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朦胧的记忆渐渐苏生,一丝丝感知如同透过筛子的细沙,拼凑成为一个正常人类的模糊觉悟。
头好痛!
这是他醒来之后的第一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么痛?
身体有一些僵硬,他早已经习惯这种僵硬,也就没有把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放在心上。
止疼片。
这是他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
因为真的很疼,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经历过这种疼痛。
即便是那时那个人的背叛和暗算,他都没有感觉这么疼。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触摸床头的按钮。
按下按钮,夜班的护士就会立刻往这边赶来,这是他这种高级病房的人的特殊待遇,然而待遇再高级,在这种肉体的痛感面前,在这种现代可以都束手无策的重病面前,他也就只是个简单的病人。
一个残废了近十年的病人而已。
如同一直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苟活在世界上,浪费着种种优质的资源。
手攀上熟悉的高度,摸索着本应该熟悉的位置。
冰凉凉的,墙面凹凸不平,感觉有些粗糙,浑然不似往日里的触感。
他把手往左右探了探。
还是摸了个空。
疼痛仍然存在。
心情烦躁起来。
瘫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都是如此,烦躁易怒;近两年来虽说有所改善,但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之下,任何人恐怕都难以保持冷静。
“好疼。”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抓着头。
头上有一道已经包扎处理过的伤口。
他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自己头上会出现伤口。
疼痛愈发剧烈。
他不自禁像一只虾米,蜷曲身体,十指抠在头皮上,足趾蜷曲,痛苦得没有余力大叫或者思考,只有低声的呻吟。所幸已经处理过的伤口开始结痂,没有再次开裂流血。
骤雨不终朝。
剧烈的疼痛也不会长时间存在。
因为感知会麻木,或者身体的自我保护会让人的神智陷入晕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
可能是昏了过去,也可能没有,但是那种痛苦,到底是消失了。
他喘着气庆幸,双腿不自觉伸展开,手把身上盖着的被子掀开。
他想透透气。
然后,擦了擦额头上因为剧痛而生的冷汗。
擦着,他愣住了。
一片漆黑中,他看向自己双腿的位置。
刚才,腿是动了,没错吧?
他很紧张。
咽了一口唾沫。
动。
他想着。
然后腿如他所想,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腿可以动了啊。
他想。
脑袋猛然被清空,仅余下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回荡。
我的腿,能动了。
他的病,准确说是残废。
更精确的医学术语描述,是脊柱神经受到人为破坏,从而导致下肢的全盘瘫痪。
理论上,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可能痊愈。
然而,现在,
腿能动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脑子里面混混沌沌。
他有一种自己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觉。
但是之前的痛,绝非梦幻。
就仿佛是上天在变相的给予提醒——感受这份痛楚,然后认清楚现实,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不是幻梦!
终于,情理之中的。
喜悦的情绪开始浮现。
如同春日里后海的水面破冰后,鱼儿浮上来呼吸的那种浮现,只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随后扩散。
不同于涟漪扩散后会变得平淡,这份喜悦越扩散,就越强烈,最后变成席卷整个心海的巨大波澜。
似乎,浮上来呼吸的不是鲤鱼,而是巨大的成年蓝鲸。
喜悦最终变成狂喜。
他涕泗横流。
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下床。
他赤足站在冰凉且凹凸不平的地面,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那一份冰凉真实的触感。
快十年了!
“哈哈哈哈。”他放肆大笑。
随后又是泪流。
十年!
从三十二岁,到如今的四十一岁快要四十二岁!
一个男人的黄金十五年,他躺在床上,躺了近三分之二!
这段时间,烦躁易怒也好,平和温柔也好,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可以再站起来的幻想。
今日。
一切都会从今日开始变得好起来!
上天终究眷顾自己!
世界终究没有忘却自己!
这不知是否真切存在的满天神佛,当真不会抛弃自己!
他慢慢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痛哭。
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的眼泪很珍贵。
这时候,这个在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哭过的成熟男人,孤独而喜悦地痛哭!
这近十年的时间里,他所承受的一切,都在这一哭中,彻底成为过去!
他此时什么都不想。
只是哭。
释放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然后,很快就结束这场哭泣。
他坐回床上。
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他想要复仇!
向那个害得自己险些终身瘫痪的男人复仇!
向那个自称重生之人,与自己并肩打拼了十数年,最终背叛暗算自己的合作伙伴复仇!
为那样可笑的理由而害自己卧床十年,这个仇,我一定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就因为,在你所存在的所谓前世,我最终娶了你所喜欢的女人,你就对我下黑手,害得我卧床十年!
这个仇,
这份恨,
你给我等着!
他在心底发狠。
即便那个男人的身家已经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最丰硕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即便自己如今因为被他视作败犬才能够保留的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的份额。
即便是如此的差距。
你也给我等着!
他如此的下定决心。
既然那个男人所经历的所谓前世,他所爱的女人最终归属于自己;那么也就说明,他至少,在前世是不如自己的。
从未来归来,到现在,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原本的东西。
那么作为一名重生之人,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先知先觉已经被他自己所毁灭。
你所依仗用来打败我的东西,你的优势,一定已经所剩不多!
我只要继续隐忍,联合一些人来布局,未必没有机会重伤你!
他正想着,门被人推开。
灯光昏暗,他不太能够看得清楚门外的景象。
借着幽暗的灯光,他看得清,推门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的轮廓大致能够算得上纤细。
与记忆中那几个殷勤的护士不同的是,这个女人的发式。
那是一个简洁的发髻的影像。
女人向他走过来。
逆着光,女人应该看不清楚太多东西。
她轻轻地搭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
缩回手去似乎在她自己的额头上比了比。
“烧退了啊。”女人说道。
“你刚刚不会是哭了吧?”女人轻笑着问道。
他有一些愠怒。
这个女人,如此的轻浮,你以为你是谁?
“哼!”他冷哼。
“生气了?”女人听得出他的情绪,微微弯腰,面对面对他说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人打架。”
黑暗中,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鼻而来。
他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这医院现在的护士,
都想耍这样低劣的手段了吗?
偶像剧看多了?
还是说当真以为我躺糊涂了不成?
他想要隐瞒自己的下肢已经恢复的事情,也就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坐着,看面前看不清楚面容的女人到底想要表演一些什么。
女人似乎有些不满,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说着,她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
泪痕的湿意还残存着,女人很轻易地得出结论。
“你哭了啊。”她似乎有些歉意:“对不起啊,是我害的你被人打,还被人丢到河里的,但是我也实在是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冲上去跟他们四五个人打。”
他出身的家庭原因,小时候着实的学过几年戏,比常人更加能够感受得到女人话语中情感的真挚。
果然,女人都是影帝吗?
他冷笑。
黑暗的环境中,女人没能从他的表情中感受到气氛的怪异。
她继续自说自话。
“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冲动了,我被人占一点便宜也没有什么的,倒是你,这么鲁莽,我们又不是什么有钱的,打架打输了自己要遭罪,打赢了要赔钱,还是要克制自己,不打架就最好。”
说着,女人心疼地轻抚他的头。
那一道伤疤的位置。
疤痕处格外的敏感。
女人的手温热,指腹有一些硬,像是长久操持弦类乐器所形成的茧子。
摸了一会儿,女人打了个呵欠。
她似乎是很困了。
“你先再躺一会吧,烧刚退,还是多休息休息,注意身体。”说着,她向屋外走去。
“我也先回去睡一下了。”她离开时轻轻地带上门。
“吱呀”,木门门轴响了。
他目送女人离开。
借着门外的黯淡烛光,他看到了女人的大致衣着。
那是一袭素色的裙装。
长袖、布制、环带,明明白白的明代服饰。
她的一头长发盘结成髻,两根乌光发亮的簪子插在头上固定髻子。
那是,
只有在古装电视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打扮。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雷。
之前没有仔细去想的不谐之处一点点的升腾。
地面凹凸不平。
我头上的伤口。
床头按钮消失。
自己双腿痊愈。
身体充满活力。
环境简陋潮湿。
我……
他缓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呆滞的咽下唾液。
之前的冷笑僵在脸上。
我穿越了!
这个念头如同鸣雷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失去了脊椎一样倚着墙躺卧在床上。
下半身瘫痪以后,他一度颓废不已,
不仅丢失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行动自由,同时也丢失了作为一个正常成年男人所应有的功能。
他的生活失去了追求,生命也丢失了动力。
他躺在病床上,像个肥宅(这里仅指笔者自己)一样靠着一些幼稚到他曾经觉得不堪入目的东西保存些许的生存下去的欲望。
穿越这样一个词汇,他当然不会不了解。
他也曾幻想过这样的事情。
但是当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猛然发现,
自己以往所幻想过的一切,那些本应该很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中的东西,计划、方案、乃至于一些要做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现实。因为屋里的确的没有光,而这具身体大概是营养不良,患有夜盲症,环顾四周,也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心头一片茫然。
这是现状。原因则不得而知。
他大概对于另一边的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十年的瘫痪所能够积压的仇恨足以蒙蔽他整个人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留恋。
然而这种仿佛内心被抽空的感受,这种找不到前路的迷惘无措、有力不知往何处使的糟糕感受,却又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他觉得脑子里如同捣得粘稠的糨糊。
黑暗中天旋地转,他躺在那里,如同被世界抛弃,一切都在转动。
唯独他,一动不动。
神仙?妖怪?魔鬼?上帝?
无论怎样都好,请……
他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很沉。
眼皮更沉。
他昏睡过去。
新的身躯理所当然会有排异反应,加上大喜大悲的情绪变化,人会相当容易疲劳。
而人体应对疲劳,最行之有效的方案就是睡觉。
他开始睡觉了。
无论想要祈祷什么东西,无论想要向谁奉献虔诚,那都需是在他睡醒之后所要进行的事情了。
黑沉沉的夜,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年轻人皮囊下的灵魂死去,肉身迎来一个新的主导者。
这样玄奇的事情,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然而时间会见证,事情发生过的痕迹。
一如过往的无数年里,时间见证了世间所发生过的,更加离奇的事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