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M
第二天一早,人还没到,《幼芩》就先人一步发到各个教室。这是一本周刊,原本投稿的人就不多,纸张质量又差,编辑部将能堆上的文字全部排满了版面,使得文章质量也让人不忍直视。诗歌写得像口水歌词,全靠“啊呀吗哦”们压阵,满纸充斥着感伤人生和歌颂成功的无病呻吟,一下岁月易逝、年华易老,一下成功难得、失败难免,既无新意,又苍白无力。散文则散得名副其实,题目在第二页,段落却跑到第四页,而结尾说不定要去第八页才能找到。小说就更惨不忍睹,如果没有反映出一点蓬勃向上的核心价值观,那简直不配叫作小说,至于本身的故事性嘛,那不重要,要看故事自己买书去,谁让这个体裁在考试中不受待见呢!
事实证明,何父的眼光果然毒辣,一早看透了《幼芩》的本质,当初阻止何嘉文误入歧途的决定是多么英明神武!学校开学第一件事,就是先拿这本校刊开刀,单独组建一个编辑部,精心挑选了一批成绩优异者,帮助学生会大刀阔斧进行改版。只是,成绩优异者,并不一定也是文字上的优异者,所以,尽管学校表现出了十足诚意,结果却差强人意。即便改了版,想要在《幼芩》上找到一篇好文章,还是如同在黑夜之中找寻一个黑衣人,能不能找到全看哪个更黑。每次它一到手,总有人禁不住高呼:“手纸大礼包到货啦!”当然,很快便有人会接上一句:“哥们儿,你的屁股真牛叉。”
大学与中学的重大区别之一,便在于假期的长度上。何嘉文已经在题海中挣扎了两个多星期,朱瑞良却迟迟没有开学。不知是高等学府大都如此,还是他那所大专院校与众不同。
这一日,何嘉文正在痛苦地背着单词,朱瑞良一个电话打来,半天的努力顿时前功尽弃,他没好气地按下接听键:“hello。”
“哈你个头,”朱瑞良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打算干嘛去?”
“当然是在教室上晚自习啊,不然能干嘛。”何嘉文有气无力地答道。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还上什么自习,晚上出来吃饭。”朱瑞良命令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何嘉文一时不解,问道,“你生日?我生日?陈淑娴生日?还是她妹的生日?”
“你妹的生日!”朱瑞良听他一口气吐出四个生日,以为这表哥痴呆了,提醒道,“你脑子烧坏了,今天是二月十四号啊。”
“二月十四号?”何嘉文如醍醐灌顶,顿时一脸大彻大悟的表情,“哦,知道了。”
他稍加思索,接着问道:“既然知道今天重要,你不去约陈淑娴,找我吃什么饭?”
“谁稀罕跟你吃饭,”朱瑞良无奈地说,“是淑娴让我叫上你,她约了席若,晚上一起去吃大餐。”
何嘉文听到席若的名字满心欢喜,欣然应允,想到上次在陈家答应的大餐还没兑现,今天又有席若在,定要有所表现才行,便在钱包中多塞了几张钞票,唯恐手机支付出什么差错。
晚上,何嘉文精心打扮一番,原想找黄俊请假,转念一想,这班主任本就严苛,平时对自己印象也不太好,想想没什么把握,便索性瞅准机会,从后门溜了出去。那看门的老大爷双眼微闭,摇头晃脑听着京戏,对逃课的少男少女无知无觉,也不知溜出去了多少。
何嘉文开始打算约齐陈淑娴和席若一同前往,无奈席若并不住校,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若单独与陈淑娴走在一起,心中又觉怪异,便自己赶去约定地点。
想不到,她们二人早已到了,站在路边翘首以盼。见何嘉文来了,忙挥手召唤过去。又等片刻,朱瑞良手里捧着两束玫瑰,姗姗来迟。
“今天日子特别,我们也迎合一下节日气氛。”他先把其中一束递给陈淑娴,又将另一束塞给何嘉文道,“这是你要买的花,自己送吧。”说罢,向他使个眼色。
何嘉文感激地看了表弟一眼,从他手中把花接过来,举到席若面前,嗫嚅道:“送给你。”
“谢谢。”席若把花抱在怀里,回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四人约定的地方是一个音乐餐厅。何嘉文抬头见招牌上写着“雨梦音乐食尚主题餐吧”几个大字,脱口说道:“这地方我来过。”
三双眼睛齐刷刷向他射过来,仿佛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他不自在地笑了笑,忙解释道:“那个,寒假的时候,我一个哥们儿在这儿兼职,我来找他玩儿来着。”
“这破城市就这么点地儿,来过也不稀奇。”朱瑞良说完,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这餐厅定位果然与音乐的主题十分契合,从装修造型到桌椅道具,都以音符、乐器为主要元素,虽透着些许庸俗,倒也颇有几分艺术气息。餐吧内灯光昏黄,正中间布置一个小高台,算是表演的舞台,桌椅摆设则以它为中心,向四周发散开去。高台中间一名歌手正在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舒缓的流行歌曲,他的旁边摆着一把贝斯,后面则是一套架子鼓和一台编曲键盘。
四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立刻便有服务员拿了菜牌过来。陈淑娴轻车熟路,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直接从侍者手中接过菜牌,与席若商议一番,不顾对面两个男生的口味偏好,迳直点了几个菜。
在等候上菜的间隙,何嘉文环顾餐厅四周,见食客多是鸾凤和鸣的夫妻爱侣,心里着实有些别扭。也不知是情人节的缘故,还是说这家餐厅目标顾客就是情侣,空气中充斥着暧昧的味道。
那歌手一曲唱罢,又有两个人上了台,分别在键盘和架子鼓前站定。他又接着唱起张学友的老歌《相爱很难》。不过,他粤语不怎么标准,一开口便知不地道。只是,这小城中混迹岭南的人也不多,所以并没有几人能听出其中的差别,只要曲调不偏,蒙混过关并不难。
陈淑娴早年曾跟随父母在南方呆过几年,会一点gd话,别人听不出的问题,却逃不过她的耳朵。她皱了皱眉,不禁低声吐槽:“怎么这么难听!”
难听吗?挺好听的啊。何嘉文心里自问一句,嘴上却附和道:“唱的是不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听的啊。”席若惊讶地说。
何嘉文暗暗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马屁真不应该拍得那么早!
陈淑娴微微一笑,说:“调子是没什么问题,就是白话不怎么标准。”
三人愣了一下,各自在心里琢磨,什么叫白话?普通话不就是白话吗?难道这歌本来是文言文的?不过没有人将这个疑问说出口,空气一时凝固了。
“就是gd话咬字不准。”陈淑娴进一步解释道。
“你上去露两手给他们瞧瞧,也让我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标准的白话。”朱瑞良怂恿道。
“是啊,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听你说过gd话呢。”席若附和道。
“我又不是那儿人,只是呆过几年而已。”陈淑娴面露难色,不情愿地说,“再说了,这也不是酒吧。别忘了,我们是来吃饭的。”
三人聊着,服务员把菜一一上齐了。
一曲终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女子上台,用略带播音腔的女中音说道:“各位朋友,今天是我们雨梦音乐食尚主题餐吧开业一周年的日子,也恰逢情人节。今晚,我们邀请了国内知名的乐队,为大家带来激情澎湃的音乐享受。”
“是谁?很出名吗?”何嘉文抛出一个问题,不知在问谁。
“一个很小众的摇滚乐队,没什么名气,”朱瑞良拿叉子叉起一块水果,一边吃着,一边不屑地说,“在圈儿里都快混不下去了。”
那女中音一脸亢奋,继续说:“同时,为了答谢大家对雨梦的支持,我们还要举办一个超级high唱活动。在座的各位,都可以上台一展歌喉,用歌声把爱唱出来。我们将请乐队的四位老师作为评委,选出今晚的最佳唱将。奖品就是雨梦音乐食尚主题餐吧无上限用餐半年的会员金卡一张,朋友们,抓住机会哦。”
她一说完,众人愣在当场,顿感时空错乱。这里是酒吧吗?不是!是电视台的选秀现场吗?也不是!一家餐厅,不在饮食上下功夫,却打起了音乐的主意,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跨界吧,何嘉文心想。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乐队!”女中音瞬间变为女高音,大声呼喊起来。
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随着电吉他的一声轰鸣,四个朋克装扮的男生,跳到台上,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这乐队玩儿的是重金属,一开口便如雄狮怒吼,声音混杂着唾沫倾泻而下,几乎要把整座楼房都掀翻。席若与陈淑娴早捂了耳朵,再看一众食客,也都是一副尿急几欲夺门而出的痛苦表情。
“果然激情澎湃。”何嘉文虽然不懂音乐,但看众人反应,也能感觉一二,他摇摇头,大声说,“怪不得混不下去,就这水平迟早完蛋。”
不过,这句话刚一出口,便被淹没在电吉他和架子鼓的雷鸣中。
一曲唱罢,乐队正要准备唱第二首,便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示意要为妻子献唱一首。餐厅一众食客终于有了可以谈话的机会。
趁这间隙,朱瑞良笑道:“这餐厅老板是想把开业纪念日变成歇业纪念日吧,竟然在餐厅里搞重金属表演。”
“也许老板是个摇滚迷呢,或者那个经理是的粉丝也说不定。”陈淑娴猜测道。
high唱环节原本安排在乐队表演之后,女经理想劝阻那中年男子,但看大家都眉头紧皱,用疾恶如仇的眼神看着她,心知这表演并不怎么讨喜,便上台与乐队主唱嘀咕了一阵,一脸陪笑恭送他们下了台,而台下则又响起一片零落的掌声。
那男人接过麦克风,不等伴奏上场,开口便吼:“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不过,他声音有些尖细,把sd大汉的豪迈,唱成了江南女子的婉约,引起台下哄笑一片。刘欢老师如果也在,可能会被他当场气昏过去。当然,他的妻子可能早已被气晕了。
笑声的含义,关键要看听者如何理解。这男子错把众人的讥讽之笑当作鼓励之笑,又听到伴奏已经跟上了自己的进度,顿感有如神助,仿佛黑旋风附体,唱得更加起劲:“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他前面唱的所有词曲都可以忽略不计,最后这个“啊”字才像一个男人该有的嗓音,足足拖了两分钟时间,声音穿墙透屋、响彻云际,众人纷纷堵住耳朵,为他没有成为乐队的一员而感到惋惜。
紧接着,一位清纯而又纤弱的女孩上台,从中年男子手中接过麦克风,拍了拍,略显羞赧地说:“我要唱一首许飞的《淡淡的歌》,送给我的男朋友,我们相识100天了,希望我们以后的日子,就像过去的100天一样,永远开心快乐。”
音乐声起,她闭上双眼,似乎沉浸在单纯美好的幸福之中,深情地吟唱起来。但是,她的歌声也如同她的身体一样纤弱,大家还没怎么听清,她已经唱完下台去了。
“这就完了?”何嘉文脱口而出,立刻得到其他三人的肯定回答。
“只是唱了前半部分。”席若补充道。
接连两人上台,都没有什么突出表现,让朱瑞良信心爆棚,她冲陈淑娴挑了挑眉,媚笑着问:“我们两个上去,合唱一曲怎么样?”
陈淑娴抿嘴一笑,道:“你放过我们吧,就你那破锣嗓子一开口,这地儿还能呆吗?”
“对我这么没信心?刚才他们那两个,还不如我呢。”朱瑞良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抗议道。
“唱唱唱,丢丑可别怪我。”陈淑娴劝阻无效,不耐烦地说。
“唱哪一首好呢?”朱瑞良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
“就《天这样蓝》吧,你唱周传雄,我唱李克勤。”陈淑娴撇了撇嘴,接着说:“这歌儿你还拿手一点,别的估计会被人赶下台。”
二人打定主意,便上了台。朱瑞良牢牢占据了主唱的有利位置,陈淑娴只好抱起一把吉他,甘做绿叶。
说实话,朱瑞良的嗓音并不是很好,说话瓮声瓮气,平日也不怎么唱歌,如今受了鼓舞,一开口便驴声尽出、气贯九天,常常高音的地方高不上去,不得不低调滑过,合唱的部分,又与陈淑娴合不到一处。台下以为他是上来搞笑的,纷纷送上配合的笑声。而这一笑,或许让他意识到自己歌声,可能确实难以入耳,愈加紧张起来,要么后句唱到前面,要么前句唱到后面,歌词在脑海中搅成一锅粥,只好乱嚎一气。
陈淑娴一直在努力挽回局面,无奈朱瑞良的声音如同一颗洲际导弹,不仅破坏力强,还冲劲十足、射程遥远,眼看快要拉回正轨的曲子,只需他轻声一句,便又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