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血色的回忆
如果要沿着回忆溯流而上的话,产生一切的根源,也是让嬴虔最无法直面的,便是那幅悲惨的画面——
那是十五年前,秦军和义渠军在边境开战的时候。
当生活在西部边陲的那些民众重新被赶回自己已经被劫掠毁坏得不成样子的家,或者是被赶进一顶简易肮脏的帐篷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战争——不管你有没有心情有没有意愿去参与,它都会如约而至,将无数年轻的生命送入绞肉机当中,或者是带来延绵不断的灾难。
最先产生这个觉悟的是嬴虔,一个出身于边境的某个嬴氏小宗的少女而已。尽管她痴迷于武艺和兵器,与周围的少女格格不入,也曾在比武中轻而易举地击败其他的贵族少年,但嬴虔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女孩。
尽管被秦军裹挟着迁离家乡,然后又在败军当中被义渠军掳掠走,最终被迫住在简易肮脏的帐篷当中,嬴虔也从来没有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一直到那一天的到来为止。
嬴虔发现,秦国和义渠开战前每天骂骂咧咧不愿意上缴赋税的人,和战争中宁愿去为义渠军干每天七个时辰的活也不愿意上战场的人,和被劫掠后对帐篷和食物质量挑三拣四骂骂咧咧的人,和一看到义渠士兵就跪倒在地乞求施舍食物的人,一直都是同一帮人。
因为要生产足够的军械和粮食来供养义渠军的数万名虎狼一般的士兵,所以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征发进军队当中,度过着每天饿着肚子为敌人筑城、运粮的悲惨生活,不管是嬴虔这样的贵族少女,还是那些贫苦的民众们,所有的个人资产——包括来年的口粮和播种用的种子,以及压箱底的嫁妆和传家宝,都被尽数掳掠殆尽。
然而尽管是如此,百姓们也不敢有多一丝怨言,因为失去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如果某个少女甚至是少年的美貌吸引了某个虎狼般饥渴的义渠士兵的注意,那么便会失去自己的身体。
如果那个义渠士兵温柔一点,或许还会扔下数枚乞怜一般的铜钱,能够在第二天贿赂分发粮食的家伙,吃上一顿饱饭,但绝大多数士兵都是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如果当天晚上那个人没有自杀的话,那么那个士兵第二天就会骑马过来,将她或者他拖回营地中,然后那个人只能把每一个侵犯自己的士兵当作梦中的美男子,进行某种病态的心理安慰。倘若有人不小心触怒到了义渠士兵,或许还会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与那些战死溃烂的尸体躺在同一个万人坑当中。
嬴虔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能一直怀着乐观的心境,度过这场地狱般的战争,然而世界很快就给她上了一堂可怕的课。嬴虔永远忘记不了那天晚上她撩开帐篷的门帘时的景象——
父亲母亲倒在地上,喉咙处涌出鲜血,形成一个狰狞的血泊,而两个义渠士兵则在那几个空箱子间翻来翻去,将母亲仅剩的一根簪子塞在腰带的缝隙中。当徐艺刚刚转身,想要逃离这个地狱时,一只粗壮的手用力地扯住她的衣服,将她拉进帘子里面,一把扔到地上。
母亲的眼睛就那样睁得大大的,仿佛是要直视着这场悲剧一般。嬴虔抱起母亲的头颅,大声嚎哭。然而这无济于事,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无数的嚎哭声响起,响彻整个集中营。其他帐篷里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拉住门帘,然后塞上耳朵,将它当作一场噩梦一般一睡了之。
帘子重新合上了,将地狱与人间隔离开来。嬴虔只觉得身子很沉,想抱着母亲的头沉进地下去,再也不起来。嘴里有血的味道,那也许是嬴虔自己的血。最终,嬴虔哭不出声音来了,她只是本能地咬着嘴唇,似乎怕心里的最后一丝悲痛泄露出来一般。
哧啦一声,义渠士兵撕破了嬴虔散发着臭味的衣衫,露出后背一片洁白胜雪的肌肤。施暴者发出啧啧地赞叹,俯下身在她的后背舔舐着。一阵疼痛,那个人咬住了她的肩膀,饿狼一样的咬噬,鲜血流满嬴虔胸前。施暴者拔出一把小刀,在嬴虔后背留下一道道伤口。饿狼在撕咬她,要抓烂她的皮肤,将她撕碎,啃食她的血肉。
嬴虔抱着母亲的头颅,盯着母亲苍白的脸。也许可以回到往日的家乡中,再回到那些晚饭过后坐在河边看夕阳的和平日子,母亲看着夕阳,父亲翻阅着书简,自己则在河边,用那把木剑挑战着每一名耀武扬威的少年
不,这些东西已经无法重现了。
如今唯一的渴望,只不过是——
“我想要活下去”
无尽的悲痛从父母那失去了光泽的眼睛当中,从那摇曳的烛光当中,还有那埋葬着无数怨恨与希望的万人坑当中,汇聚进入嬴虔的胸膛中,某种莫名的力量在慢慢凝聚着——
“想要终结这一切啊!”
无声的呐喊爆发出来,嬴虔右手握拳,用手肘向后狠狠锤击,那名施暴者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声,嬴虔顺势仰面倒地,不顾那肮脏的泥土和鲜血沾染到身体上,双脚使劲蹬出,径直踢到了施暴者的膝盖上,那个禽兽一般的家伙顿时惨叫着倒在地上。
嬴虔忍住身体的疼痛,趁着那个家伙没反应过来,迅速爬过去夺过匕首,然后朝着士兵的喉头一割,将那个施暴未遂的家伙送下黄泉。
嬴虔环顾帐篷,只看到了那白色、黑色和红色互相搭配交合而成的地狱景象,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地方,便换上一身完整的衣服,然后抹上满身的泥巴,并趁着守更的士兵打瞌睡,偷偷杀死那名偷懒的家伙,拿走他的弯刀和圆盾,再一脚将火炬踢倒,让火焰蔓延至整个义渠大营。
趁着骚乱爆发的时刻,嬴虔冲到了马厩前,杀死了两名看守马匹的士兵,最终借助着夜色驾马奔逃,从这个人间地狱中逃了出来。
一场大雨将嬴虔身上的鲜血尽数冲刷干净,在沉沉的黑夜中,嬴虔驾马冲进了秦军营地,击退了阻拦在嬴虔面前的四名恪尽职守的侍卫,拜见了如猛虎般凶猛、鹰隼般敏锐,以及智慧无人可及的先王,当嬴虔抬头看到先王如火炬一般的眼神时,她顿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获得了先王的赏识,以及伴随而来的向义渠复仇的机会。
本以为秦国和义渠的恩怨只需要一场决战便能了结,但却没想到这场惨绝人寰的战斗长达数年之久,久到连将帅上下都数不清时日了,就连嬴虔这样的女孩子,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中沐浴鲜血,吮吸死亡,成长为一朵血腥而又灿烂的战场玫瑰,就此在刀光剑影中绽放。
在死者堆积成山,河流变成赤色之后,义渠各个部落早已对吞并秦国失去了信心,以及对继续这场拉锯战失去了耐心,身为义渠首领的戎伯也不得不退让谈和,而秦国朝廷上下同样厌倦了战争,就连先王的英勇和智慧,也被数年的腥风血雨洗涤殆尽。在一片凄凉的荒野上,戎伯和先王决定停战,饱受战争摧残的西部边陲终于得到了十余年的
安宁。
在这样漫长的杀戮当中,不管是秦国还是义渠,都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了,仇恨如枯骨一般堆积成山,只要对方露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破绽,另外一方便会如虎狼般咆哮着冲出来,将其撕咬吞噬殆尽。
这是嬴虔早已预料到的景象。
就算把义渠打疼打怕,这只独狼也会将仇恨藏在心底,默默舔舐着伤口,等待着复仇的机会。
如今机会已经到来了,秦国因内乱而陷入风雨飘摇中,此时便是义渠将秦国彻底抹杀的最好机会!
漆黑的夜色仿佛要将甘泉要塞彻底吞噬一般,唯有数千秦军的星点灯火排成严密的阵势,与眺望可见之处的两万名义渠士兵组成的滚滚洪流遥遥相对,一个微小的身影在不眠之夜中,屹立于城墙上,过去的回忆沿着月色渐渐流动着,最终与现在汇合在一起
与此同时——
“怎么会这样”商人白圭眺望着熊熊燃烧的叛军营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那支从北边来的骑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似乎你拿不到那笔赏赐了呢。”公子卬绕到白圭身边,纤细白皙的玉手末端的指甲轻轻划过白圭脖子上的动脉,“并且,你还得付我一些精神损失费。”
“您想要什么?”这位见识广阔的商人被吓得脸色惨白。
“当然要是你愿意被淋上一身醉酒后的呕吐物,体会体会我当时的感受,这笔精神损失费就免了。”公子卬笑道。
“不包括一些呃香艳的事情吗?”白圭明白公子卬在开玩笑,顿时胆子也大了起来。
“看来真的留你不得了。”公子卬的掌心陡然多出一把匕首,“居然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如果您想摔死在这秦国的荒郊野岭的话,那么您随意。”
下一瞬间,白圭的身影和秦国那个一袭黑衣夺取自己初吻的家伙的身影顿时重合起来,这让公子卬不由得微微失神,如同被停掉动力的机关人偶一般怔在原地,拿着匕首的手也垂了下去。
“怎么了?”
“没事”公子卬摇了摇头,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复命才好”
“可以请求上将军庞涓进攻秦国吗?”白圭沉吟道,“如今秦军主力正忙于防御义渠的进攻,我可以用飞艇星夜兼程赶往安邑城向魏王汇报情况,若是上将军率军对秦军进行前后夹击,秦国必然覆亡。”
“那就意味着我本来的谋划彻底失败了啊”公子卬不由得感叹道,“我的谋划本来就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便使得秦国衰微,如果发动进攻的话,岂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本来公子卬是为了干扰秦国的变法进程才深入秦国,但如今木已成舟,秦国的甘氏、杜氏两个大贵族化为历史尘埃,而子车氏和孟氏则恐怕已经对国君彻底投诚,变法大势已经无法阻拦。何况魏国新败于齐国,国内士兵的士气正低落,如果继续发动战争的话,恐怕会招致百姓的怨恨,但这层原因公子卬自然是不会透露出去的。
“但战争还没有结束吧!”白圭神情闪过一丝凌厉,“如果秦国就这样轻轻松松被我们弄垮了,岂不是太没有挑战性了吗!”
“阁下不是端木遗风吗?如今计划已经受挫一半,你也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吧。”
“去他妈的端木遗风,现在是私人恩怨。”白圭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那思考的神态竟然有一丝魏王殿下的神韵,“我会想办法搞定秦国的!”
“哦?什么私人恩怨?”
“我的三千两黄金。”白圭咬牙切齿道,“外加秦国十五分之一的税赋!”
“都还没到手呢”
“没到手的钱就不是钱了吗,只不过放在别人口袋里而已!”白圭愤愤道,“正所谓,安邑白氏,有债必偿!”
“哦?我身为安邑城的情报处长,怎么从来没听过这句话?”
“那是当然。”白圭耸耸肩,摊开手,露出了无辜的神情,“我也从来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