的行为才是思想的试金石。可惜他这话只在肺腑之间涌动一下,便与肚长辞,不能成为名言警句。
白乐天不仅用行为见证了他的思想,也见证了他的胃口,足足吃了何嘉文两倍的饭才罢休。而嘉文又饥又困,只想回家大睡一觉,便匆匆扒了几口饭菜往回赶。
夜晚的小城,月光惨淡,寒风阵阵,路灯泻下几缕昏黄的光,点亮了夜归者回家的路。
何嘉文骑着单车,正在冰冷的老街上穿行,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是席若吗?他不敢肯定。
背影的车速并不是很快。何嘉文正要加快速度,追上去证实自己的判断,对方却突然停下来,弃车而去。
何嘉文也停下来,远远注视着,看要发生什么事。背影穿过马路,从另一侧扶了一个老头走过来。从老头手上的盲杖看,应该是个盲人。背影将盲人扶过来,又嘱咐两句,继续前行。
见她上车,何嘉文也不敢怠慢,忙紧随其后。追了一阵,终于距离越来越近,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她的面目。没错,是她,席若。
何嘉文突然有一丝感动。从小到大,我们接受了太多助人为乐的教育,心已经变得麻木,那些曾经足以令人兴奋一整天的小小善举,渐渐再也无法在我们的内心掀起波澜。我们对善的标准提高了,或者说我们的心变得刚硬了。席若的举动并不是什么大事,却令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席若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在十字路口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何嘉文看她一边踩着单车一边熟练地拢了拢头发,几次想要上前去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懊恼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