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章

  春节之后的一个多月之内，属于旅游的淡季，一些脑子比较活的人闲人都趁此机会纷纷出门旅游。

  春节之后，是早春，一直到阳历四月五日的清明节，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全国性节日，所以也就理所当然不会有假期，当然，最重要是不会有带着学生出门旅游的家长。

  这就意味着，即便人多，也不会出现像旺季时的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景象。

  这是一段属于旅行者的悠闲时光，他们大可以放宽了心，慢悠悠的在旅游圣地的古城之中逛游，尽情惬意的品尝城中算不得特产的各种小食。

  胸前挂着单反的旅行者一边走，一边拍照。

  古城的风景相较与外界的明媚的现代化大都市，显得陈旧而苍老，像是时光沉积，色调泛黄的老照片。

  他很清楚这种独特的韵味在作为一战、二战战胜国的中国，早已经所剩不多。

  百五十年的历史中，孙中山等一批人通过艰苦的斗争，联合了国内外许多的进步人士和政党，在仅仅三十年中，将持续了二百余年的清朝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随后伴随着国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国内诸军阀内斗的炮火，共产主义的大旗插入中国，数十年的斗争与妥协，中国这个最为古老的文明国度到底完成了它从沉睡到崛起的蜕变。

  而后二战中与苏联、美国相配合，将法西斯势力绞杀，各国签订平等条约，不兴刀兵。

  那之后的数六十年，直到现在，中国始终处于高速的发展。

  旧社会里残余下来的东西逐渐被人们抛弃。

  这样的古城，也大多被推倒，在原址的基础上，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站起来。

  他哀叹一声，再拍下一张照片。

  镜头的一角，一名身穿中国传统服饰，堪称惊艳的女人拉着一个男人慢慢向镜头中央走动。

  他楞了一下，放下举在眼前的相机。

  那女人正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他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手上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可惜，不是平素常穿的西装。

  他移动脚步，向着女人迎了过去。

  “小姐，你好。”他叫道。

  其实以女人所展露出的气质，叫女士更加合适，但是看她身上的衣着，他还是用了这个不算最合适的称谓。

  女人停下脚步，眉宇间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浮动：“叫我？”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小姐，方便拍张照吗？我觉得你穿着汉服的样子，与这座美丽的城市的神韵很相称。”

  “当然，我不会把你的照片用作任何的商业宣传。”他补充道。

  女人想了想，说道：“一百。”

  他楞了一下，马上明白这个数字应该是一张钞票的面值——实在没有想到，这样气质脱俗的女人会一张口就是钱。

  他微笑着，倒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好的情绪：“这是应该的。”

  心中对于女人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

  他并不是遇见漂亮女人就色与魂授的白痴，对于女人，他的追求是外貌和内在都需要有，像这样简单直白，看样子只需要用钱就能做一两次肉体交流的女人，他着实是难以提起兴趣来。

  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递了过去。

  原本心中的计划就此打消。

  女人收了钱，也并没有什么笑脸，只是将牵着的，看样子像是弱智的男人往旁边安置，自己则很懂行的贴着青灰色，趴着苔藓的墙壁站定。

  云白汉服和苍青墙壁的对比，以及女人看似随意的站位都省去了他指导的功夫，单反咔擦的声音连连响起三声，他放下相机，向着女人微笑道：“谢谢您了，小姐。”

  虽然说内心有着鄙视的情绪存在，但是女人的外貌却也着实的让他放下了心中不洗出来照片的打算。

  女人点点头，似乎眉宇间浮动的莫名情绪强了几分，并没有理他，牵起那个智障男人的手离开。

  他也没有多少留恋的情绪，只是待女人走了好远，心底才浮现出一丝丝挥之不去的，对于女人的怜惜。

  大概也是生活所迫，他想。

  于是他情不自禁迈开步子，向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那个方向，是那座庙吧？

  这座城有许多庙观存在，出名的像是前清修建的天后宫，不出名的如太乙观，上清宫，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庙观。

  前面的那个庙观早已经衰败，现如今倒是没有道士居住供奉，观前的石板平台上，原本道士们用作修炼引导武功的地方，现在已经被附近的居民辟作他用，想来，这间道馆到现在还存在的原因，应该是古城不允许进行大规模的改造的缘故吧？

  毕竟，像是这样的古建筑群，放眼整个中国，都已经不多。

  他匆匆地追过去，挤开人群，却见不到那个外貌令他觉得惊艳的女人。

  人海茫茫，一时难寻。

  他怅然若失。

  眼睛凑到相机前，调焦，拿相机作望远镜用。

  ……

  进入道观，嘈杂的人声消失不少，虽然还做不到像是高山大川上的名寺古观那样令人能够感受得到脱离红尘的幽静出尘，但是毕竟少有杂声，较外界安静许多。

  她放开男人的手，将他推到旧时道观的精舍院落中，低声告诫道：“你就站在这里乖乖的，不要走动，我去上柱香，如果你乖的话，我回来给你买水果吃。”

  说完，男人依然没有动静。

  痴痴傻傻。

  她叹了一口气，这个样子，如何会有什么乱跑的可能性呢？

  倒不如说，女人心底是希望他能够乱跑的。

  那样子起码说明他能够有一定的神智存在。

  女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男人痴痴傻傻站在没有人的荒废精舍。

  上香是为了向神灵请愿，人在遇到自身力量所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下意识的想要寻找依靠，寄托愿望。

  中国人自来有向神佛许愿的习惯——但是中国人，至少祈愿的人里面，很少有真正相信神佛的人，这大概是一个文化映射中的民俗，遇到问题，向神明祈愿让自己心安，然后尝试以人力解决问题，时候看心情选择酬神或者直接无视。

  标准的实用性民俗。

  女人来此，当然也只是向距离最近的庙观上香，求一个心安。

  道观之外，有民乐的声音传过来，仔细分辨，应该是附近的老人在排演戏剧的声音。

  这座城市，因为老旧，落后，所以生活节奏慢，上了年纪的人没事时总爱唱些戏，她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从耳边不甚清晰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老人们排的这出戏是一出淮剧。

  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群老人坐在广场的一角，吹拉弹唱，分工明确。

  淮剧原本是盐城附近兴起的古老剧种，经过两百余年的发展，影响力早已经扩大开来，占领了这一处离盐城不算很远的古城。

  老人们在这种氛围里成长，对于这种陪伴着他们长大，老去的戏剧有着情怀般的热爱。

  他呆呆的站在声音的近处，脑海中翻涌出原本以为早已经忘记的回忆。

  那是不属于这具身体的回忆。

  戏曲的二胡声与扬琴交织，苏锣与扁鼓相辉映，陌生而熟悉的乐调悠悠地传开。

  不似昆曲雍容，不似秦腔粗犷，浑厚明朗的《叶子调》，老人的粗哑嗓音一点点在那干涸的心湖中注入活水。

  他嘴角抿了抿，转身向着道观走回去。

  这一处道观原是供奉道教原生至高神灵，太清道德天尊的道观，女人理所当然在主殿中向民间称作太上老君的道教至高三神灵之一的太清道德天尊上香祈愿。

  同样生活不顺的人不少，所以女人到目前为止还在排队。

  他一侧身走进偏殿。

  偏殿奉的是道教三清之首的玉清元始天尊。

  在太清庙中偏殿供奉位格更高的元始天尊，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考虑到这处道观是民国时期，一个有名的大军阀所修建的道观，这一切也都能够说得通了。

  他抬头看，这尊道教之中的开天辟地的天尊泥塑头顶圆光，手持赤色混元珠面目高远，似有似无的视线投向下方。

  偏殿之中人当然也不算少，几个心中跪拜着祈求神灵保佑，口中念念，似乎甚是虔诚。

  他目光没有焦距，逡巡在那雕塑之上。

  突然，雕塑手中持拿的赤色珠子掉了下来。

  “啪”

  那珠子摔在地上，碎裂一地。

  虔诚的信徒闻听动静，立刻站起身，向后退去，生怕天尊像突然倒塌。

  人们聚在一起，带着畏惧看向天尊塑像。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

  他目光定格。

  钉在那摔碎的“混元珠”上。

  星河大千，四十年尘世。

  漏屋融雪声声脆。

  他咧开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