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调查
马车迎着夕阳,相对富庶的东部地区,缓缓驶入秦国的西部边陲,栎阳周边百姓仅有的安宁和富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附着在一切事物上的饥饿和贫穷——那些被命运的磨盘下被可怕地磨了又磨的标准小百姓,在角落里涩涩涩发抖,在门廊下徘徊,从窗口失神张望,在风中衣不蔽体缩成一团。
“廷尉丞大人,此地已经是吴阳之地,再往前便是陇山了,请问要去找当地的乡老吗?”车夫禀报道。
虽然名义上只派了两名护卫,但事实上这名车夫也是秦风从王室的车夫抽调出来的——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老头而已,但他不仅为秦国先王驾过车,还曾持剑保护过落单的秦国先王,如果要认真论一论实力高低,恐怕那两名士兵加起来,都不是车夫的对手!
“不用了,先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就行了。”卫鞅命令道,“不过最好找个能清洁身体的地方。”
就算是到了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卫鞅也不忘记要清理身体。
如果没有办法洗澡的话,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这是名为卫鞅的少女的格言——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人生准则了!
不过令人窒息的是,面前的这几间小小的房子散乱地分布在小麦稀疏的田地附近,居住的条件比起王宫来说,差得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视野范围内唯一一个能够取水的地方,就只有田地中央的一口浑浊的井而已,估计就算要清洁身体,也只能花上许多力气找到河流或者是有地下水的洞穴才有可能了。
令人介意的是,周围的几间房子都冒着炊烟,但只有一间房子孤零零蹲在角落,在落日的余晖下不由得让人感到一阵凄凉。
正当卫鞅想要寻找地方住下来的时候,却无意间听到了一阵哭泣声——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一间没有冒出炊烟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
当卫鞅带着疑问靠近时,却发现一名妇女在倚着门口哭泣着。她的衣服极为破旧,脸色蜡黄,沙哑的喉咙仿佛是断了的琴弦一般,发出刺耳的哀嚎声。
“发生什么了!”
“我我已经饿了三天了”妇女抬起仿佛是骷髅一般的面孔,怔怔地盯着卫鞅道。
“快拿干粮来!”
不管把这种情况放在谁的面前,那个人都会把干粮赠予这个可怜的妇女吧。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了,但没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啊”卫鞅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救救我救救我”妇女的干枯的嘴唇一开一合,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沙漠当中的干尸一般。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的丈夫在上一次和魏国的大战当中死掉了,按照国君的命令,我应该可以领到一笔钱才对但是那该死的乡老说,我的丈夫因为在战争当中违反军令,不仅不能抚恤金,并且还要罚今年的赋税加倍”
妇女边把干粮塞进嘴里,边向卫鞅哭诉着。
“我丈夫已经当兵死了,我又没有办法耕田,今年的赋税根本缴不上然后该死的乡老就派人抢走了我家所有的粮食,并说今年秋收之后再缴不上双倍的赋税,那么就要把田地和房子都抢走,还要把我充为隶农”
“岂有此理!”正当妇女说到一半的时候,那名给卫鞅驾车的老车夫骤然开骂道。“秦国根本就没有这条法律,这绝对是那个乡老胡编乱造的!”
“我也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道理,然后便去找该死的乡老去讲理,哪知道那该死的乡老一见到我,便马上派人将我轰了出去我没有办法,就只能在这里哭了,哭到嗓子哑都没有人理我你们好心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无以为谢啊”
“你的丈夫努力作战,难道就没有赏赐吗?”车夫质疑道。
“一颗米的赏赐都没有收到!那乡老说,只有居住在城里的国人参加战斗,才可以领取赏赐,而我们这些地位底下的野人,努力打仗没有功劳,并且犯了错还要被杀头,唉是我们命苦啊”
“居然遭到这样的冤屈,难道乡老就没有人管管了吗?!”卫鞅尽管表面上很平静,但语气却将激动完全暴露了出来,“简直就是零分!”
“请廷尉丞冷静一下”车夫安慰道,“我且问你,你有把你的冤屈写在谤木上了吗?”
“谤木?哪有什么谤木?!早在几年前,这根没用的废物都给乡老砍去当柴烧了!”
“什什么!”车夫不由得惊叫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呢”卫鞅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也难怪,在王宫中服侍国君的人们,总是把国君的权威看作最高的指令,因此才如此重视谤木的存在,并把它视为国君权威的体现。
但对于这些赋税、法律和土地都归乡老管辖的偏远地区,国君的命令不仅难传到这个地方,就算传到了这里,也不能保证乡老们能够百分之百的准确执行。
毕竟只要乡老每年缴纳的赋税达到了标准,那么栎阳城就不会对这个地区有任何的重视,倘若这里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只要第二年缴纳赋税的时候,给分封这里的贵族多缴纳一点,那么就可以让贵族将其掩盖过去。
“这样的乡老和贵族可以用糜烂来形容了吧”卫鞅低声叹了口气。
“先王在的时候哪里是这个样子啊”车夫也不由得感叹道。
“先王?提先王有甚么用?人都死透了!”这妇女毫不掩饰对王室的憎恨,“这些当国君的,没有一个是好家伙。”
“你这样讲是要杀头的吧!”车夫感觉到王室的权威被侵犯了,连忙厉声呵斥道。
“哼!杀就杀!反正我现在田地也没了,房子也没了,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薄命一条了。”妇女露出了凄惨的神情,“但这天杀的国君,我是照骂不误!”
“你”车夫还想加以指责的时候,卫鞅却将其拦了下来。
“如果国君治下的人民不能安居乐业,那么这样的国君称之为无道之君也不过分吧!”
“也是呢”车夫叹了口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恐怕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吧。”卫鞅冷冷地说道,“只不过你们住在王宫当中,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而已。”
“真是作孽啊”车夫怔了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对了,我们可以住在你家里面吗?只是想借住一晚上而已。”卫鞅拱手说道,“至于房子、田地还有抚恤金的事情,我们在朝廷里面有人,会想办法解决的。”
“唉!天高人远!你们有人又有什么用呢!就算让国君亲自出马,等国君来到这种地方,我这条命差不多就要没了!”妇女哀怨道,“至于住在这里的事情,你们是我的恩人,叩头还来不及呢,哪里敢拒绝呢!”
卫鞅听着妇女的哀怨,尽管内心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一般,但脸上的神情依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状态。
如果现在把廷尉丞身份暴露出去,或许能够换得妇女的安心,但万一自己的行踪被泄漏了,那么就无法突然出现在乡老的面前,一窥这个地区乡老的黑暗面貌了。
“真是非常抱歉”卫鞅在心里对这名妇女暗暗说道。
尽管妇女的家里已经断炊了,但在两名士兵还有车夫的努力下,大家还是捕获了野味回来,权作今晚的晚餐。
陈旧而布满灰尘的桌子上放着几个瓦碟,上面盛装着闷熟的兔肉,而架在火上烤的瓦罐当中则装着野鸡汤,一时间,这个布满了蜘蛛网和土坷垃的房子顿时肉香四溢。
“好吃真好吃!”
由于许多个月都没吃上肉的缘故,妇女脸上洋溢着幸福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称得上疯狂的神情,她不断往嘴里塞着面饼,连汤还没来得及吹凉就送进了嘴里,仿佛是要将这么久以来的饥寒交迫在一餐之内补偿回来一般。
“对了,你能够介绍一下你丈夫的情况吗?”尽管这个话题不是特别适合,但卫鞅仍然提了出来。
只有知道事情的经过,才能够想出解决问题根源的策略。
“唉别提了”妇女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大概是在一年前,我们和魏国打仗了,我丈夫原本是给乡老送了点压箱底的金银,想要买个平安,但那个乡老不仅把金银吞掉了,还把我丈夫送到了前线”
说到这里,泪珠不断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桌子上,留下一片片令人窒息的泪痕。
“他那么温和一个人,怎么能够上战场杀人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小屋里面,在这哭声当中,卫鞅一行四人仿佛是能够看到两人生活的场景一般,伤感的神情也不由得传染开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尽管卫鞅这么安慰着,但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夜渐渐沉了下去,但卫鞅却没有入睡,反而是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妇女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明显是因为乡老的蛮横霸道。
但就算乡老蛮横霸道,也不会受到任何的约束,只要按时向上头的贵族缴纳赋税,那么就不会有任何的忧虑。
而同样的道理,小贵族们只要按时向杜挚和甘龙这样的大贵族们按时缴纳赋税,那么也不会有人来约束他们。
在这样的一层层压迫之下,最高层的国君看不到底层的任何情况,而最底层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办法传达上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并非是坐在王位上的国君。
而是那些一层层分封下去的贵族。
只有将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连根拔起,然后建立起一个直接对朝廷负责的体系,才能够将国君的命令有效地传达到底下,其中也不会有任何的阻碍。
这便是秦国需要改变的地方。
卫鞅如此得出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