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廷尉丞
“现在君上应该对卫鞅有疑心了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说话的人是甘龙,而坐在甘龙对面的,则是在大殿上挑起争执的杜挚。
“哼你这家伙不厚道啊”杜挚呷了一口劲爽凛冽的赵酒,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让我在大殿上卖命,然后你倒是在背后偷偷摸摸搞事情。”
“所以我这不是带着赵酒来给你赔礼了吗。”甘龙抚摸着玉如意,神态安详自得。
这赵酒本来是赵茜从邯郸运来送给秦国士兵的抚慰,至于怎么会落到两名贵族的手里,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杜挚扭头看了甘龙一眼,然后咕嘟一下饮尽银樽当中的清酒,“就算那个卫鞅再怎么翻云覆雨,只要君上对她有了疑心,那么她便不可能被得到重用。”
“话虽是如此说,并且我们所用的证据也是属实,但我们这位君上,乃是敦厚滥仁之国君,万一横下心来相信了那个家伙,那就不妙了。”甘龙面带忧虑地说道。
“既然如此,上大夫觉得该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那个家伙调出栎阳,这是最为保险的做法,只要那个家伙无法成为君上的亲信,那么便没有办法翻云覆雨了。”
“这么说起来”杜挚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虽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但只要通过那个人,向君上施压的话,那么君上必然会听从那个人的建议吧。”
“你指的是?”
“离石要塞,左庶长嬴虔。”杜挚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能够拿到她的反对意见,那么卫鞅仕官一事便结束了。”
“但据密探报,虽然左庶长和君上产生了一些争执,但最后对于卫鞅的仕官,还是达成了共识吧。”在神秘人给甘龙送信的时候,也顺带抄录了两人的对话。
“但我相信左庶长嬴虔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绝对是反对的。”
“你从何得知?”
“因为”杜挚隐秘地笑了笑,然后令仆人拿出了一卷用特定的蜡封封住的竹简,“我已经得到了左庶长的意见了。”
“你”一贯沉稳的甘龙也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
“办事快呢,有快的好处,办事慢呢,也有慢的好处。”杜挚笑着道,然后吩咐仆人道,“去把这封竹简送给君上吧。”
“你不看过信件里面的内容吗?”甘龙立刻想到了最关键的东西,如果嬴虔也支持卫鞅仕官的话,那么卫鞅成为与景监平级的客卿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身为臣子,怎么敢私拆国君的信件呢?”杜挚冷笑道,“不过有线人报告,嬴虔在写信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就对了。”
“虽然这样可以算是万无一失了,但最好还要上一层保险才行。”甘龙仍然不放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那个家伙调出栎阳,这是最为保险的做法,只要那个家伙无法成为君上的亲信,那么便没有办法翻云覆雨了。”
“这么说起来”杜挚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由于昨日发生了争执的缘故,整个大殿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在昨晚甘龙走之后,又有一名侍卫送来一份信件,是来自嬴虔的书简。
没有任何的疑问,这份书简便是关于对卫鞅的评判——
“望君上慎之慎之。”
虽然只有这么短短的七个字而已,但其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秦风朝着卫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只看到一副冷峻的模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卫鞅居然当中打了个哈欠!
“没事吧”
“我没事。”卫鞅突然耸耸肩,然后笑了起来,“只是感觉我预料得太对了,所以有点无聊罢了。”
“这这样吗!”
正当秦风还想要继续询问卫鞅时,底下坐着的杜挚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于是秦风只能够压抑着内心的好奇,听听杜挚的意见。
“微臣有一事想要禀报君上。”杜挚站起身行礼道,“臣闻尧舜之世,谏鼓谤木,立之于交通要道,秦国虽然也有谤木,但由于两次与魏国的战争,这些谤木没有人来维护抄写,因此民众当中必然积怨甚多。”
这传说中的谤木,是从尧舜时期便延续下来的传统,国君将谤木立在交通要道上,如果有民众感觉到自己有冤情,那么便在谤木上写下自己的冤情,国君则派遣特定的官员去抄写这些谤木的内容,然后一件件事进行处理。
“所以呢?”经过了昨晚的事情之后,秦风不由得对那群反对卫鞅仕官的贵族们心生警惕起来。
“臣请任命卫鞅为廷尉丞,巡视全国,抄录谤木上的冤情,然后再见机处理,则君上之治可媲美尧舜之治也!”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当然惊讶的原因并非是将王座上的少年比喻为尧舜,而是惊讶于杜挚昨天刚刚反对卫鞅仕官,而今天却突然提出要让卫鞅担任廷尉丞,前后态度之反差,简直是令人惊掉下巴!
群臣们不得不开始怀疑,国君到底使用了什么可怕的手段,才使得杜挚在一晚上就瞬间屈服了——该不会是像赵国国君的杀伐手段一般——派遣士兵将重臣的亲眷全部扣留起来,然后再逼迫服从吧!
然而看看秦风那迷茫的神情,又不像是事先计划好的样子。
但不过短短几秒钟,大家便马上想明白了!
廷尉丞虽然听起来很好听,但实际上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虚职,名义上要巡查秦国各地,看看各地的谤木上登记有什么关于时政的意见,以及国人和野人们有什么冤屈不平的地方,但廷尉丞的权力只有巡查各地勿得阻拦而已,既不能命令当地贵族,也不能就地裁决案件,只能够将意见带回到朝廷当中审查而已。
所以并非是杜挚、甘龙和贵族集团屈服了,而是他们想给这名可怜的少女随便施舍一个闲职,然后再打发到西部边陲的荒野里面,让她在一无所有的荒野里面吃一嘴巴灰,或者是在各地狐狸一般的乡老面前碰壁,万一路上出现了什么豺狼虎豹强盗贼人,那她就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了
想到这里,秦风不由得变了脸色。
“这”
正当秦风使劲拼凑着措辞时,杜挚的嘴炮却已经装填完毕了!
“君上,请明鉴!”杜挚象征性地拱了拱手,然后昂首四视,“卫鞅虽是君上故人,但其从魏国来,恐与上将军、魏王诸人有所牵连。此职位任重道远,需跋山涉水千里之遥,若卫鞅真心为秦国效力,那么必然不辞辛劳,为秦国效命,待到卫鞅不辱使命归来,再予以重任也不迟!”
这一席话有理有据,让大臣们不由得纷纷心悦诚服。
“卫鞅你觉得怎么样?”秦风关切地问道。
由于秦风身为国君,如果因这件事情与大臣当众开撕,不仅会落下一个轻浮的名声,甚至会被讹传为秦风被卫鞅色诱了,因此才不惜为博卫鞅一笑而戏弄诸位大臣!
出乎意料的是,卫鞅被杜挚建议任命这样无权且劳苦的职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反而是露出了正中下怀的得意微笑!
“真是满分呢!”卫鞅低声感叹着。
“这这样还是满分吗?!”
卫鞅没有理会秦风的惊讶,而是向前迈出数步,然后走到秦风的面前行礼——
“在下愿意接受廷尉丞一职!”
底下的贵族集团——特别是杜挚——纷纷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退让就证明了君上和君上的亲信卫鞅向着贵族集团们屈服了,这无疑是他们“江山永固”重要标志!
尽管甘龙身为贵族集团的首领,但表情依旧保持着古井无波,只是边抚摸着玉如意,边露出淡然的微笑而已。
“就这样屈服了吗!?”秦风用眼神询问着。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而已。”卫鞅坚定的眼神如此回答道。
“那我宣布,从今日起,卫鞅成为秦国的廷尉丞!”
“谢君上!”
在卫鞅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臣们鱼贯而出,景监和嬴玉无言地退出大殿,只剩下秦风瘫坐在王座上,而卫鞅则侍立在一旁。
“你真的想要当廷尉丞吗?!这可是个没有什么卵用的闲职啊!”秦风忧虑的神情将脸庞完全占据。“说好的给你一个有权力的职位,但我什么都没能做到真是抱歉”
一想到那些贵族集团不仅阻挠自己任命大臣,并且还特意写信给嬴虔,让嬴虔来劝说自己不要重用卫鞅,秦风就感觉眼前出现了一阵阴霾。
“事实上,臣有事情瞒着君上。”卫鞅可爱的脸庞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一开始,臣就是奔着这个廷尉丞而来的。”
“什什么!”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说起我在半年之前,早已考虑过要进入秦国游历一番,只是保护你才被抓住了!”
卫鞅咬牙切齿地盯着秦风道,仿佛是要将被囚禁半年的怨气全部都发在秦风的身上一般。
虽然卫鞅和秦风都没察觉,但某种异样的感觉却已经悄悄靠近——秦风和卫鞅相处的时候,就算不使用敬语,也能够令对方察觉到自己对对方的重视心情——这便是所谓的朋友吧!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秦风立刻抗议道,“你当时明明可以把我抛下吸引魏国士兵,然后自己只身逃跑的吧”
“你会为了不惹恼魏国而拒绝帮助赵国吗?”卫鞅幽幽说道,“换做是我,我也不会,这就是救你的原因所在。”
“宁愿把你自己搭进去也要把我救出来吗简直就是圣人一样的行为嘛”秦风笑着说道。
“不要把自己也夸进去好吧!”卫鞅敏锐地察觉了秦风的话里有话,连忙吐槽道。
卫鞅救助秦风=秦风救助赵国=圣人
完美的逻辑!
已经完全不想反驳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卫鞅没好气地说着,“我当时搜集了许多关于秦国的资料,也了解了秦国的官制,正想要游历一下,所以便瞄准了廷尉丞这个职位了。”
“所以贵族们想要给你闲职,但却无意间正中你的下怀吗!”
“如果我去各地游历一番,将秦国的风土人情彻底了解,既能在大臣面前体现我的忠诚,在提出策略的时候也更有说服力吧!”
“好好有道理!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
同样的思想,居然在两千多年之前重现了!
虽然发生了如此激动的历史时刻,但卫鞅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偏过头去,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如果你累了的话,那就回去休息一会吧”秦风关切地说道。
卫鞅微微点了点头,行了个礼,沉默着离开了大殿。
在绕过几间宫殿,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卫鞅才回到宫中的住所,换上一身秦国平民穿的褐色布衣,戴上斗笠挡住脸庞,然后偷偷溜到后花园,轻蹬数下,越过那道矮墙,最后伪装成普通的民妇离开了栎阳城。
在城外某个偏僻的地方,卫鞅点燃了面前的稻草堆,浓烟顿时腾空而起——当卫鞅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远远地躲到田埂后暗中观察着。
在稻草堆即将烧尽的时候,灭火的村民终于出现了,但在火焰被扑灭之后,人群当中却传出一声刺耳的惊叫!
草堆里面居然是一具被完全烧焦、看不出任何身份的尸体!
卫鞅趁着混乱,潜入到人群当中瞟了一眼,确认那具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之后,才悄悄回到栎阳城中。
就算甘龙和杜挚聪明绝顶,也不会把栎阳城二十里外一句烧焦的尸体与杜挚府中一名失踪的侍卫联系起来;至于为什么杜挚摆在桌上的恰好是秦国官职名册中记载着廷尉丞的这一卷,除了某个大半夜潜入杜挚府邸的家伙之外,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被烧毁的不止是尸体,还有嬴虔送给秦风的信的原件——
“卫鞅才有余而道不足,性情乖戾,望君上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