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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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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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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入夜不久的大漠因为风沙的缘故已然是一片漆黑。司源拖着两具身体和一个行李包步履维艰地往沙漠深处行进。她计划再走上一个小时就休息,那时候离山脉应该也有十多里了,加上黄沙漫天,猎人不会轻易发现他们的。

  风越刮越起劲。司源没有手表之类的计时工具。对于生命漫长的血族而言手表只能算是装饰,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她机械地往前挪动双腿,单纯地凭着感觉——感觉过了好久,似乎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实在力竭,便停下步子。

  看不清楚附近有什么,不过沙漠深处,估计也不可能有什么。

  司源把北冥轻轻放下,原地支好帐篷。

  北冥此时方才清醒,微微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司源正盯着他,便又迅速合上眼皮装晕。司源被他的小孩行径弄得啼笑皆非,叹口气,转身去找血包。

  当务之急是让北冥恢复。

  “a、b、o、ab型四种血,你要哪个?”司源举着四袋冒着凉气的血包发问。实际上,这四种都差不多,就好比水果糖有柠檬味、西瓜味、苹果味的。

  北冥见把戏被拆穿,咧嘴一笑,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完全看不出一点虚弱的样子,“我要——你的。”

  “你还得寸进尺了!”

  司源随便拣了一包不客气地丢过去。她自己也拿了一包,在帐篷入口处坐下,斜倚着帐篷支架慢喝着。

  在沙漠里看着星空过夜,细数破军、文曲、贪狼星,瞭望南冕、仙女、天琴座似乎是件浪漫的事。可惜,那晚风很大,沙尘肆意,p10、p25什么的绝对超标,别说星星了,连月亮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堆堆沙子翻来覆去地飞。

  “小源,谢谢。”北冥狼吞虎咽喝完后满足出声。

  “你救我那么多次,应该的。”司源语气低沉。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外面回答道。

  北冥看着她孤单瘦削的背影,心头一颤,跟着便是绵延不绝的钝痛。他吐口气,收敛好情绪,挪了过去,在司源身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着外面。

  “欣赏沙子乱飞?你这个美学境界有点高啊”

  司源无心调侃,没应声。

  “小源,人要往好处想你知道吧”

  “往好处想你是指我俩现在还活着的这件事吗?”司源喃喃出声,喉咙有点哑。

  “我是说,就是因为会死,所以活着才有意义。”

  “唐叔是血族,血族是不会死的。”司源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强烈悲伤。

  北冥后侧头看住司源。司源淡蓝的眼瞳在暗夜中闪着明净的光,但也由于过于明净,始终无法穿透帐外浓重的黑暗和污浊。

  他不动声色地吸口气,维持住音调的平稳,“所以呢?”

  “所以血族的永生毫无意义吗?唐叔就一定要像那样牺牲才叫有意义吗?他就一定要为了一个所谓的意义而死吗?如果是这样,哪怕是虚无,我也宁可宁可唐叔永远活着。”

  唐逸死的时候司源并没有什么强烈情绪,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可能是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事实又残酷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从而产生不现实的错觉,以至于精神麻木。可现在从亡命奔逃中安定下来,悲哀潮起,竟让她措手不及。

  司源抬手掩面,酸涩自眼眶向四周扩散,势不可挡。不过她忍住了眼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忍着,只是觉得如果哭出来,唐叔的牺牲会显得有些不值得。

  北冥在旁边默默看着。当人遇上不幸的事却不流泪,那是更不幸的事。于是,虽然知道不应该,但隔着咫尺的距离,他还是伸出了手。

  司源的肩膀被一只手臂轻轻环住并往侧边带,意思是可以靠过去。司源蜷腿抵住,没有动。今天她失去的是唐叔,但如果不是唐叔,她也将会失去北冥,他们都是为了保全她。而她恰恰不希望自己依赖别人的臂膀走路,靠着他人的牺牲存活。她是纯血种,对于这个身份,她终于是明白了一点。

  司源抬手,把北冥的手从肩膀上拨开。

  “喂,刚刚是谁对我又拖又搂又抱,占尽我便宜的?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北冥,你不用这样。你说你可以保护我,我相信你,但是你能不能保护好自己,我不知道。”

  北冥一愣,心脏激跳一下,半响才接上一句,“你是纯——”

  司源眉毛一挑,猛地转过脸,“我清楚我是谁!我不希望你再拿纯血种说事儿!你是这样!唐叔是这样!我父母也是这样!”司源打断北冥的话,不知怎么的,刚压下的悲伤又层层迭起,让她特别想哭,“你们都希望我可以活下去,所以发生了事情就瞒着我,遇到危险就首先牺牲自己。但是,我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纯血种!你们无私奉献,你们舍生忘死,这确实高尚,但为此,我的背负将多么沉重你想过吗!还不如干脆让我死掉!”

  “正因为如此,为了得到救赎,你必须忍受痛苦,背负一切活下去,这是你作为纯血种的责任和命运。”这句北冥接得很快,几乎没怎么思量便脱口而出。这话其实是带着锋锐的。

  司源一愣,眼底一闪,但给她咬住嘴唇强憋了回去。

  北冥沉默,垂眼数秒,忽然伸臂把她环抱住。这次比较强势,不容拒绝,司源一下就被扯倒在他怀里。以往,司源是喜欢被环抱的,那给她安慰。

  “姓北的你给我松开!”

  “姓北的?我大你两百岁,叫声北哥还差不多,一个女孩子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姓北的你给我松开!”

  “我不!”

  “你”司源被死死圈住,姿势很别扭,连呼吸都不顺畅,全身难过。

  “怎么,不服气啊?欠债还钱,欠色还色你懂不懂?这是你欠我的。”

  “我救你你还——我看你是兽性大发!”

  “啊?我禽兽?好啊,我帮你喊!非礼啦——救命啊——非礼——”

  “姓北的你疯啦!”司源终于挣脱出一只手,立刻抵上北冥下巴,止住了他的大呼小叫。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北冥被抵得差点仰面摔倒,只得松手。

  “切!”司源坐起,“唐叔他刚发生那种事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良心”她平时相当随和,这样说话已经算是很重的责备了。

  “不难过了?”北冥不识时务地继续咧嘴,笑着拍了拍衣服。

  “你果然没良心。”

  “小源你知道吗,唐叔他本身已经很悲壮了,”北冥收敛笑容,音调沉了两分,“活着的人得学会幽默。”

  “我不是真的在和你讨论良心或者是否严肃的问题。”司源把脸埋到两只胳膊之间。

  “我知道。纯血种,别人信呢,就是王族,别人不信呢,就也只是个吸血鬼,所以,真要强调纯血种血脉,那没什么意义。因为这没什么意义的身份,却要你背负别人的生命,背负责任,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不过,没有责任也很痛苦,那更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此别人,我,才会要守护你,守护纯血种一脉。司年前辈,当年为她牺牲的不只我外公一个人,还有无数血族以命换命保护她。千年以来,她作为领袖活着,心里背负着亡魂,背负着罪业,但还是谈笑风生,还是以身作则,也还是整个血族的支柱之一。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愧疚,都在痛苦,但是也只有这样,只有继续活在痛苦中,才能得到救赎。这世界并不是人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很多时候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的。除非,能摒弃道德良知,那倒是可以活得坦荡轻松一点。但是,看你的样子,那甚至比直面死亡更难吧。千年以来,有人牺牲必有人背负他们的牺牲,这正是牺牲的意义所在。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扛着这条路上的一切遗憾和罪孽走完。也许这就是纯血种的命运,也是命运不公之所在。”话到最后,北冥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不想让司源听到。

  但司源听得很清楚。北冥说得有理有据,她竟一时无法反驳,但她不接受这种说法。

  “我不相信命运这一说。”司源语气冷淡。

  “我也是。不过,我只是不愿意相信悲惨的命运,因为命运这种说法让悲惨变得无解,让人显得无能,让人,绝望。不只是纯血种宿命难解,人各有命,只是看谁的更悲惨一点罢了。”北冥说完甚至还笑了笑。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

  “因为这样说的话,好运也是命运啊,一样无法避免,比如你遇上我。”

  “”司源斜眼。

  “我北冥在此向司源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司源为我而加深自己的罪业。”北冥难得语气郑重,但郑重得过了头,成了刻意搞笑。

  司源又斜眼,可并没被逗笑,反而自心底勾起一阵酸苦,“你是认真的吗?”

  “至少现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认真的。”

  “”

  “你相信我吗?小源。”北冥盯着司源的眼睛,一阵轻微的眩晕袭上他的脑袋。

  “”司源沉默。

  “相信我,小源。”北冥把目光从司源脸上挪开,看着外面的飞沙。

  风把帐篷撕扯得呼呼直响。

  “我相信你。”司源低低挤出一句。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北冥开口:“休息吧,我先守着,现在外面什么也没有,应该还比较安全。”

  司源点头,“下半夜记得叫我换班。”

  他们并不知道,什么都没有才是最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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