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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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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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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司源醒来时已是白日当空。北冥坐在侧面,用身体替她挡住了阳光。这也是她很久才醒过来的原因之一吧。

  “不早了,我们走吧。”司源起身,人还是有气无力,体内阵阵空乏。已经有两天没进食了,她舔舔牙尖。

  七个世纪一直养尊处优都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的司源一直标榜着血族的优雅,直到未来得不到保障了才深切体会到本性的狰狞凶残和压倒一切。人类在使用欲望这个词的时候往往带有贬义,比如“吸血的欲望”,“享乐的欲望”,但是,人就是欲望。所谓吸血的欲望实是一种生存欲,既非贬义亦非褒义。司源不能否认它,因为她,就是它。

  “小源,你想回去吗?”北冥用了亲近的称呼,但是问的时候没看司源,而是侧着身子眺望远处,似乎在回避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猎人?以前族人出境哪像这样危险。”司源左右四顾,避而不答。

  “之前是在边境,人类最近可能有点敏感,所以加强了边防。回头路是不能走了,现在红海那边肯定危险,到了内陆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北冥言毕,看着司源,示意她回答他的问题。

  “嗯,是的,安全,内陆安全。”司源依旧四顾,闪烁其词。

  北冥沉默,凝视了司源一会儿,终是嘴角一勾,无奈哼笑一声,“哎,我们还是绕道米里亚姆吧,那里人口密集,四通八达,交通补给都不成问题,回大洋洲就很容易了。虽然猎团总部就在米里亚姆,但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好好,就听你的。可不是我说要回去的啊!”司源立刻眨眼,笑得一脸狡黠。

  一前一后走了几分钟,前面的北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源,你说,血族漫长的生命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呢?”

  “追求什么感情,是感情吧?虽然我父母很少提及这个问题,但各家族长辈总是这么说。”

  “我没问族长,我在问你。”北冥干脆停步回身。

  “我啊,我觉得吧,也不一定非要是感情不可。人各有志嘛,追求这种抽象的东西,谁说得准呢。不需要多,只要有一样,就一样,能让自己长久地开心满足下去的东西,甚至不惜为之而死的东西,那就是追求了吧。”司源摊手。

  “一样?难道就不会心里同时有两种追求,但又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吗?”

  “有啊,当然有。我现在很希望自己得到历练,从而配得上纯血种这个身份,但是我也很怀念家里的软床和血包。这时候肯定要选效用更长久更值得的那一个啊。所以,相比于命悬一线换取所谓的阅历,我还是宁愿回去。你说万一死在半路上,那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司源叉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选择一个就一定要放弃另一个,肯定要选效用更长久更值得的那一个啊。”

  “哎!”北冥扶额,失笑,“你还知道自己是纯血种啊”

  “怎么,你以为纯血种很好当吗?!你来当着试试啊!”

  “纯血种当然不好当说得跟我有得选似的”北冥望天,语调里透出一丝黯然。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夜间温度低很多,两人选择在夜间赶路,少了白天的烈日灼心,走得稍显轻快。大观课上老师讲过,大内夫得沙漠的红色沙丘地带会有一些零星的牧场,可是他们越往里走,那些能勉强提供点水分的巨人柱,肉苁蓉之类的旱生植物反而越发的少了,连人骨兽骨之类的都越来越不常见到。沙地在月光下呈现莹白色,无比的干净,无比的荒凉。

  越是什么都没有就越是危险。

  就这样,两人白天休息,夜间行路,依着北斗辨别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脚总在疼,但是没有伤痕,消磨的是精神。

  约一周后。这天,黎明时分,司源正边走边暗暗搜刮力气与吸血欲望作斗争时,一旁的北冥力竭,脚下一软,毫无预兆地“扑”一声栽倒。纯血种身体等各方面素质较普通血族要稍强,司源都无力的话,北冥恐怕就要躺倒了。司源立刻停下,喘着气把北冥扶到一棵光秃秃的阿拉伯相思树旁。

  北冥皮肤干枯,脸颊凹陷,他的脸色很不好,即使在彤彤朝阳的照映下他脸上依然惨白一片。当然,司源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休息,没有别的办法。两人互相靠着肩,看着朝阳如何一点点从橘红变得刺眼。一棵枯树根本挡不了阳光,司源很快就被晒得汗流浃背。长时间的大量出汗又缺少补给,司源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很浓稠,流动得异常费劲。哪怕没有血,光有点水喝也是好的,直觉不等走出沙漠就会被烤干。以后哪个吸血鬼想自杀她绝对推荐他来沙漠司源喘气,不自觉地舔舔嘴唇。

  北冥察见了,居然微微抬手,催发异禀。司源连忙扣住他胳膊,急喊:“喂!你疯啦!”

  “就像你说的,万一我死在半路上,眼下仅有的一点缓解干渴的价值浪费了,岂不是挺可惜?”

  北冥此话一出,司源心里莫名一颤,“血族是不会死的。”语气斩钉截铁,“你的价值那我岂不是更没有价值?!”

  “你是纯血种。”北冥笑看着司源。

  “纯血种?呵,纯血种!少拿这来说事儿!这三个字的名号我几时稀罕过?!”

  “这不是稀罕不稀罕的问题。”北冥不予辩驳,收手笑笑,转眼却伸了只胳膊过去,“不喝水喝血也行。”

  司源怒,一巴掌打开他胳膊,“姓北的!你这叫自暴自弃!”

  北冥夸张地嘶嘶抽气,揉着被打的胳膊朝司源翻了个白眼,“姓司的!你再敢叫我姓北的试试!”

  他不再理会司源,再度抬手,耗费异禀凝聚水汽。司源立刻扑抓他的胳膊,可他仗着自己手长,把手远远伸着,司源硬是没够着,最终只能无力地趴在他胸前,眼睁睁看着他手心里缭绕起寒雾。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的时间,一朵罕见的六角形飞雪冰花出现在这茫茫大漠里。

  北冥操控着冰花,让它悬浮在空中,轻声说:“冰花,也叫未央花。”说着,他让冰花飘到司源嘴边,“张嘴。”

  司源瞪着北冥,不理。冰花又往前凑了凑,司源任由它贴着皮肤,拒不张嘴。北冥体力透支到临界点,眼前阵阵发暗,失了力。冰花往上猛的一窜,一沾上司源的脸颊便迅速消融下去,只剩点滴水痕残留,一滴泪似的挂着。

  司源后悔,都舍不得抬手抹掉。

  北冥喘口气,缓过来一点,混不在意似的勾嘴一笑,“放心,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血族没那么容易死掉。”

  其实,司源不怕死,只是怕痛苦。可是,好像所有生物都宁可忍受着痛苦也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不止一次质疑活着的必要性。

  长久的静默。

  司源耳边忽传来微带缥缈的咏唱声,虽嗓音略显沙哑,但字字悠缓,入耳动心,

  夜尽了我会畅快饮醉

  让苦水变作了绝句

  繁华盛世似月星跌坠

  大笑过后撒眼泪

  梦里我是疯子不是谁

  为何让你驻进我心里

  未伸手去触碰已后退

  浮云叶絮会随风散聚

  烦恼太重心太累

  没有寄望也就没唏嘘

  痛到何程度值得真流泪

  爱到何程度值得一再追

  地老再等天荒多么叫人憔悴

  誓言若是太难记取别记取

  到哪天承受什么都能睡

  到哪天才愿活得心似水

  步上了这天街怎可往后退

  自言自语我越说就越心虚

  都只得说下去

  ……

  其声空远且渐弱,司源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小源,你说,这到底值不值得呢”这一句,北冥说得深沉,但司源并未听见。

  北冥侧头,见着司源沉沉入梦。日头很烈,他没有休息,就这么看着,看了许久。

  司源梦中依旧紧皱着眉,阵阵空虚干渴自胸口翻起,欲壑难平。正在艰难关头,口中涌入一股温热香甜的液体,躁郁顿歇,不禁咬牙钻入那送上门的活物之中以求取更多。

  这边北冥见司源眉心舒展,便抽回了胳膊。司源在半梦之中,轻易地松了嘴。北冥看着手腕处红肿的咬痕,忽而苦笑了一下。腕间透血处的痛清晰,锐利,但纯粹,远不及他想的剧烈。

  他抬头,目光触到司源唇角斑斑血渍。盯了数秒,他终是忍不住俯身而下,以唇相拭。

  不,北冥,其实这样很好,真的已经很好了别忘了她不仅是纯血种,她还是小源。北冥心说。

  傍晚时分,司源适时转醒,只觉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然而,精神似乎好得过分了,司源察觉出不对劲。如果只睡觉就能恢复成这样,那还要什么血!嘴里残留着的一股味道让司源惊坐而起。是血香。

  司源侧眼,见北冥背对她侧身躺着,其中一只手交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她小心地掰开他蜷握的手指,触目便是手腕内侧两点将愈未愈的红色咬痕。

  司源心下了然,相当气恼,当即跳起,“姓北的你做了什么?!”

  是因为愧疚所以才饲血给自己?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留有伤痕啊!

  被其打搅,北冥慢悠悠睁眼,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啊已经晚上了啊,我又睡过了”

  司源见他脸色苍白,声音疲软,心下不忍,但怒气上头,依旧紧抓住他手腕,“明明体力跟不上还滥用异禀!这点伤都愈合不了,身体虚弱到这个程度了还随便放血!你不要命了?!”

  “血族死不了。”北冥散漫地一笑,“这不是你说的吗?”

  “那命也不是你这样用的啊!”司源语无伦次。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北冥径直起身,招呼还站在原地的司源,“走啦走啦。”

  司源依旧站住没动,忽然变了语调,“北冥,你说,在大洋洲好吃好喝的难道不好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到人类领地上来呢?增加阅历,见见世面,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快乐,这真的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你是纯血种,有自己的责任。”

  “呵,责任。”司源苦笑一声,仰头望天。

  夜色如墨,满目星河被衬得越发明朗璀璨。

  头一次,司源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是啊,责任。我既没有拯救谁,也没有学到什么,反而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这,真的值得吗?”

  “为了全种族,必要时,每个个体都要做出牺牲的。”北冥轻声道。

  “全种族?呵,即使我救得了全血族,救得了地球,但我自己却失却所有,搞不好还会因此而倒戈反叛成为反,社会分子,这样又有何意义呢?唐叔已经不在了,你也差点没命。不过是和平年代所谓的见见世面就要到这种程度,我觉得一点都不值得!”

  北冥声音迟缓低沉,“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唐叔也是。既然是甘愿,那就肯定是值得的。也许你现在并不愿意去承担什么不明不白的责任,但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也许你会为了让它显得值得而甘愿去承担一切。”

  “我知道,你心怀大义,而我只是不想身边的人死掉。真的需要我为全族人献身的时候,我绝对心甘情愿,但我的追求不是责任或者道义。要是你来当这个纯血种,肯定比我要强。”司源说完这句,迈开步子,先一步往前走远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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