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罪与罚
昏天黑地间早已辨不清方向,就这样盲目地四处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阳光普照,四周迷迷蒙蒙的扬尘一片,之前歇脚的巨石早已不见,冰袋也没了踪影,只留几根断树杈戳在沙堆上,满目荒凉。
司源眼冒金星,猛咳一阵后大口顺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手发着抖抱起北冥。
北冥一口气吊到现在,终是晕迷了过去。他失血严重,脸色卡白,闭着眼睛,紧皱着眉,气息微弱,仿佛就要支离破碎。司源抬起他的手,见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外翻,腕脉居然给生生撕开一道竖长的口子,虽然身体在拼命修复,但速度极慢,血依然没完没了地涌出来。这还算好,严重的是他的枪伤。凝有ether的子弹若是命中要害则是当即毙命,而若只是打伤,一直卡在伤口里,身体也无法自动清除异物自愈。赤红一股股从北冥肩上的枪伤里往外冒,无论司源怎么努力都压不住,身下的沙地很快被浸染得猩红一片。
司源拧眉,眼底酸楚,心口处泛起阵阵凄苦又锐利的痛。这辈子,她宁死都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痛楚了。她咬牙,近乎自残般狠命拔下戳在自己背上的树枝。
赤血飞溅,北冥的睫毛抖了抖。
司源察觉了。啊,没错,血。
毫不迟疑地,她咬向自己的手腕。牙齿夹住腕脉,刺痛瞬间沿着血管蔓延开来。司源无法想象北冥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咬开自己的血管的。思及此,心痛更甚,司源生生压住,一鼓作气,猛力闭合牙关,腥甜的气味瞬间布满口腔。司源迅速把血淋淋的手腕凑近北冥毫无血色的嘴唇。
任何物种最虚弱的时候也是最不加掩饰地暴露本性的时候。
北冥神识模糊,鼻子捕捉到血气,眼睛都没睁开便唰地捉住近前的手腕,熟练利落地把獠牙嵌进了血管。司源还是第一次被吸血,不由被这凶猛的势头吓得一抖,不过她忍住了,并未抽手。
北冥咬得很用力,齿尖片刻不停地往深处切进,在经脉间翻绞,仿佛要将手下的活物榨干一般。司源强忍,没有退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时间过去,她感到手腕渐渐由利痛转为酸麻。而北冥手腕处的伤口则以看得见的速度飞速修复着,出血止住,新生的皮肤盖住了内里惨不忍睹的血肉。
司源扫了一眼他的肩膀,枪伤仍然血流不止。必须要想个法子把子弹拿出来才行,司源思量着。
就在她分神之际,手腕忽地被甩下,北冥猛坐起来,一下把眼前的活物按倒在地。司源诧异。北冥低头,栗色短发自额间自然垂下,随风微浮,在刺目阳光的照射下颜色浅淡通透。有那么一瞬,司源有伸手抚摸那些晃动发丝的冲动。北冥半眯着眼,紧盯着身下的活物。四目相交,他冰蓝的眼瞳一改往日的淡然随意,什么东西在里面浮动,就要破壳而出。那目光自司源脸颊向下,滑移到脖颈处,又顿顿回移,犹豫地盯紧她,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做斗争。
司源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嗜血的本性。
血族是深情的种族,只会和怀有深厚情感的人进行血液交流。情感越深,渴望越深,痛感越深。北冥恐是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普通食物,所以不好轻易发生血液上的交集。
司源失笑,半死不活的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考虑那些陈风旧习,还真不像平常那个没心没肺的北冥。沙子很烫,但她躺着,一动不动,等着北冥的本性打败理智。吸得足够自然会恢复意识的。
不出所料,北冥眼里最后一道强撑的防线还是崩解了。这个冰蓝眼瞳的男子皱眉,毫不留情地扯起司源的衣领,白晃晃的獠牙直切进她的颈动脉。
第一次被咬脖子,可能是因为脖子处神经丛密集,痛感比手腕更加鲜明。司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剧烈的疼痛,冷汗直冒,牙齿都不由打起了哆嗦。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獠牙在血管里来回磨动抵抗着身体的愈合力,想要把血管切得更开。痛感从侧脖蔓延到整条动脉,随着血脉在她身体里四处流窜。逐渐的,刺眼的阳光,灼烫的沙地,她都感觉不到了,全身只剩下一种感觉——疼。司源仰面朝天盯着太阳,整个人虚乏无力,神形飘忽,她觉得自己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正在向上飘升,天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待她的意识重返人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繁星点点的夜幕下,她仰面躺着,北冥坐在一边,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心里一跳,本能地一撑欲坐起,竟是意料之外的手脚乏力,直直就要向后躺倒。司源从小到大就没挨过饿,身体是健康得不得了,因失血而虚弱这还是头一遭。北冥眼疾,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扶,上肢运动牵累到伤口处的肌肉,他不禁瑟缩一下,可到底还是扶住了。
“子弹”司源反应过来。也是,取子弹肯定很疼,即使恢复了神识,要凭一己之力拿出来也是办不到的吧。
“嗯。”北冥回答得敷衍,好像心思压根不在这儿。他把目光从司源脸上移开了去。一道罕见的忧郁自他眼中闪过,但旋即消失在冰蓝的眼底。
司源也不含糊,缓力起身,靠上前去。
“待会儿会非常疼,你忍一下。”
她说从来不说什么“可能会有点儿疼”之类的话,她不喜欢骗别人,即便那样说可以减轻恐惧,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她承认对痛苦的恐惧比痛苦本身更折磨人,但是意料之外的痛苦则会给人留下长久的阴影。她喜欢把事实直接告诉别人而不是打着爱或者仁义的旗号自作主张地隐瞒。痛苦就是用来忍受的,这没办法,还不如提前说清楚,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北冥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配合的举动。司源琢磨着,估计是因为吸了她的血。以前还从没发现一向放达随便的北冥竟有这么保守的一面,这还真不像他的性格。
“不就一点血吗,吸了就吸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再说了,我才是蒙受损失的那个好吗?”司源嗤笑。
“你不知道血族的血只能给特定的对象吗?尤其是纯血种。”北冥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生气。
“我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不成文的破习俗?!你都快晕死过去了,难道要我背着你啊?!”
北冥侧过脸,语气淡淡,“你不在乎,但我在乎。”他清楚自己将来要做的事,因此,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司源的献身。她的血,要给值得的人,对此,北冥当然在乎。
论误解是怎么产生的,那就是每个人都习惯于只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度看问题。
“哦?是这样!好!是我无耻,我自甘堕落,我毁了你的声誉名节和清白行了吧!”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气的司源这会儿竟是被北冥激怒了。
她那性格,表面上看叫随和,往深里看其实是消极回避。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她都能“大度”地不计较,逼急了也不过是抽身走掉,避开交锋。这种误会也不是没遇见过,平日里她都选择缄口退让,通常这事儿过也就过去了。可这次对着北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难以自制地面红耳赤生气起来。
要说她是为丢了面子而生气,倒不如说是为北冥不爱惜他自己而生气。
“我是说,我还有力气,用不着喝血。”北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缓和了口气。
向来不与人正面冲突的司源一怔,待回神,恍然发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急急想道歉挽回关系,“呃今晚的月亮太圆,情绪有点激动,那个,刚才的话,是我过分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北冥垂眸,低低开口:“司源,你不要原谅我。”说着,他目光流转,对上司源的眼睛。他眼里的那份冰蓝竟清凌凌得有些不同寻常,光彩通透,却无法深入,似埋着层捉摸不透的内里。
司源看得顿住,不由自主垂目,触目却又见北冥伤口处的血滴答往下。她蹙眉:“那你要怎样呢?”
“我绝不是个好人。”
“好人本来就不需要原谅。”
沙暴的尘雾早已散去,白悠悠的月亮当空而挂,那月光竟让人觉得亮得有些刺眼,不由得想背转过去,把自己藏进黑暗里。北冥没有接话,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僵硬。
良久,司源忽笑一声,叉腰,“想不到一向散漫的北冥竟然这么保守?”
“”北冥语塞,拧眉,表情复杂。
“觉得自己需要被惩罚?嗯,凡事自然要付出代价。我没原谅你,你马上就能如愿以偿得到痛苦。”司源看着北冥的枪伤说。
北冥一顿,终是如常轻笑,“呵,那行。”
司源斜眼,上前去解他衬衫前扣,“那你待会儿可得给我忍住了,不准喊疼。”
北冥又是一笑,算是答应。
心灵的话司源也许还勉强算得上是,但要说她手巧,那说的绝不是真心话。本就不太擅长解扣子,又担心着动作大了扯到伤口,加上失血、缺水和惊吓,身子发虚,司源解得是相当不利索。
而北冥即使单手,解个扣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没有动,只是单手撑着地面,静默垂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在自己胸口倒腾扣子。有那么一瞬,他希望时间能永远静止在这一刻,这绝不是最舒适的一刻,却是他百余年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为此,哪怕像浮士德一样把灵魂交给魔鬼也无所谓。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魔鬼也不失为一个好人。它会强给人一个未来,也许是个痛苦的未来,但它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两难或者矛盾。这样每当困苦降临,人就会认为这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然后接受它,而不会接受它的同时还责怪、痛恨着自己。
终于,被血浸得半湿的衬衫敞开,枪伤血淋淋地暴露在北冥苍白的胸膛上。血顺皮肤滑下,红得刺目。
“我要开始了。”司源定神,抬手,将手指探进北冥的伤口,快速地在肌肉骨骼间摸索。北冥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将喊声压住,然后就不再出声了。司源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但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跟喝药一样,越慢越苦,司源知道得清楚。北冥呼吸急促,胸膛激越起伏,但始终一声不吭。指尖继续往里钻,北冥跟喘不动气了似的,呼吸由急转沉,头也伏在了司源的肩膀上。司源别过脸不去看他,手尽量不抖,凝神细找。指尖触到了少许碎裂的骨头和一块圆柱状的温热金属。子弹卡在了肩胛骨和上肋肋角之间,这是个相当刁钻麻烦的角度,用手取弹非常不方便。弹头怕是挫伤了肋骨,而这期间北冥居然还做了那么多上肢运动,肋骨受伤的人哪怕抬抬手臂都疼得要命。司源阖目,不让自己的情绪干扰到“手术”。
创口在外物的撑动下出血更甚,司源心急,一阵头晕,可能是因为之前失血过多。哎,没事,反正死不了,她自我安慰。
司源抿嘴,把另一只手抵上北冥后背的肩胛,打算下手取弹。胛骨上一块异样的凸起咯着她的手心,她只当是碎骨,并未上心。
“北冥”司源举目望天,轻轻叫了他一声。
天上倒是星汉灿烂,一派祥和,与这疾苦的人间无分毫瓜葛。
北冥勉强抬头,嗯了一声,额间却已经冷汗如瀑。
“三——二——”还没数到一,司源便猛然将手指狠命往里一刺,稳稳摄住子弹,然后迅疾抽手。
剧痛上袭,北冥眼前一花,却是强提一口气,无声地张了张嘴,没有喊出声音。
冷硬的弹头带着血渍“扑”一声一头扎在沙地上。北冥憋的一口气泄了便全身发软,竟然连坐稳的力气都拿不出半分。司源赶紧搂住他的肩将他撑住。
之前还不觉得,做完“手术”司源方才感到身体透支般的无力。指尖还留有北冥血液的余温,此刻竟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北冥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劲儿说话。他扭扭脖子,在司源怀里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后勾唇一笑,虽然透着虚乏,但平日那种嘲讽散漫的神采却是分毫未减,“司源,你报复起来还真是一点不手软啊。”
“你不疼吗?”司源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调笑的表情。
“疼啊!疼得我半条命都没了!不信你来试试!”
“疼你为什么不喊出来呢?”司源语气冷冷。
“不是你不让我喊的吗!”北冥一脸的委屈。
“我说的真话假话你分不清吗?!”司源不耐,语气再度激烈。
北冥一怔,移开目光,沉默两秒才低低开口:“喊了又能怎样呢?该承受的还是得承受不是吗?”
司源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胸前的伤口,没再接话。弹头已经拿出来,但伤口还是愈合得极慢,要不是血流得渐渐少了,司源几乎要怀疑伤口到底有没有在愈合。是因为ether的原因吗
北冥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无可忍,不客气地发声:“司源,你看够没?”人却依旧厚颜无耻地躺在她怀里。
司源睨了北冥一眼,歪头,亮出光滑的脖颈,还故意用手拍了拍,“毫不留情的是你才对吧?我这么一弱女子,这么白净细嫩的脖子,你也是下得去口?”
她歪着脑袋顿了半天也没听见北冥顶回来,再看,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脖子。司源立刻拿手捂住,“你,你要干嘛?还意犹未尽啊?!”
北冥抬眼,对上司源的眼睛。冰蓝眼瞳中并无半点欲念,反倒是清凌凌的,空旷澄彻到几乎有点萧索。
他缓缓发声:“是不是很疼?”
“开玩笑!脖子上开两个洞怎么可能不疼!不信我咬你试试!”
北冥垂头,没接话。
司源隐约闻见一声无力的叹息。心间仿佛被拨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