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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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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民国三十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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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先生在电话里和我说,见面地点是否可以改在新界沙田时候,我很高兴的答应了。这里靠近香港中文大学,我仰慕已久,却苦于始终没有机会一见。这次真是难得的好运气,我打算见完刘先生就去校园里走走看看。

  刘先生祖上是章家的姻亲。四九年的时候,刘家举家离开上海,来到在香港落脚。现在刘先生的儿子和儿媳在洛杉矶定居,孙女几年前来到国内一个北方省份,投资了一家做污水处理工程的公司。

  三个月前,章爷爷联系到我,说这位刘小姐的公司出了一些财务问题,人也找不到了。他希望我去香港见刘先生一面,或许可以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看到刘先生的第一眼我就想起我爷爷来。他看向我的目光像是通过狙击枪的瞄准器似的,犀利又警惕。全白的头发向后梳的整整齐齐,与人握手永远狠狠的用一下力。老先生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二,后背挺得笔直,一点儿也没有碰到椅背。

  我借着桌子的掩护,轻轻舒展了几下发疼的手指头。

  “你爷爷,他还好吗?”

  我赶紧坐直了身体,“自从我奶奶去世以后,他的就一直不太好。”

  他又问道:“前段时间,我听人说他住院了,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想委婉一些,可是被他犀利的眼神盯着,很难有思考的余地,“还是不好,医生不建议出院。可是,我爷爷他一定要回家住。”

  他的身体微微的向后靠,眼睛里笑了笑,似乎是忽然回忆起一件隐秘的往事。

  过了半晌,他又问:“他的回忆录写到哪了?”

  我极力回忆最后一次看到的情节内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写的是哪一年,“有一年,嗯,在武汉,那年大概是十年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我住在一位牧师家里。”

  “1941年,民国三十年。”

  我有些窘迫的挠挠头,“对,应该是写到民国三十年夏天在武汉发生的事情了。”

  他点点头,伸手打开公文包,拿出几张保存很好的旧照片递给我。

  我好奇的接过照片,借着酒店大堂里昏暗的橘色灯光仔细查看。照片是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照的,五个极为英气的男孩子穿着短衣短裤站成一排,身后是一架毁损严重的战斗机。

  刘先生带上眼镜,指着站在最右边,个头最高的男孩子对我说:“这个就是你爷爷。”又指着他旁边那个脸庞圆润的男孩子道:“这个是我。”

  我心中惊叹,谁说女大十八变,男大才是十八变呢!

  “这个是章大哥,这两个是郑子林和郑子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光线太强,或者是操作不当,照片的左边上空有一个光圈,站在左边的三个人面目有些模糊。他又翻出第二张照片,上面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这是章家两兄妹。”刘先生轻叹了口气,“红颜薄命,拍完这张照片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

  他又叹了口气,将照片收拢在一处,放进密封袋,“把这些交给你爷爷,也许他用的着。”

  我谢过他,接过照片,放进手提袋中。

  他半眯着眼睛,渐渐陷入回忆中,“那年在武汉,你爷爷和我……”他忽然停下,睁开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你知道他脖子上那个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他和我说,他文革的时候想自杀来着,结果枪打偏了。人没死,脖子上留下了那个疤。”

  他笑着摇摇头,问我:“你相信吗?”

  “我小时候不懂事,故意惹他生气,就说他其实不想死,那一枪是他故意打偏的。”

  他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正色道:“他骗你的,那一枪是我打的。”

  我立时坐直了身体,疑惑的看向他,“您开玩笑的吧,那时候您已经在香港了。”

  “我说的不是文革的时候。是在民国三十年夏天,我和他在武汉,我开枪打的。”

  他又一次陷入回忆中,“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学,我毕业以后投效军统,他则效命中统。那年六月底我们各自奉了上峰的命令,去武汉取一份名单。那里是敌占区,十分危险。这一去,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爷爷先拿到名单。接应他的人在汉口万家集的米记茶楼里等他。这个人接到的命令,除了拿到名单,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杀死送来名单的人。这个人就是我。

  中统和军统一向不和,可是,上峰要我杀了你爷爷倒不是因为你爷爷是中统的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有可靠消息,你爷爷很可能是中共华北局安排在中统的一颗棋子。军统在武汉设了一个局,如果你爷爷拿回来的名单是真的,他就不是中共的人。如果名单被调换,他就不是中统的人。”

  我插嘴道:“名单被调换了?你开抢了?”

  刘先生点点头,“我事先并不知道来的人是你爷爷。”

  我急道:“你可以告诉他事情,这只是一个陷阱,只要他交出真实的名单,你就不用开枪杀他了!”

  他摇摇头,“你没听明白,我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他。即使他交出真实的名单也没用。军统想要给中统安一个通共的罪名,好用这件事来打击中统。”

  原来竟是这样!

  我心里对他很是感激,又说道:“他能活到现在,真要感谢您当年手下留情。您是故意打偏的吗?”

  他摇摇头,眼神复杂的看着我,半晌后才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没有打偏。”

  我愣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刹那间手脚发软,心脏狂跳不止。我一直以为,死后再次醒来,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没想到,爷爷竟然也有这样的经历。难道说,这是一种家族遗传!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你爷爷的回忆录会卡在这里,写不下去了吗?”

  我分外艰难的点点头,“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爷爷……”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回去以后,电报里面出现了陈治的名字,说的不是他捐躯的消息。”

  我心慌意乱的握紧了自己的手。

  眼前的老先生用尽力气摆出一脸的倔强,“枪是我开的,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开枪。”他顿了顿,又说道:“他的回忆录我不会看的,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不用顾虑太多。”

  他拿出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手部微微有些颤抖。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流露出一点疲态。

  我安慰他道:“你们政见不同,从开始的好友,到最后的死敌,实属平常。”

  他长叹一声,“政见不同是真,杀了自己的兄弟也是真。这么多年,我告诉自己,不是我要杀他,是军统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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