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迷林
设有埋伏的树林近在眼前,两人一头扎了进去。
起初司源还比较克制,或者说意识还处于麻痹状态,心无旁骛,认真仔细地寻路而上。刚刚伏兵已经被引了出去,眼下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林中幽暗,枝叶繁密,连刚刚的激战和牺牲都被隔绝,整个树林,除了他两人走动的声音以外,完全是一片死寂,毫无生意,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是活人。此外,树木排列紧凑,同时也出奇的齐整,个中间隙狭窄难行。林木个个高矮胖瘦长得差不多,完全分不出方向。这种地方,最是消磨意志。恐惧会成为猎人的帮手。
逐渐的,司源的脚步快了起来,开始在林子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盲目奔走,北冥沉默的看着,紧跟在她后面。时间过去,寻路未果。渐进的,阵阵高起的心慌让司源渐趋失控。焦躁与惶恐胁迫过来,司源脚步絮乱,最后用着蛮力毫无章法地在林子里横冲直撞起来。
终于,她的胳膊被北冥一把拽住。
“司源。”北冥没有用“小源”这样亲密的称呼,似乎有意拉开距离,语气显出几分严肃。
司源停步,仰头,似乎并未意识到称呼的变化。
北冥看着她,心有不忍似的,脸色又柔软下来。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置身林中的司源看不到一丝天光。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刚刚好像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始终不能想起来。连林子都走不出去,即使出去了,正值盛夏,还要过沙漠。前路艰危,心下无力,诚让她望而却步。从出生起便享受着的安逸生活,别的影响不好说,但确实让她精神脆弱。
“你是纯血种。”北冥声音温和,但话却是严肃的话。
她是纯血种。司源非常清楚这一点。
于是,她深吸口气,闭目数秒,睁眼神态正常地问北冥:“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边走”
北冥心里十分清楚,这不是坚强,不仅不是,反而恰恰是其脆弱的表现。正因为内心的消极软弱,所以才想要变得刀枪不入,所以才刻意做出一副正常的样子,有时北冥非常心疼她这一点。可惜,要想刀枪不入就必须先历经刀枪。坚强是人必须勉强自己,必须历经苦难得失才能学会的才能,也是不得不学会的才能。这样,才不那么容易受伤,才能一直走下去,才能承受更多磨折而不被毁灭,尤其是纯血种。
虽然,这实在让人心疼。
“行了,”北冥并未等司源,率先迈开一步,语气一贯的漫不经心,未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跟我走就是。”
追兵已至。通过血族优秀的听觉,北冥捕捉到猎人快速逼近的脚步声。
他一拉司源,右转。
但随后他就听到猎人猎狗似的也即刻转向。
司源抿嘴,紧跟着北冥,手心泄汗,快步如飞。
“啾——啾——”头顶海鸟悠长嘹亮的鸣叫破空传来。
鸟?竟然是海鸟!北冥恍然顿步。
那鸟很可能是猎团的前哨,在他们还在船上的时候就把他们盯上了,所以猎团得以提前设伏。
头顶被浓密的树冠遮住大半,北冥闭目凝神半刻,跟踪着翅膀鼓风的声音,忽一扬手,往上迅疾地射出一道冰锥。冰锥利落地“唰”一下穿林而出,一只绑着白色脚环的军舰鸟应声落地。北冥瞥了司源一眼。司源只顾着看着鸟伤残落地,并未注意到北冥的指尖轻微颤抖着。射道冰锥竟然都心跳气喘,好在动作还算优美连贯。北冥自嘲,暗自轻笑一声。
军舰鸟胸肌发达,擅飞,鲜红的喉囊十分醒目,用来侦查监视很是方便。血族也常用翼展巨大,善于滑翔的漂泊信天翁来侦查,虽然原始,但屡试不爽。
打掉了军舰鸟,效果立竿见影。两人又改变了几次方向,身后追击的脚步声渐渐弱了。
不敢怠慢,司源瞪大眼睛快步前行。本来是迷了路的,没想到被猎人一追,再往前两步反倒是走出了林子,忽然一下就柳暗花明到了山顶,重见天日。
此时已是暮色昏沉,站在山顶瞭望内陆,大漠茫茫,一片苍黄,天高地远,荒芜得甚至有几分壮阔,引人目眩。
北冥看向司源,“小源?”
“嗯?”司源回视他,尽量忽视心底翻涌的情绪。
北冥微笑了一下,只与司源的目光交接了一秒便立刻转过头,冰蓝的目光注视着干燥枯黄的沙漠,“我说过的吧,没事的。”
这话引得司源心里一阵刺痛,“你有说过吗?”
北冥顿顿,不答。司源也不追问。
暮色沉寂,她轻叹:“人类大陆的风景果然别具一格。”其实只是因为心境不一样了。
“是吗?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这话可是之前你说的。”
“是大观课老师说的。”北冥瘪嘴。
猎人是人类,晚上要休息,应该不会轻易进入沙漠搜查。在山上过夜,背靠狼穴,非常不安全,而在近处的沙漠扎营,在山顶一眼就能发现,要到沙漠深处扎营才行。
两人不再闲谈,抓紧时间开始从北坡下山。
北坡面向沙漠,从内陆刮来的风几乎没有任何水分,所以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长。不过这倒方便了下山。
北冥望了望山脚,又望了望已经擦地的夕阳,眨眨眼,深吸了口气,抬臂,再次施展异禀在山坡凝结冰壳。他指尖的颤抖已经十分明显了。
司源按住他的手,“你才刚开发异禀,短时间内用得这么频繁,行不行啊”
北冥笑,语气促狭,“永远不要质疑一个男人‘行不行’。哎,算了,看在你还是个未成年小女孩的份儿上就不跟你计较了,不懂也是正常的。”他不客气地拨开司源的手,继续专心致志造冰壳。
“什么小女孩儿,还有几个月就是我生日,成年指日可待!你行也悠着点,过度伤身,懂不懂?!”司源又按住他的手。
北冥失笑,面色轻松,但言语间已然在虚乏喘气,“话说,呼呼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为什么发抖,因为用力才发抖知道吗,这正是有力的表现!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个血族哎,什么差也不会身体差!”
说话间,冰壳制成,北冥就势翻掌握住司源的手,顺势而下,速度如飞。
也许是用了异禀的缘故,北冥的手冰冰滑滑的,司源被握着手,觉得甚是舒服,面上却忍不住一阵脸红心跳,不敢用力回握。北冥察觉了她姿势的别扭,略微猜到了她的心思。手心那轻飘温软的触感这让他心头莫名一跳,泛起一阵愉悦,但那阵愉悦很快被更深重的忧思盖了下去。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下山用了一个多小时,此时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星辰初露,皓月当空。这个万物共生的世界不过是悬浮在浩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而这尘埃之上的无数渺渺众生依旧在上下求索,艰苦跋涉。以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探索,这样的努力因其收效甚微而显得荒凉,单薄且无意义,不过,这并不影响人们追求的热情,因为他们追求的是自己的幸福。
司源和北冥往沙漠深处行进。离山脉越远越安全。步行了约一个小时。北冥的步子有点晃,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没有停,脸上的神色也未变,还不时说话活跃气氛,这让司源一度以为他还行。直到身边那人渐渐没了声,冷不丁一个趔趄一头扑倒,她才后知后觉。
“北冥!”司源一惊,立刻回身去扶。
北冥躺在地上,笑着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果然是没见过世面。人有失脚马有失蹄懂吗?”被扶起来时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拍拍裤腿上的沙,维持仪容整洁。
司源眯眼,踌躇了一会儿,并不拆穿,“就在这扎营?”
北冥没发声,无力似的低着头,表情不明,轻摆了摆手。
现在离山脉不过数里,站在山顶即使以人类目力也能轻易发现两人的行迹。这里不安全,应该说比山上更危险。这两人心里都非常清楚。
司源不再犹豫,蹲低身子,把北冥两条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打算扛他走。
好歹自己也是个纯血种。
北冥半阖着眼,见状晃了一下想避开,但被司源死抓住没放。
手臂下枕着的肩膀单薄瘦削,几乎有点硌人,但北冥眼前阵阵发黑,实在是无力抽身。实际上他已经站不稳了。
“喂!司源你干嘛,别想趁人之危吃我豆腐”北冥提口气,不耐地以言语反对。
但因为说话这个突然且多余的动作,他心脏猛跳了一下,眼前一闪,一切便黯了下去。
“得了,你就省点儿力气吧,你有劲儿说话我还没劲儿呢,你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重。”
背后的人不吭声儿,司源的肩膀猛然一沉。晕过去了?不是吧?用个异禀这么伤身吗?都赶不及自愈。司源心里突突直跳。
俄而风起,腾尘扬沙,灰黑一片,遮住了星月。
她眯眼,迎着风沙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吸进嗓子里硌得生疼的沙石,埋头继续走路。血族不像人类,只要早点到安全地带扎营喝点血,应该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